他脸颊、耳朵的温度褪得差不多了,扯了扯盖头上的外衣,想把脸露出来,却被顾延之止住了动作。
顾延之有些窘迫:“再等等。”
他脸上的热意还没消,要是被小舒瞧见,小舒肯定会心生怪异。
顾延之瞥向山后的落日,为自己不让谢亦舒露出脸的举动找到了理由,镇定道:“再等等,马上就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谢亦舒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当即乖乖停下动作,不再去扯外衣了。
顾延之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在谢亦舒身旁坐下,看着快没入第一个山头的太阳,神情温和下来:“这个地方是我十二岁时发现的。那个时候,我每天傍晚都会去山顶练剑,一日下山,路过这里,看到了这样的落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落日景色,那个时候,我就想……”
顾延之顿了顿,“我就想,要是我能早点发现就好了。”
那个时候,他双亲刚过世半年。
顾延之还没能从丧亲之痛中恢复过来。
每每看到这样的落日,他就想,要是自己能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早一点发现,让父亲和娘亲也见一见这样的景色。
那个时候,顾家只剩下他一个。
廖云峰是顾家的廖云峰,老峰主和夫人齐齐出事,对这片山脉虎视眈眈的门派家族不知道有多少个。碍着所谓的“正义”“道德”,很多人没法明着出手,但暗地里,小动作从未断过。
为了守住这片代代相传的山脉,不让外姓人插手干预。哪怕只有十二岁,顾延之在外头都得模仿其他大人的样子,端出一个不需要外人“帮助”和“扶持”的小峰主该有的冷静和早熟。
十二岁的少年无法排解的遗憾和自责,逃避和痛苦,只能在这里表现出来。
那段时间里,顾延之几乎是天天都会来这儿看日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少年从失去双亲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看日落的心境也有了不同。
而在十六岁那年,他整理父亲当年写给娘亲的手札,发现父亲原来早就发现了这块地方。
他邀请娘亲来廖云峰做客,欣赏桐镇最美的景色。在这里,二十岁的父亲向娘亲许下了三年之约,等他结出金丹,带着娘亲想要许久的雪川之莲从伊川回来,就以那莲花为聘礼,和娘亲结为道侣。
而在他出生后,父亲和娘亲的通信中又一次提到过这块地方。
娘亲说他咿咿呀呀要朝那处地方走,父亲在回信里写,那处地方的落日是廖云峰最大的秘密。
——婉婉,我们都不要告诉他。
——看他多大时才能发现。
——这是我们廖云峰最大的秘密。
——曾祖父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发现了,我父亲在他二十七岁那年才发现。
——我十五岁就发现了,不知道我们的小延能不能赢过他的老父亲。
……
顾延之用一种平缓的语调把这些往事说给谢亦舒听。
当这些往事被他说出来时,顾延之自己都有些诧异。
在来这儿之前,顾延之从没想过把这些事告诉谢亦舒。
他一直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强大的、可靠的。而这些往事多多少少会让听的人心生同情。
顾延之不希望别人对他心生同情。说是男人的自尊心也好,说是要面子也好,这些会让他显得脆弱的东西,他都想好好藏好,让其他人永远也发现不了。
可当他带着谢亦舒来到这里,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顾延之突然就有了种想把往事说出口的冲动。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东西。但如果那个人是谢亦舒……顾延之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对谢亦舒道:“我以为会是小薄痛哭流涕地听我说这些。”
他几乎把所有事都和谢亦舒说了。
除了那句“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以后我也像父亲那样遇到了喜欢的人,那我也会将他带来这里,跟他许下约定”,还不到说的时候,被他暂时藏在了心里。
其他的,几乎都说了。
谢亦舒本来心疼极了,结果听到顾延之对胖崽的诋毁之词,又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那个时候,啵崽都多大了,就算发现得比你晚,也不会痛哭流涕吧……”谢亦舒停顿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顾延之说的是未来临终前的场景,连忙“呸呸呸”三声,摸黑去捂顾延之的嘴。
“啵崽也是我儿子,有我的聪明,肯定会发现得比你早。指不定过两天就发现了。”
谢亦舒想到《莫欺少年穷》里顾延之和自己的结局,想到上辈子啵崽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廖云峰的往事,心里中一阵酸涩。
本能道:“顾兄,我还指望着你带我一块儿飞升,与天地同寿呢。”
玄真大陆已经千百年没出现新的飞升者了。
按原着的剧情,顾延之是千年来唯一接近飞升的人。然后才是啵崽和林执。
谢亦舒想到未来那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的雷劫,整个人又不好了,飞快改口:“也不要飞升,多活个几百年也足够了。与天地同寿,听着美好,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顾延之察觉到谢亦舒声音里的不安,连忙安抚:“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
湿热的气息喷在谢亦舒手心,有点痒。
谢亦舒下意识想缩回手,可没听到顾延之的保证,坚持着没收回手:“顾兄,你保证。”
顾延之立马保证:“我保证,努力修炼,早日带着你飞升。”
他是挑好的说的,没想到又无意戳中了谢亦舒不安的神经。
谢亦舒快气死了:“不要飞升!”
顾延之连忙改口:“不飞升。努力修炼,带着你多活几百年,长命千岁。”
谢亦舒这才安心了一点。
001告诉他,等反派规避值攒到一百时,他们一家的结局就能彻底改写了。
可他一个任务一点规避值,攒了这么久,规避值都没能突破一百的一半。要攒够一百,还不知道要攒到什么时候。
原着里没写“顾延之”出事的具体时间,但根据前后文推测,应该是在啵崽十岁那年。
也就是说,还有五年左右的时间。要是在那之前,他没能好好改写他们一家三口的结局,那雷劫就会像悬在顾延之头上的一把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落下来。
知道未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规避,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的无力感让谢亦舒急躁又不安,语气也跟着冲了起来。
但这是不对的。
顾延之又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谢亦舒深吸一口气,收回手,闷闷道:“对不起,顾兄,是我太急了。”
“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飞升的例子,各个秘境也许久没出现过能帮助人渡过雷劫的法器。那些讲述飞升的古籍,无一不提及雷劫的危险。”
“九重雷劫,若是没有千年前飞升之人留下的法器,轻则修为全无,重则身消道损。就算要飞升,也得是在找到足够的渡劫法器后……”
话里是满满的考虑与担心。
顾延之心里软成了一片,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谢亦舒脑袋,柔声道:“是我没考虑周到。”
“等拥有足够的渡劫法器后,再考虑飞升的事。”顾延之顿了顿,倏地笑了,“小舒,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他的确是这一千年来最年轻的结丹者,但距大乘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离雷劫还远得很,顾延之自己都还没考虑过飞升的事。
就连这句,也不过是想逗逗小舒,却没想到对方认真点头:“是。”
他重生的时间晚了,没能在顾延之得到那部逆天功法前重生。顾延之顺风顺水度过大乘期,引发雷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被心上人肯定,实在是件让人心情愉快的事。
顾延之侧头看向身边乖乖盖着外衣的青年,眼里是对方看不到的柔情:“那我可得好好努力,不能辜负你对我的厚望。”
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在拥有渡劫法器后。”
青年顶着外衣点点头。
顾延之看向不远处的山峰,在心里估摸了下时间,差不多了,轻轻掀起盖在谢亦舒头上的外衣。
群山、湖泊、返巢的鸟和大片大片烫了金的云。
让人心为之一颤的壮阔风景豁然出现在谢亦舒眼前。
可这些注定不是这幕风景的主角。
顾延之将外衣披在谢亦舒肩上,轻声对他道:“小舒,你看那边。”
“太阳快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播报进度——
这边的忘崽夫夫感情升温。
那边的沈奕偷偷揪了根狗尾巴草挠胖崽的小肥脸蛋玩。
沈奕:嘿嘿,好玩
第83章
谢亦舒顺着顾延之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哪里有什么太阳?
只有两座山峰。
视野里并没有夕阳,而且算算时间, 夕阳应该已经落山了……谢亦舒有些困惑, 但没有问出声。
顾延之不是个会故弄虚玄的人, 能被顾父称为“廖云峰最大秘密”的风景应该也不会那么简单。
谢亦舒注视着眼前的两座山峰, 半晌, 眨了眨眼。
他好像明白顾延之的意思了。
谢亦舒屏住呼吸, 期待起来。
这种感觉, 就像是在等待小鸡破壳、昙花盛开、秋天里的第一片落叶慢悠悠从树上落下来。
让人忍不住心跳加快。
顾延之侧过头, 去看谢亦舒。
青年认真注视着前方,没有注意到他在看他。晚霞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蓦地, 青年睁大了眼睛, 兴奋地转过来,眼里似有光:“顾兄, 你快看……”
太阳出来了。
他发现自己在看他了。
暖橘色的夕阳在山峰一侧露出了一道圆润的弧光。
谢亦舒本能地扭过头,想把这一切和身边人分享。
他原本以为顾延之跟他一样,在等待太阳出来, 扭过头, 径直对上顾延之的眼睛,才发现顾延之原来一直在注视着他。
谢亦舒脸颊腾得红了。
像是沐浴在夕阳的暖光下,沐浴久了,脸颊也染上了和晚霞一样的色彩。
他飞快地转回去,直直地看着前方露出小半边的夕阳,两颊烧着, 佯装镇定:“你快看,太阳出来了。”
“嗯。”顾延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跟着谢亦舒,看向了前方的夕阳,“太阳出来了。”
他突然意识到,那位历代以来最浪漫的峰主之所以会把这里的落日郑重地称为“廖云峰最大的秘密”,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风景。
还有比这落日奇景更美好的东西。
看到这幕奇景的心上人,露出的那种像孩童一样,兴奋又欣喜的神情。
眼眸里有落日。
有碎碎的星。
夕阳从山峰后露出了大半边。
天空中有流动的云。
谢亦舒忍不住去想,过去那么多年,顾延之一个人坐在这里看夕阳时,是个什么心情。
夕阳是很美好的事物,可一个人看,未免也太孤单了。
前头,夕阳整个从山后跳了出来,刚好卡在了两座青山间。
随后又一点一点西沉,慢慢没入另一座山峰后头,直至最后一点轮廓也被山峰挡住。
顾延之低声道:“太阳下山了。”
夕阳就是这样的。
不管过程有多壮观多美好,等最后那道弧光消失在视野范围内,还是会让人觉得怅惘。
顾延之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只是在看到夕阳落山时,忍不住心生感慨。
然后他听见谢亦舒接着他的话轻快道:“太阳下山了。”
“顾兄,我们该回家了。”
只一句,就打消了顾延之心中难得冒出的惆怅。
“不知道今天晚上厨房准备了什么。”谢亦舒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说道厨房,他想到了自己好久没煲的汤:“顾兄,你想喝什么汤?明天我煲汤,冬瓜排骨汤、白萝卜大骨汤、鱼汤……”
这么报汤名,他都饿了。
谢亦舒这么想着,肚子非常应景得叫了一声。
谢亦舒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是……”
他不知道后面该接什么,窘迫地抿了抿唇,索性别过头,不说了。
顾延之嘴角忍不住上扬,收起软垫:“走吧。明天我想喝排骨汤。”
这个点,厨房应该把晚膳送到主院了,“啵崽和小执应该也饿了,回去刚好用晚膳。”
顾延之顿了顿。
谢亦舒脚步也停了下来。
两位忘崽父亲对望了一眼。
他们好像把两只崽忘得太久了点。
*
两位父亲匆匆赶回树林边。
他们到时,两只崽正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脑袋挨脑袋,挤在一块儿睡得正香。
树干上贴着一张小符纸,是沈奕贴的,立了个屏障,给两孩子挡风。
沈奕没察觉到主上和夫人就在他身后,背对着他们,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百无聊赖,一会儿碰碰林执小朋友的额头下巴,一会儿挠挠胖崽小朋友的小肥脸颊。
胖崽脸被狗尾巴草挠得痒痒,闭着眼睛伸手挠挠,就继续睡过去了。
谢亦舒被小胖子给逗乐了。
沈奕听到声音,手一抖,镇定丢开狗尾巴草,转身、行礼:“主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