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须弥无话可答。可是,为了族人,他愿意放下颜面:“大人,从前是阿螺对你多有冒犯,我愿意代她受过。亓风部不能灭亡,我只求大人出手相救。”
“我也不曾说过,要袖手旁观啊。”司烜心思难测,此言一出,须弥复又瞧见希望。
“我问你,这一回,是哪个带兵卒前来讨伐?”司烜深知绝非巫燧。
若是巫燧亲征,须弥觉不可能有命来到戎北山中。
“是祭司明烨。”须弥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一名蒙面男子,从前在银戎城时打过照面,但我不知姓甚名谁。”
那便是泷澈了。
司烜与陈川互望一眼,皆已明了。
陈川这才启唇说道:“你先行回去,等到安顿好他们,我们自然会去。”说罢,遥遥指向明焱与阿烁。
“多谢。”须弥顿时振奋。
待到须弥去后,司烜低声问陈川:“依你之见,亓风部能撑多久?”
陈川心含忧戚,直言回答:“虽不至于即刻覆灭,但也撑不了多少时候。”
“所以,我们更得选好时机再去。”司烜剔透如冰雪,总能洞悉世情,“若是去早了,他们难惦念你的好;去晚了,死伤大半,你也不愿意见到。”
“所以,只有在局势将倾时及时赶到,咱们才像是‘神兵天降’。”早在方才,陈川就看穿司烜的意图,与他一唱一和,在须弥面前演一出好戏。
司烜会心一笑,故意埋怨:“为了你,我总在□□脸。”
“下回我来。”陈川倒是真不介意为司烜做一回“坏人”。
“罢了,他们都将你当做摩罗金刀的主人,你哪里还能演恶人?”司烜含笑叹气,却也不曾真正在意过,“先去安顿阿烁吧。”
对神明而言,凡人的评断,本就无需理会。
司烜对眀焱心怀疑虑,临行以前,再三叮嘱。眀焱认认真真听着,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保护好阿烁。
虽说才相处短短十数日,可到底血浓于水,临行前,眀焱拽不住阿烁,看着奶娃娃跌跌撞撞往司烜、陈川怀里扑。
阿烁埋首在司烜肩头,揪着衣衫不松手:“阿爹要走?”
“阿烁,阿爹很快就会回来。”司烜这才发觉,原来他的心还不曾化作冰冷的石块,会因孩子而酸涩。
“阿烁是男子汉,可不许哭。”陈川将儿子抱在怀里,哄了好一阵,“阿爹是下山帮你采蜂蜜去了。”
“阿爹骗人。”谁料想,这孩子聪慧又心细,一言戳破他的谎言,“阿爹是要打架去了。”
霎时之间,再无一人说话,只有凉风徜徉在山间,留下一阵呼号声。
大抵是因身为火神之子,阿烁的确早慧。陈川轻拍他的后背,耐心地安抚着:“阿爹不该骗人,是阿爹错了。”
“我们啊,是要去揍坏人。揍完了就回来,阿烁一定记得,要跟着明焱哥哥好好过日子。”
“嗯……阿爹快去快回。”阿烁坚强地点点头。
司烜抹去孩子的泪水,又安抚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不哭。可欲走之时,阿烁忽然拽住司烜的手,骤起眉头道:“阿叔不是坏人。”
司烜一愣,再度蹲在阿烁跟前,试探问道:“你是说……巫燧?”
阿烁认真地点了点头:“爹爹们不要二打一。”
看来,巫燧当真疼爱过阿烁。陈川与司烜目光交汇,皆是满含心绪。
司烜不说话,陈川抚了抚阿烁的脑袋,哄着他入睡。
等到阿烁睡去,司烜翻出从前的狼皮来,交到明焱手中:“再过些时日,最寒冷的时候又会到来,照顾好阿烁。”
明焱用力点头:“放心,我一定把他安安全全地交回你们手里。”
“多谢。”陈川拍了拍明焱肩膀,由衷感谢。
明焱笑呵呵应道:“我们可是生死之交,言谢就见外了。”
尔后,陈川又交代了好一番事情,天色渐明时,终归与司烜走出戎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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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不出陈、司二人所料,亓风部只能抵挡一时,哪怕有须弥及时归来增援,也难挽回倾颓之势。
阿螺身受重伤,仍不肯退却半分。须弥为她挡住泷澈一击,却也遭利刃所伤,连退数步,双肘、双膝皆是血流如注。
“须弥!”阿螺惊呼未完,遭泷澈重击,复又摔落在地上,再无力起身迎战。
泷澈冷眼望着他们,与阿烨嘱咐:“此处先交给你,我去里面查探。”
阿烨以长鞭卷住须弥脖颈,逼问道:“陈川人在何处?”
她的长鞭由精钢寒铁所铸,一旦绽开锋芒,立时割喉断骨。须弥却是面无惧色,咬牙不言。
阿烨收紧长鞭,嗤笑问他:“死到临头,还想做顽石?”
须弥任由鲜血沁出脖颈,染红素色衣襟,可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阿烨见他果真是一块顽石,“你这般保护他们又有何用处?你的族人将死,你也将命赴黄泉,而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一定会来。” 须弥依旧深信不疑。
“不知你在黄泉路上时,他们能不能救你回来!”阿烨朗声而笑,满含讥讽,说话之间,猝然收紧长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阿烨耳畔忽闻铮然刀鸣。摩罗金刀尚未近身,已将她震出三五步外。
阿烨定睛一看,只见地陈川与司烜并肩而站,岿然立在跟前:“你们终归是来了。”
司烜冷眼环顾四下,不见泷澈踪影,便与陈川耳语:“我先去里面,她便留给你料理。”
现如今,以陈川之力,杀一个祭司不早话下。阿烨自是不敌陈川,才过一招,便已见败局。
女子见势不妙,趁陈川近身之时,不动声色一撩衣袖。霎时,只见得黑雾四溢,瞬间化作螣蛇,缠绕上陈川脖颈。
“烟雾有毒!”须弥大惊失色,勉力起身上前,一张拍散螣蛇。
“多谢。”陈川并无大碍,只是再回身一看,发觉阿烨已不见踪影。
而此时此刻,泷澈正深入山谷之内。越往里头走,他就越发觉不对劲——这里有金晶天寒石的气息,他曾亲手触碰过,绝不会感知错。
十数日前,银戎城中阵法为贼人所破,天寒石不翼而飞。众人皆以为,此物定是为司烜陈川二人所窃。可如今那二人并不在山谷之中,由此见得,窃贼定另有其人。
谁知就在此刻,身后忽有热浪与疾风袭来,含摧枯拉朽之势。泷澈旋身避让,堪堪躲过一击,再定睛一瞧前方,只见火舌转瞬间爬满参天大树。
“是你。”泷澈见到司烜,反倒又不意外了,“金晶天寒石定也是你窃的。”
“我要那东西有何用处?”司烜听闻此话,才知晓天寒石已然失窃。
泷澈自是不信,反问他:“除却你们,谁还有本事在巫燧大祭司手中夺取宝物?”
“那一日,你们闯入银戎城夺子,火烧白塔,趁乱带走天寒石易如反掌。”
司烜亦是反问他:“那一日人多手杂,能窃取宝物的人,又何止我与陈川?”
泷澈仍不信司烜所言:“可是,我已在此地感知到天寒石,你难道不曾感知严寒?”
司烜亦是有所感知,心头疑窦丛生。一时之间,他也想不通,亓风部竟会有人有本事从巫燧手中夺得宝物。
司烜无心同他纠缠,只说道:“东西的确不在我们手中。”
泷澈本不在意天寒石究竟落在谁手中,其实心中所恨,乃是司烜背叛巫燧。他仍以为,孩子是巫燧的,故而愈发厌恶眼前人。
泷澈心含怒意,纵使自知不敌司烜,仍似飞蛾扑火。司烜从未将他放在眼中,面对步步紧逼的杀招,只避闪,不回击,面含轻蔑之色,猫逗老鼠一般。
泷澈勃然大怒,喝问道:“你这是何意?”
“我要你知道——”司烜启唇之刻,手中忽现火刃,刺穿泷澈肩胛。
“我若想要你性命,易如探囊取物。”
刹那之间,鲜血飞溅,肩头如遭烙铁刺穿。泷澈原以为,司烜要将他一击毙命,谁料想,只有脸上掩面之物四分五散。
狰狞的肉瘤与疤痕忽然露在光天化日下,撕开鲛人矜贵倨傲的伪装。司烜垂眼望着他,心底了然:“为了那种人,值得做到这一步吗?”
泷澈回答:“只要我愿意,就无所谓值得与否。”
“你迷恋他哪一点?”许多时候,司烜都无法明白千回百转,又难以捉摸的情愫,“权势还是力量?”
“我遇到他时,他朝不保夕,甚至险些为梵笙所杀,可不是如今的巫燧。”泷澈虽这般回答,可也不禁扪心自问,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原因。”最终他只说出这么一句。
可司烜又顿时了然,似乎就像他对陈川,一再包容,本也没有什么缘由。
司烜突然收手,似乎要留泷澈一命:“替我向他带一句话。”
“如若他执意侍奉容晦,陈川会以梵笙之名斩断他的头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巫燧即将开始倒霉,容晦出场在即
☆、六十三、窃宝之人
六十三、窃宝之人
“天寒石就在山谷之中。”
司烜碰见陈川时,说的第一句便是此话。
陈川□□凡胎,并不能感知到气息,但深信司烜直觉。他本也以为,那东西仍封印在银戎城法阵中:“谁会去偷窃此物?谁又有本事窃取以后全身而退?”
“不是你我,也不会是须弥。”一时间,司烜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我们先装作无事,暗中查探,不要打草惊蛇。”
大战之后,山谷中一片狼藉惨寂,偶有躲藏在树后草垛间的孩童探出脑袋来,怯生生瞧着他们。
陈川沉沉叹息,复又想起阿琥的妹妹。那长眠在雪山下的少女,若是还活着,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想祭拜阿琥,如果你不想同行,就先去别处查探,咱们在汇合。”陈川思虑周全,不愿司烜云乔相见时再起争执。
“也好。”司烜转而去往别处。
陈川一路问询,半晌过去,才找到云乔。
少年见陈川孤身前来,身畔不见司烜身影,立时笑眼盈盈:“阿枞哥哥,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云乔环住陈川的臂膀,紧紧搂着,仿佛只要一松手,人就会像鸟儿一般飞走。
陈川知晓云乔的心思后,再相处时,总有抗拒与尴尬。他不轻不重地推开少年,继而说明来意:“我想祭拜阿琥。”
只一瞬间,云乔脸上喜色散尽,如一朝冬至。他垂下眼帘,掩住神情渐冷的眸子,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不是为我回来。”
陈川见他这副模样,试图说一说道理:“云乔,你年纪还太小…..”
“我早就想通了。”云乔打断他的话,语气脆生生的,似乎并不介怀,“阿枞哥哥,从前是我莽撞。”
陈川终归展露笑颜:“那就好。”
“阿琥哥哥已经火葬。”云乔掀开一方素白麻布,便见得一只陶土骨灰坛,“我想,他临死之前,最思念的莫过于妹妹。不如我们去一趟雪山下,将他与妹妹合葬?”
陈川心中作痛,叹息道:“好。”
“但我不要那个人同行。”云乔话锋一转,声音里都含了哭腔,“是他害死了阿琥。”
“不会是司烜。”陈川斩钉截铁地说,“云乔,听我一言,凶手另有其人。”
云乔并不与他争辩,转而道:“总之,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都不会让他去阿琥哥哥坟前,哪怕是稍站片刻也不行。”
陈川无可奈何,只得应道:“也罢,我们快去快回。”
得了此话,云乔转怒为笑。
尔后,陈川令云乔在屋中稍等,自己则去寻司烜,说了好一番原由。司烜通情达理,深谙陈川有情有义,便让他快去快回。
于是,陈川与云乔启程,再度去往雪山。
云乔抱着骨灰坛,一路默默无言。天色将晚,风雪渐来,沉沉的黄云掩住天光,连素白的雪山都晦暗不明。
雪山脚下,少女的坟茔已被风雪磨砺的残破,当初阿琥一刀一刀刻下的字,也渐渐失去痕迹。在岿然不动的雪山跟前,仿佛所有生灵都如蜉蝣,终将被风雪抹去痕迹。
“我们都会死。”云乔捧着骨灰坛,蓦然说出此话。
对陈川这样死过一次的人而言,这句话的意义又有所不同:“但生命远比我们想象中要顽强。”
“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不会死。”云乔逼视着陈川,一改往日温顺的做派,“说到底,最先背叛摩罗城的人,是你!”
“摩罗城不信奉任何神明,你却为了活命,成为火神的仆从,真是讽刺。”
不知何时,云乔早已知晓他的事情。陈川惊愕地问:“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云乔忽然低低笑出声来,满含讥讽告诉他,“因为我也背叛了摩罗城。”
“什么意思?”陈川追问。
云乔笑而不语,掀开陶土罐盖子,大大方方送给陈川瞧个清楚——
这里面并无半点骨灰,只有隐隐寒光散出凛冽锋芒。陈川看见,金晶天寒石静静躺在其中。
“云乔!”陈川怒不可遏,第一反应是云乔与巫燧沆瀣一气。
云乔毫无惧色,甚至挑眉挑衅:“现在的你,是惊喜,还是意外?”
陈川压下怒气,朝少年伸出手:“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