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一把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疑问。这是一道极其陌生的声音,因为长久不发音而显得有些干涩,却难掩清澈的音质,正出自钟忆。
钟忆的瞳孔缩紧了,定定地看着他对面的人,道:“阿恺?”
弟弟、阿恺?
在场所有人在听到这两个字时,都显露出了震惊之色。
“什么?……钟恺?!”沈渊渟是最失态的一个,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可能!你明明应该已经死了!”
敖宴扬了下眉毛,眼中露出兴味,虞长乐愣了下,立即去看道士甲。
他们在之前就已经知道,道士甲是个跛脚、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虞长乐下意识地就觉得他外表年龄不小了,但这么仔细一看,除了一条腿明显不便以外,此人身形挺拔,正是一副青年的身躯。
几双眼睛都在看着他,道士甲面上嘻嘻哈哈、疯疯癫癫的笑慢慢淡了下来,佝偻伶仃的身姿也慢慢挺直了,变得笔直如松。他把乱糟糟的头发扎成了一束,低下头用袖口胡乱地抹了几下脸。
再抬起头时,一张与钟忆有八分相似的青年面容,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不再讽笑,只剩下温和的弧度还停留在唇畔,额心一点红痣灼灼如烧。
“沈厌,好久不见。”钟恺道,“你没想到我一直在看着你吧?”
他原本与钟忆皆是天之骄子,养尊处优,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但久经风霜,钟恺比钟忆瘦了太多,肤色也深了许多,甚至鬓角还生了些微银发。
不像弟弟,反而像兄长了。
“你居然没有死……哈!”沈渊渟后退了几步,眼里血丝遍布,恶狠狠地笑道,“原来一直在暗中动作的是你,和花怀离的师弟合作的是你!我说,我怎么抓不到作乱的老鼠,原来躲起来的是一个‘死人’!”
钟恺微微笑了一下,道:“自从当年我被你暗算,从崖边坠落,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睛后,就一直在等这一天了。”
钟忆眼里浮上了复杂的情绪,喉头动了动。
虞长乐心道了一句佩服。他只在虚境里见过一次钟恺,那时他笑容和煦,明艳夺目,现在笑容依旧,那双眼睛本来应该和他的兄长钟忆一样璀璨,但现在只剩下一只了。
家族凋零,族人惨死,兄长被俘,还要被污名为走火入魔。自己坠崖,身落残疾,一个人在暗中躲藏过活,装疯卖傻,伺机反击。
这一定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虞长乐想起了他见到钟恺的那一次,那时他接收到了钟恺的灵力,那灵力光明如海。过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生活还能保持坚毅的品格,钟恺非常人能及。
“沈家主,你输了。”虞长乐轻声道,握紧了剑,走上前。
“呵呵呵……”沈渊渟身形颓然地摇晃了一下,捂住脸低低笑起来,格外渗人,“呵呵呵……输了?我会输……”
他骤然暴怒起来:“我还没有完!”
沈渊渟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动作快得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鬼藤狂涌,沈渊渟借力落到了血阵中!
虞长乐心中一凛,遭了!
沈渊渟看到几人神色俱变,就要冲过来,喝道:“不准过来!”
他一站上去,脚下的血阵就冒出了一阵红光,犹如闻到了猎物味道的蛇一下子昂起了头。虞长乐停住了脚步,迟疑着要不要上前。
关键在于,他们都不知道这个阵是作何用处的,只有沈渊渟知道。
在出了赤鬼城后,虞长乐和敖宴不是没有查过这个阵。但这是个非常冷门偏僻的邪阵,只有精于阵法、且对禁术有研究的人才能知道它的用处。
“这个阵一旦启动,这一整座山都会飞灰湮灭。启动只需要我把这个东西,放进阵里。”沈渊渟喘着气,笑着,仅剩的那只手掌摊开,露出了一段焦黑的东西。
“沈家主,你先冷静。”虞长乐缓了语气,“也许明华还没走出神道。”
那截东西,看大小,应当就是沈渊渟从那间囚室墙壁里取走的东西。样子看不太清,像煤炭一般。
沈渊渟目光森冷,笑了几声,道:“我还会在乎这个吗?”
“你们都不能动,除了——纵云子。”沈渊渟语气柔和了一些,却更让人毛骨悚然,“阿忆,你过来。”
钟忆面若冰霜,轻抬了下眼睫。钟恺看了他一眼,他微微摇头,道:“无事。”
说着,他缓步走到了沈渊渟面前,血阵之外。
“怕什么?阿忆,站进来。”沈渊渟的面色真的缓和下来了,甚至连戾气都消散了。这一会儿,那些鬼藤都躲进了他的身体里,让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正常的、重伤的人修。
钟忆无声地与沈渊渟对视了一会儿,踩进了血阵里。血阵极大,他有所保留,二人之间的距离有一剑左右。
沈渊渟的脸色异常苍白,他笑了下,道:“阿忆你知道吗?你身体里的妖血,来自我。”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妖纹第一次在沈渊渟的面颊上浮现了出来。单只红眸,墨绿色的刺青,果真和钟忆一模一样。
虞长乐无端恶寒,低声道:“他想做什么?”
这个疯子的思维,实在是猜不到。看沈渊渟的样子,简直随时会死,为何不趁机逃脱?注意到钟恺的神色,沈渊渟晃了下手里的物件,道:“你们别乱动,我现在手可不稳。”
钟忆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为什么那群钟家人在第一次追杀我不成后,加大了兵力?”沈渊渟笑道,“他们发现我竟然有妖血,那就更洗不清、更不能留了。一个灵师世家,竟然收了一个杂种做门生这么久,多屈辱啊。”
这却是虞长乐不知道的了,他看到的虚境只有一部分。
沈渊渟目光微冷:“而现在,你也是妖怪了。堂堂钟少主是妖物,是不是更有辱门楣?可惜他们都死了,看不到了,哈哈!”
“我生平最恨被人污蔑,可惜所有人都要把脏水泼到我头上来。”沈渊渟嘴唇几乎已经没了血色,眼睛也半垂了下来,似乎只是强弩之末似的强撑着。像是他把钟忆喊到面前来,只是为了说几句遗言一般。
“那我就如他们的愿好了。人,我杀了,恶事,我做了。坏人不当白不当。”他恶毒地弯了下唇角,“你说,这应该怪谁?”
“真奇怪,我被污蔑了那么多次,但我唯三记得的三次,都与你有关!”沈渊渟高声道,笑得扭曲,慢慢把手往下放——
“不要!”虞长乐身形瞬间闪出,但钟忆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没有看到那封信。我从来没有默许他们追杀你!”
沈渊渟的动作顿住了,道:“……你说什么?”
“那时我在闭关,弟弟收到了信给了回复。我并非不愿出手相助。”钟忆道,“直到我从昏迷里醒来时,族人与我说起,我才知道还有这件事。”
虞长乐意识到这是在说门生坠剑的那件事,沈厌被冤枉杀人,求助钟忆。那时他和商不凡、沈厌都以为钟忆是连信都不愿回,只让钟恺代笔,原来并非如此?
“在华道宴后我醒过一次,反对其余族人的意见。再醒来,我就听说你已经死了。”
钟忆声音没什么情绪,到最后却也抬高了声音。
沈渊渟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看着他,静默了许久,忽而笑起来:“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告诉你,没用!!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得了,有没有你都一样,他们不还是追杀我了?”沈渊渟恨恨地笑着。
没用了。不管如何,事实就是沈厌被污蔑、被追杀,差一点就身死道消了;
事实就是沈渊渟灭了钟氏满门,杀了自己数十血亲,差一点就逼死钟恺,害死无数和涣方君一样的人和妖,害死花怀离和虞思渊,犯下罪孽无数。
不管是什么原因,沈厌都作茧自缚把自己困了一辈子,害人害己,不得好死。
沈渊渟笑了一会儿,泪流满面。他的眼神忽然变了,冷冷道:“你们知道他体内有我的血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现在还可以操控他。”
几人心神俱变,沈渊渟冷笑着,钟忆眼中闪过一丝惊色,手□□控着举起了剑。
钟恺脸色大变:“兄长!!”
剑影、血光——
但,不是钟忆的血。
是沈渊渟的血。
钟忆手中的长剑雪刃当胸贯穿了沈渊渟,他是直直地撞上去地,没有一点犹豫。剑刃切过血肉,发出黏稠脆利的声音。沈渊渟已经没有多少血了,淅淅沥沥的血顺着白刃滴落,伤口处逐渐绽开了一朵血花。
“知道么?……你早就该死了……你体质在走火入魔的那次之后,就该死了。妖血……你要谢我。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了!”
沈渊渟冷笑着道,又看向虞长乐,“我也没有要杀花怀离……商不凡以为我要她死,擅自递了毒酒……”
“你——”
“什么?——”
钟忆眼睛瞬间睁大,虞长乐也迈上前一步,心神巨震。
沈渊渟眸子极冷,也极亮,他望着钟忆,呼吸笑间带出一点血沫,手慢慢地、费力地握住了剑刃,不让它动摇。因为钟忆的手在抖。他一字一句、恨意滔天又温柔地道:
“过往种种……都一并……还给你!”
然后他眼里的光亮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像是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啪嗒”一声,沈渊渟手里攥着的焦木掉到了血阵里,染上了血色。
阵法瞬间被驱动,但山林一片静谧,除了几声鸟鸣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血阵里,焦木和血迹一起散发出零星的光点,像飞向天空的萤火一般,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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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当了。
这个角色我写得心情很复杂……哎。
第105章 星海拥吻
五天后, 映鹭书院。
“你们可以出师了。”
正值浓夏,烈阳似火。映鹭书院的某个偏殿里, 清香缥缈, 角落里冰盆里放着的山形的冰块在渐渐融化。
浣纱先生放下茶盏,浅笑着道:“你们都长大了。”
对面坐着虞长乐和敖宴, 二人听到这句话,俱是愣了愣。
浣纱先生抿了口茶:“偶尔回书院看看就行了,我和六桃都没有意见……嗯, 倒是自华可能还觉得你们必须再学上十年, 背完五车书。”
她这句调侃逗笑了虞长乐,他挑了下眉,显露出几分活泼气:“说不定哪一天兴致来了, 我和宴宴还会来做做先生、和自华先生共事呢。”
浣纱先生笑了:“那我倒是拭目以待了。”
虞长乐沉默了片刻, 终是问道:“那, 明华呢?”
五天前, 仙府山巅的那场战斗结束后, 虞长乐和敖宴回到了映鹭书院。大战损耗精力, 一休息就是五天。
沈渊渟死后,他的尸首似乎是被交还给了沈家, 钟氏兄弟则回仙府山、重新在他们的故乡住下了。听闻消息,有些旧部和依附世家去找二人会谈,此刻秀荣应当忙碌得很。
当下, 天下震荡, 对世家们来说沈渊渟身死、钟氏双子还活着、沈渊渟暗中作恶、钟家是他搞垮的……这些消息一条比一条更劲爆。
岑山风平浪静, 外头却是已经闹翻了天,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如何看待妖物的问题又被再次提出,争吵不休。
白怀谷在确认过沈渊渟死亡后,就不见了。五天里他只和虞长乐见过一面,虞长乐告诉了他沈渊渟死前说的话,花怀离不是他要杀的。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白怀谷是这样回答他的,冷笑,“不管如何,师姐都是因他而死。”
虞长乐相信沈渊渟的话吗?
说实话,他并不想关心。因为无论如何,已经逝去的人是无法改变了。他也亲手结束了配毒酒的商不凡,但一死换不回一生。
关于沈渊渟留下的阵,虞长乐去问了先生。章自华翻了三天三夜的古籍,告诉他,那是一个安息亡魂的阵法,并不是沈渊渟威胁他们说的杀阵。
适用于这个阵的亡灵,都是已经死去很久、死前遭受了巨大痛苦以至于灵魂都已撕裂,难以入轮回的。
之所以是禁术,是因为这个阵法要求以生换死,要以活人的灵魂修补碎裂的亡灵。
那截焦木一样的东西,是沈渊渟母亲本体的残骸。他的父亲沈峰活生生将那棵玉兰树烧成了灰烬,只留下了这么一点点焦木来作为阵法的媒介。
沈渊渟用他自己的性命修补了母亲的亡灵而没有用其他无辜人,也许是他留给这份血脉最后的净土。
这些天,映鹭书院的学生们也听闻了消息,有不少人慕名来找宴夏二人。除了欧阳苓,其他人都被虞长乐拒而不见了。
他隔壁的那间寝屋空空荡荡的,甚至积了一层薄灰。沈明华一直没有回来。
“明华接任家主了。”浣纱先生道。
虞长乐闷闷“嗯”了一声,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他会是个好家主的。”过了一会儿,虞长乐道。仿佛为了肯定,他又道,“一定会是。”
沈家必然会从第一世家跌落下神坛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明华要接手的依旧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他比预定早接手了很多年,匆匆上任,面对的是一团乱麻。
但在当年,沈渊渟也差不多是在同样的年纪,带着沈家从一个小家族崛起的。
“你们之后想去哪里?”浣纱先生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