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哥哥——”
二人离得很近,呼吸都能听见。敖宴看着他两汪清澈的眼睛,迎着月光里头像是落了两颗星星。他偏过头,冷漠地哼了一声:“没生气。”
说是生气,他心里却其实是在恼自己的反应。敖宴也知道就算他不动,虞长乐也不可能摔下去;就算摔下去,也不会有事。
但……那就是一瞬间的本能反应:他不想看见虞长乐落入危险。
所以连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
虞长乐吐了吐舌,隐约也明白敖宴的心意,一阵熨烫。他低头对绿松旖笑道:“没事了,你也上来吧。”
“啊?好!”绿松旖愣愣巴巴地答道。看着二人对话,神态动作亲昵,又想起了敖宴说的那句“暖床小厮”,脸顿时烧了起来。
三人都站到了外廊上,面前是一扇门。门上有一个铜锁,锈成了绿色,虞长乐一掰就断。
吱呀——
木门只轻轻用力就被打开了,虞长乐点了个燃灯符送进去,苍白的光照亮了里面的情形。
里面非常整洁,微有一股霉味。里头有简陋的屏风,还有雪色薄纱,但都已经发霉了。三人走了进去,虞长乐看到了房间,床铺也是整整齐齐的,梳妆台上摆着铜镜。
看来这很可能是一个中原女子的居所。
只是……虞长乐眉心跳了一下。
怎么感觉有种很违和的感觉呢?
“这怎么这么像素先生的屋子?”绿松旖蓦地开口。
是了!
经绿松旖这么一说,虞长乐才感觉到哪里不对。这座小楼的布局,几乎和雀绿楼一模一样!
绿松旖抬头看着他,脸色已经有点白了。虞长乐安慰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中原的楼阁都是这样,像一点也没什么。”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有些起疑:真的会像到这个程度吗?
敖宴扫了一眼,道:“这里很正常,没有鬼气。”
确实如此,虽然外头整个村寨都环绕着郁郁戾气,这座楼却很干净。
“那就好。”绿松旖强自镇定地点点头,大着胆子,迈步走进了房间,“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进去看看。”
“去吧。”虞长乐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笑。
这小楼占地不大,很快二楼就被看完了。虞长乐和敖宴正想往三楼走,但,忽然听到房间里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小旖!?”
虞长乐变了脸色,喊道。
没有回答。敖宴眸色暗了下来,虞长乐冲向房间,却差点和绿松旖撞了个满怀。
虞长乐连忙拉住他的胳膊:“怎么了?”
绿松旖面色煞白,翠绿的眸子里凝满恐惧,头上的银饰似乎在刚刚摔倒的时候歪了。他声音颤抖道:“是……真的是素先生!”
虞长乐疑问地一挑眉,手里忽地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你、你看!”
他手中是一个银质的葫芦,葫嘴系着白色缎带,银子没有发黑,月华流转十分好看,显然是一件灵器。上头刻着花鸟吉祥纹样,还有代表医者的植物图案。
——和素先生腰间的那只葫芦一模一样。
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绿松旖深吸了口气,站稳,但手还在发抖:“我是在房间的床头看见的……错不了,这绝对是先生的葫芦。上面的图样都是她亲手刻的,在世上独一无二。”
“她说过自己有一段记忆丢失。”敖宴的声音还是很沉稳。
虞长乐晃了下那葫芦,里头空空的没有东西。他轻声道:“那么看来,她丢失记忆的那段时间,就住在这九万山苗寨了。”
苗寨风貌都大同小异,所以素先生才会觉得玛瑙寨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当年游历天下,第一次的居住地应当就是九万山苗寨。
可是,之后她为何会失忆?
为何这个苗寨一个活口都不剩了?
究竟……是谁做的?
银葫芦是好端端地放在床头的,这间楼阁包括整个九万山寨,都没有打斗的迹象。仿佛所有人都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不,不是消失,而是被变成了蛊人。
为什么素先生不是一同消失,而是失忆了?
在所有人都没落得好下场的情况下,有一个人逃出生天仿佛无事发生,绝不是个好消息。绿松旖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那么面色难看。
“先别急着想,要查清楚了才知道。”虞长乐低头冥思了一会儿,拍了拍绿松旖的肩,把银葫芦挂在了自己腰间的蹀躞带上。
虞长乐抬起头,一愣:“起雾了?”
只见眼前的窗口涌进了淡淡的雾气,如轻纱般悄然而至。
他想到窗边看看,刚到窗前,他就听到了背后的两声诡笑!
虞长乐猛地转身,却发现敖宴和绿松旖都不见了,整个二楼只剩下他一个人。
原本他们进来后,二楼那扇门就阖上了,此刻却开了一条缝。
一个孩童的身影从门缝里探出一个头,背后是幽幽蓝雾。他脸上挂着天真又邪恶的笑意,腐败的肉下透出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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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在寝室晚上写着没啥感觉其实……
第74章 不速之客
这笑声轻而悠远, 像是远处响起的一串银铃,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到了他耳边。
虞长乐的心脏猛然急促地跳了几下, 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他不动声色, 一圈飞刃全部变成了刀尖向外的防御姿态,如水的波纹荡出锋利的意味。
“敖宴?”他慢慢地环视了一圈, “小旖?……”
没有回应。
他们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比起当下诡异的环境,这一点才更让人心惊。虞长乐按了下眉心,心想, 怎么样才会两个人突然消失?从他们上一次对话到消失, 根本不足以撤离。敖宴也不会不打招呼就撤离。
那么,还有什么可能?
虞长乐心里有了点数,这种情形很像是忽然陷入了幻境。操蛊人精于阵法, 想必在幻境这方面也不会差。这雾气很可能有什么古怪, 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堕入幻境。
他抬眼看向门口的小孩。
那小男孩儿明显是个蛊人, 皮肤是灰败发黑的颜色。两只眼睛黑洞洞的, 像两潭幽幽的湖水, 盯久了让人心中发寒。他虽然在笑, 但脸上的肌肉十分僵硬古怪。
“嘻嘻……”
小孩儿又笑了一声,往身侧跨了一步。
“叮铃……”
他脚上业已发黑的银铃响动了, 双手背在身后。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孩童,这样的姿势情态会是一派天真烂漫,但由一个蛊人来做, 就只剩下诡异。
小孩伸出半腐烂的手, 指尖已经露出了森白的骸骨, 推动木门发出了嘎吱一声。
虞长乐静默了一下,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小孩儿动了那两下后就不动了,如雕塑般站在那里,仰头,纯黑色的大眼睛看着虞长乐的方向。
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着是很让人发毛的,因为他的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像在看着前方,又像在注视着虚空。
虞长乐周身的飞刃刀尖压下去了一点,他皱眉,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了。蛊人不会说话,这个小孩儿又没有表露出攻击的想法。
“嘶、嘶……”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孩儿竟然开口,发出了几个模糊的气音。不知怎的,虞长乐觉得他是想说话,便谨慎地前进了一步,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小孩儿对虞长乐的靠近和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仍在努力地想发出音节,视线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一般。
与此同时,屋里的雾气愈发浓郁了起来,淡蓝色如有实质。虞长乐正对着门,甚至连门外阑干都有些看不清了。雾气分明没有重量,却无端给人沉甸甸的压迫感。
“嘶……素……”小孩儿的口齿终于清晰了起来,“素先生!”
他开心地扩大了笑意,脸上紫黑色的伤口裂了开来。
这名字仿佛一盆凉水,虞长乐浑身一震,感觉眼前仿佛忽然蒙上了一层白雾,立即想也不想就往后退了一步——
在他原来站的地方,有一道半透明的白色影子。与虞长乐的方位完全重合,他一退就和白影错了开来。
原来,刚刚小孩儿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这道影子。
虞长乐很擅长观察细节,哪怕他面前只是一个背影,他也立刻认了出来这是素先生。
这个素先生穿着一袭白袍,黑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用一根银簪半挽着。整个形态都是半透明的,月光能从她的身形里穿透。
他回过头,看到原本的窗边有一桌一椅,也是淡淡的虚影,上头摆着一堆草药。刚刚素先生应当是在分拣草药,然后听到了声音走到门前。
虞长乐挑了下眉,他好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素先生”,应当是一个虚像,所以没有任何的灵气和邪气。
他回忆了一下,想起曾经在书院万字窟看过的杂书,里面提到过一种现象。某些特殊的灵力场可以像复刻一样记录某个时间段发生的场景,而触发了一定的条件,就会使情景重现。
这个素先生腰上别着的银葫芦正是现在挂在虞长乐腰上的那一只,位置和站姿都恰好一模一样。也许是这个原因,才触发了虚像,也因此只有他看见了虚像,敖宴和绿松旖都消失了。
“怎么了,小旖?”素先生柔柔地道。
这个小孩儿竟然也叫小旖?
虞长乐心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又觉得不很奇怪。“旖”在苗语里是“银”的意思,第一次见面时绿松旖曾经告诉过自己这一点,他的名字时素先生起的。
“我想先生了,嘿嘿。”小旖笑道。这时他的声音不再是蛊人的沙哑,而是清脆的童音,带着点奶气。
随着蓝雾愈来愈浓,素先生的虚影也更加凝实了。
雾气几乎浓成了固体,而又在一瞬间淡了下去,眼前的场景也为之改变,光线骤然明亮。虞长乐眨了下眼睛,才适应了明暗的变幻。
只见这间小小的楼阁焕然一新,一扫破败和暗沉,几乎和玛瑙寨的雀绿楼一模一样。窗外阳光明媚,远处绿色浓郁,衬着蓝盈盈的天空。
虞长乐错开一步,看到了小旖的样貌。
这个小男孩儿也不再是蛊人的模样,而是一个鲜活生动的孩子,穿着藏蓝色苗装,银饰闪闪发亮,双目黑白分明,脸上笑意纯真。
素先生失笑,走上去轻揉了揉小旖的头发:“顽皮。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怎么了?”
她的声音也和虞长乐之前听过的很不一样,没有了那种沙哑,而是带着少女的清冽。
小旖仰头道:“寨里来了个中原人,先生去看看认不认识?”
这是非常天真无知的话,虞长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小旖肯定是从小长在苗寨,且对中原认知几乎为零。
因为在民风淳朴、自成洞天的寨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认识的。
他还以为“中原”也是个村寨呢。
“中原人?”素先生怔了一下。她垂下头,语气认真了起来,“带我去看看。”
“好!”小旖牵过了素先生的手,拉着她出门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了木门。
虞长乐也跟了上去,直接从阑干上跳到了前头。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素先生的正脸,不由得愣了愣。
这是一张素净漂亮的少女面孔,一双凤眼清冷不失秀美,顾盼神飞。这时候素先生还没有瞎!
她牵着小旖从楼梯上往下走,身后楼阁匾额上的字清晰分明:素心楼。
小旖拉着素先生蹦蹦跳跳地走,虞长乐注意到他引的方向不是寨口,而是村寨南面。在这个时候,瘴气泽林似乎还没有形成,只是一小片林子,其中有一条路通向寨口;
而南面根本没有通向外界的路,是一大片原始丛林。
虞长乐跟着他们来到了村寨南面边沿。为了防野兽,村寨用丈高的竹矛围成了一圈围栏,但他远远地就看见有一处围栏破了个洞,像是被什么东西以蛮力撕扯开的。
在这个破洞面前的平地上,围聚了很多人。
走近了,虞长乐才发觉这是一群苗家汉子,个个都是寨里精壮的小伙子。他们挤成了一个圈,虞长乐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他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看到素先生,争吵声减弱了一些,几个人看着她。看来素先生在苗寨中是有一定地位的。虚像是几十年前的事,按虞长乐的理解,那时候苗寨应该相当排外,素先生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素先生步伐加快了,走近用苗语问了一句话,虞长乐猜她是在问:“怎么了?”
一个苗族青年面色不善地回了一句什么,素先生秀气的眉毛也拧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挤挨在一起密不透风的圈散开了一个口子,虞长乐得以看见了圈里的情况——
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人被一群苗家青年围在中间,足足有三个人压制着他。但刚刚他似乎还是挣脱了一些,才引来了惊呼。
和素先生说话的那个青年立刻黑了脸,骂了几句,铮亮的苗刀横到了那人的脖颈间。
那人却抬起了脸,冷笑了一声。
虞长乐感觉这个人是风餐露宿了许久才变成了这幅样子的。他头发脏污成一缕一缕的,胡子纠缠成一团,身上穿的疑似是里衣,但已经破烂发黑,外袍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