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正是小蛮。
虞长乐推开门时,她正坐在窗前发呆,听到门响回过头,表情顿时凝住了。惊异和欢喜慢慢地从那双明净的大眼睛里漫上来,她眼圈瞬间就红了,吸了吸鼻子:“虞公子!”
说到底才不过十六岁的少女,苍白的脸上满是茫然和仓皇,还有被人打出来的红痕。虞长乐皱眉,道:“你嗓子怎么哑了?”
歌女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嗓子,小蛮更是爱惜,每月都会买来护嗓的灵草草药。那样一把好嗓子,现在却是哑了。小蛮带着泪摇了摇头,道:“大约是寒气入体了。”
“我记得你,你是敖公子,是不是?”小蛮对着敖宴笑了下,敖宴微微点头。她看着二人,咬紧了下唇,像是不确定他们是来帮自己的,还是只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虞长乐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一讲来龙去脉,没做过的事,谁也不能赖到你头上。”
小蛮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哭道:“我没有杀人!”
那个死了的嫖客秦少爷,来头不小,是星盘镇一个富商家的大公子。秦少爷连续五个晚上,都点了小蛮唱曲儿,在第六晚,便想要强占她的身子。
这条街上的女子,有卖身的,也有只卖艺的。像小蛮这样凭唱曲就能养活自己的歌女,很多都不会卖身。若是像赵师兄那般,只是想揩揩油,忍一忍便也罢了。
“他说要吃我的胭脂,我想着,让他亲一下便也就算完了……”小蛮声音发着抖,“但我没想到,他就那样……就那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在台上……”
敖宴脸色也难看起来,小蛮目光发了怔,好似回忆起了什么特别恐怖的画面似的:“他、他来亲我的脸,手来摸我……我挣不过他……谁知道,他就忽然、忽然——”
小蛮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捂住脸道:“他就忽然倒在了我身上!就那么死了……瞳仁儿都模糊了!我吓得尖叫起来,去探他的鼻息,才知道……才知道、他死了!”
“别怕了,这里没有秦少爷,别怕了。”虞长乐低声喝道,伸手将小蛮虚揽在怀中,止住了她的颤抖。
“他们说,秦少爷是中毒死的。”小蛮眼中有恐惧和茫然,“怎么会呢?中毒死不都是七窍流血吗?他直到被家丁抬走,都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虞长乐和敖宴对视一眼。他没有纠正小蛮错误的概念,不是所有的毒都会让人七窍流血的。
“毒是下在哪里的?他们查过吗?”虞长乐柔声问。
小蛮摇摇头:“全都没有。秦少爷喝过的酒水里、吃过的食物里,全都被验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在他来到洛云楼之后,就没有和别的姐妹接触过……所以,他们怀疑是我偷偷给他喂了毒。可是我真的没有!”
这简直是百口莫辩,虞长乐沉吟片刻,道:“你没有漏了别的细节吗?”
“没有。”小蛮笑容苦涩,“这些话我对他们,已经交代过几百遍了。明天我就要死了,他们给我的白绫……”
她膝盖上横着一条白绫,刚刚小蛮一直紧紧地捏着它,手用力到发抖。她的声音低下去:“其实不是芮姐姐,我那天就该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虞长乐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小蛮描述的过程,眉头蹙了起来。
发作时这样烈,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一眨眼就死了,这种毒不可能是很久之前下的,秦少爷中毒的时间确实应该是在他来到洛云楼之后。
那无名之毒,也一定是口服的。否则气体的话,在场诸位一定都会中毒。
秦少爷会吃进去什么东西?酒水、茶点、饭菜食物……这些都已经被排除了。
虞长乐目光在屋子里寻索了一圈,发现小蛮的梳妆台上有一只金灿灿的盒子。这一整间屋子都破败而荒凉,那盒子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分外显眼。
“那是什么?”他不由问道。
小蛮擦了擦眼泪,“是胭脂,最近才刚刚兴起的,说是能保持容颜永驻。我抢了好久才买到,确实比以前用过的所有脂粉都漂亮。谁知……”她苦笑了下,“才用了一两回呢,就用不到它了。以后去到阴曹地府,不知还能不能用到这么好看的胭脂?”
年轻鲜活的小姑娘,还是爱美爱俏的年纪,不久前才欢欢喜喜地买了胭脂给自己描涂。可很快,就要香消玉殒了。两相对比,分外凄凉。
“胭脂……”虞长乐若有所思,走到胭脂盒前,忽然一愣,“是胭脂!”
敖宴望过来,也是了悟:秦少爷除了吃食还吃进去过什么?不就是小蛮的胭脂吗?
*
几盒同样的胭脂,静静地打开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胭脂盒精致小巧,巴掌大,金色铜皮里面是白瓷的底,胭脂色泽艳丽,散发着花香气。浓而不腻,嗅着像是桃花香。
小蛮时隔几日,第一次被放出了后院屋子。她有些恐惧地躲在虞长乐身后,探出半个头来。大厅里,芮芮、洛云楼主,以及秦家人都来了,全都面色肃穆。
“这胭脂名为‘桃花醉’,近来楼里的姑娘们都在用,怎的会有毒?”芮芮脸色也有点苍白,说完,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下脸颊。
她身为鸨母,自然也是用的这种新晋的昂贵胭脂。用在脸上的东西被告知有剧毒,如何能不惊慌?
虞长乐道:“姐姐请看。”
他用筷子拈了一小坨胭脂溶在水里,拎出一个装着小鼠的笼子,把小盏放进了笼子里。桃花醉的香气很甜,小鼠被引诱上前,围在小盏边喝水。
芮芮视线紧盯着小鼠。几只小鼠喝完水,一开始还在笼子里自如地转圈,半柱香后却都忽然浑身抽搐起来,顷刻间便死在了小盏边!
“哐!”芮芮脸唰地就白了,腿软地瘫坐在桌边,把椅子撞到了。
“洛云楼里的桃花醉都在这里了。”虞长乐道,“一共三十一盒,每一盒都有剧毒。”
洛云楼主的脸色也异常难看,道:“为什么从没有人发现过?”
“只要不入口,桃花醉就不会毒发……这么快。”虞长乐没有说“不会毒发”,哪怕是想一想也知道,这么剧毒的玩意儿涂在皮肤上,就算一时看不出,长年累月也会中毒。
他摆弄着胭脂盒,“姑娘们涂在脸上,会像秦少爷那样做的客人也在少数,自然就这么久了,也没有人发现。”
“胡说八道!”秦家人怒骂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家少爷是倒霉才中毒身亡的?”
虞长乐挑了下眉,他其实很想说,你家少爷不是倒霉,而是因为太油腻猥琐才中了毒的。按照小鼠的剂量人口服进这种胭脂,也不是一口就死的,你家秦少爷得是吃了小蛮多少才会毒发身亡?
“少爷是在你们家死的,也是因为你们家的胭脂才中毒的,就该你们担责任!”秦家人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恨恨地只想把小蛮拉下水,“这个小贱蹄子就该死!”
“可是我没有杀人!”小蛮道,漂亮的眼睛里怒火欲喷出来。
虞长乐拦住了那秦家人,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何必如此?桃花醉我会上报书院,让先生们裁决。”
搬出“映鹭书院”来,秦家人不吱声了,拂袖坐下。
“桃花醉是哪里来的?”敖宴随意地抛起一个胭脂盒,问道。
芮芮道:“像这种胭脂,我们是不问产地的……商人进了货,直接卖给青楼楚馆。不像旁人家用的胭脂水粉,是从有头有脸的店家来的。我只知道,桃花醉是从北面进货来的。”
虞长乐低声道:“恶毒。”
专卖给烟花女子,在暗地里流传而不登上贵人的案头,它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低。就算出事了,像秦少爷这个案子,有几人会想到胭脂上头去?
而因毒量累积而死的娼妓,就更加不会有人在意了。烟花女子自古薄命,就算死了,也不会联想到是桃花醉害了她。
不管是谁做出的桃花醉、又为了什么目的而让它流传,心思都着实恶毒。
“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么?”芮芮喃喃道,拿起那只胭脂盒,咬咬牙,眼圈忽然红了,猛力将它摔到地上,“到底是谁做这等下|流事!”
胭脂盒“砰”地一声四分五裂,嫣红色染红了地面,芬芳的气味弥漫出来,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敖宴道:“你想要继续查?”
虞长乐点点头,垂眸看着一地碎片粉红,道:“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
时隔三月,虞长乐和敖宴又一次离开了星盘镇。
桃花醉上报给先生们,他们便申请继续追查。春耕最忙碌的时候也快来了,书院到时也会放一个为期半月的假,先生们便批准了请求。沈明华和欧阳苓在春秋假的时候都会回家,阿蓝则是又不知游逛到哪里去了,因此,这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你说,制作桃花醉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性格?”虞长乐把玩着手中的胭脂盒,问道。
他穿着一身红衣,衬得面孔更为明艳。锦衣上有金色的吉祥钱纹,足蹬黑靴,手有护腕,腰带上悬着宝玉,打扮得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敖宴则是黑衣劲装,发间只插了一支白玉簪,作护卫打扮。
暗中调查不宜做灵门打扮,二人便换了个装束。这样的服装出入烟花柳巷也不会突兀。原本敖宴才是那个公子哥,但他长得太凶,又懒得说话,只好做凶神恶煞的贴身护卫了。
“恶趣味。”敖宴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桃花醉,打的名头是“青春永驻”。青楼女色衰而爱驰,哪怕是图个彩头都会喜欢这个说法。那秦少爷的尸体到现在还没有腐烂,面色红润如常人,甚至比生前还鲜艳了几分,可不就是“青春永驻”么?
虞长乐赞同地“嗯”了一声:“确实。我觉得可能是个女子。”
他手中的胭脂盒已经洗干净了,一路上他们对比过,这个盒子的纹样不似任何一个市面上的货品,应该是也胭脂的制作者自行配上的。这就说明,那个地方应该很大,至少有一座私窑。
其颇有审美,绝非粗制滥造之物,胭脂从颜色到质地都深得女子欢心。能对这些事物这么了解,制作者本身是女子的可能性大一点儿。
二人一路探访,将这胭脂流传的路线摸了个大概,现已经到了并州。
并州再往北就是草原了,虞长乐觉得不太可能在那里,桃花醉的源头应当就在并州一带。而并州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这让虞长乐心里有些不安。
好在这次并不在并州外围的建兴,而是指向了腹地。
“到落英城了。”
前方有城门守卫把马车拦下,虞长乐交了过路费,回到车内皱眉道:“越来越贵了。”
越向并州腹地,大小城邦要交的税费也就越来越高。若非虞长乐和敖宴都很有钱,怕是过都过不了。
钟氏还在时绝不会如此,当世的体系里,世家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府在明,世家在暗,相互渗透扶持。已经成型的体系忽然塌了一边,便会陷入混乱,三十多年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形成一个新的自立体系。
这当中有没有其他世家的插手还不好说。一个混乱的并州,肯定比一个很快就纠结起旧有势力的并州好。
刚刚守卫看他的眼神,让虞长乐不太舒服。这种眼神他在洛云楼的时候看见过,统称为“色欲熏心”。
虞长乐长得好看,书院里也有好男风的青年对他告白过,但是这么露骨的着实没有见过。
他回到马车里还是神色如常。虞长乐敢肯定要是敖宴知道了,一定会去把守卫一脚踩死。“我觉得我们现在的身份要去查,不太行。”
敖宴道:“那你想换个什么身份?”
他们在青楼是客人,和那些女子是天然的对立身份,逢场作戏要多少有多少,想短时间内打探出内幕却根本不可能。
正说着话,马车后头便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落在灵修耳中格外明显。进入落英城后先是一大片农田村落,人丁稀少,按理不会如此。虞长乐见怪不怪:“是抢劫吧?”入并州腹地后,这样的事实在遇到过很多,大白天就打劫的也不是没有。
可惜,遇到他们注定要空手而归了。虞长乐撩起帘子望了一眼,却是一怔:“咦?”
那打头的不是刚刚那个守卫吗?这落英城好有意思,守卫和毛贼勾结。
见他发现了,守卫似乎一噎,片刻后凶狠道,“给我抓住他!等卖到了红药阁,少不了你们银子!”他似乎是为了威胁,加重了“红药阁”三个字。
虞长乐:“……”
他扬起一边眉毛,略感无语。守卫人高马大,一群手下也个个凶神恶煞。但是虞长乐只觉得很寒酸,这守卫是多久没见过灵修者了?敢随便打劫,不怕是能以一敌千的灵修吗?
红药阁这种起名风格,二人一路见得太多了了,一听就知道是什么地方。如果他没记错,红药阁是落英城最大的青楼……
等等,最大的青楼?
敖宴刚要站起来,虞长乐却忽然道:“等等,我有个想法。”
他附耳在敖宴耳边说话,边说边憋着笑。“如此这般,行不行?”
敖宴望着他,像是无言以对了,道:“……你想就想吧。”
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像有人扑到了马车上。
“里面的人都不许动!”好似有人扑到了马车顶上,一把雪亮钢刀插进顶棚,虞长乐好整以暇地端坐着,敖宴“尽忠职守”地装作一个护卫,出去和毛贼们过了几招,然后“相形见绌”地“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