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华帝君面目清癯,颏下三缕长髯,其实长得很是仙风道骨,又向来尊贵,等闲都无人敢正眼看他,如今却被田悟修喊一声糟老头子,实在糟心,却不能发作,闷得简直想吐血,只好咳嗽一声,道:“吾乃青华帝君,你继承司水,隶属青华宫,自当遵从天命,安分守己,怎可初入仙班便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云华就是太老实,处处听你的话,才被你这老儿生生坑死,我又不傻,干嘛要听你的?”田悟修毫无身为司水星君的自觉,一边指东打西,将那些未来同事欺负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一边居然还点起几团三味真火丢进水里,用浪花卷了四处飞,让仙人们好好体验了一把在水中被燎掉胡子眉毛是甚么感觉。
青华帝君气得半死,好在修为深厚,表面上半点端倪也没有,竟压下火气和颜悦色道:“你素无仙缘,本无份位列仙班,如今机缘巧合竟证大道,肉身成圣,正该好好珍惜,怎可如此胡闹。念在你野性未驯,我且饶你一遭,早早住手,随我回归青华宫,早日就位才是正理。”
“那云华呢?”田悟修反问,“我做司水,云华怎么办?你就不管他了?”
青华帝君微笑道:“天道轮回,生生不息,上任司水陨落,新任司水诞生,如今,云华便是你,你便是云华。”
“放屁!”田悟修一声冷笑,“你看重的就只有这个力量,至于掌握力量的是谁,根本不在意,只要听话就好。云华便是瞎了眼,竟一直尊着你,重着你,把你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他越说声音越冷,“分明是你草菅人命,却让云华为你背负恶果,如今云华被你生生害死,你竟然半点歉意都欠奉,只顾着哄我回去继承司水的位子。你这样无情无义,怎么配做帝君?”
“大道无情。”青华帝君微微摇头,“云华便是堪不破这一点,才有此劫,你又怎可学他。”
论道义,田悟修可说不过他,他从小到大只拿道经当图画书看,哪知道什么大道有情还是无情,本就有些憋屈,何况青华帝君好死不死偏偏要说云华是咎由自取,登时火冒三丈,并指一挥,无数道水墙已凌空而立,层层叠叠扑向青华帝君,口中怒喝道:“你说云华堪不破情关,才有此劫,那你能不能算出自己这般无情无义,今日又该遭甚么劫!”
水墙如风,半途分出无数水流,结为口吐三昧真火的巨龙,裹挟风势火势,铺天盖地向青华帝君袭去,简直势不可挡。
青华帝君以道术见长,论蛮力远远比不上此时的田悟修,匆忙之间弄了个手忙脚乱,天河波涛偏偏又高高涌起,像白练一般向他双脚缠来。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金光一闪,青华帝君人影竟在原地消失,却瞬间出现在田悟修头顶,五指箕张,掌心一道符文,向田悟修头顶拍去。
田悟修抬手便格,不料袭来的手掌忽然幻化成无数掌影,他眼花缭乱,一时不知去挡哪个好。
青华帝君心中暗喜,轻喝一声:“锁!”手已重重拍上田悟修头顶。
不想拍是拍上了,掌下的感觉却甚是异常,青华帝君定睛一看,简直要把鼻子气歪了,却见田悟修头顶端端正正趴着一只肥嘟嘟的癞蛤蟆,头顶金光闪耀,符文闪烁,正是青华帝君的封印符,原来只封住了一只蛤蟆。
不等他反应,田悟修已双手齐出,揪住青华帝君的脖领子用力一按,将一个尊贵无比的帝君就这么生生按进了水里,然后翻身骑上,拳头顶端凝出光华闪耀的一个大冰锤,劈头盖脸便砸了下去。
青华帝君有法术护身,倒是不会被砸伤,但不晓得为甚么竟然挣扎不开,被田悟修按着着实一顿打。
周遭的神仙们都看呆了,青华帝君在天界地位仅次于天君,怎么如此不中用,竟被一个新生神仙这般欺辱?被用这种凡间街头混混打架的方式按住一打,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正闹得不可开交,远处的虚空中忽然升起几道祥云,色分五彩,随即一个柔和低缓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且住。”
无数道祥光落下,一瞬间,周遭所有一切都被定住了。浪花泼洒到一半,水珠还在空中挂着,火苗还在飞舞着,燎在仙人们头上,却不再有任何伤害,田悟修的拳头还举得高高的,却怎么也无法落下。
一个老者踽踽独行,踏着祥光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田悟修跟前,麻衣短衫,手中一根藤杖,便仿佛人间的普通老人。
他望着田悟修,笑容非常和蔼:“年轻人,你的火气也忒大了些。”
田悟修忽觉身上一松,整个人仿佛松绑了一下立刻便能动了。他不是傻瓜,自然明白眼前这人他万万打不过,也不打算趁机再揍青华帝君几拳,立起身来,一抱拳,问道:“请问您是哪位上仙?”
那老者微笑道:“老儿活了这许多年,名字已忘干净啦,仗着年纪大,勉强管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都叫我天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既坐了这位子,有些事情便不能不管,总不能眼看着你把仙界弄得天翻地覆。”
竟然是天君!
田悟修蛮劲上来,明知不敌,却不退不让,道:“天翻地覆怎的?你们做神仙的,依着自己的心情,随意把人间折腾了多少次天翻地覆?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出来管管?现在仙界刚一乱,你们就一个个都跳出来啦,实在可叹可笑。云华之前竟与你们这些人为伍,我真替他难过。”
天君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你这样大火气,无非是为云华不平。可是云华还未死,你不急着救他,反倒急着揍人泄气,这可不好。”
云华还未死五个字传入田悟修耳朵,他忽然就僵住了,蓬莱仙君说过的天君是亲爹,帝君是后爹,天宫的水池里有云华的神光魂魄碎片那些话一下子跳进脑海,一颗心立时像一团火一样乱蓬蓬四处乱窜,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纳头便拜,求道:“天君!这事是我错了!要杀要剐随便您,只求您救救云华!”
天君弯腰将田悟修轻轻扶起,一双苍老的眼饱含悲悯之色:“年轻人,你为甚么认定我能救他?”
田悟修急道:“蓬莱仙君说天宫水池里有云华出生时被分出来的的魂魄和神光碎片!只要您出手,他就不会死!求您,救救他!”
“那是云华骗他的。”天君摇头叹道,“这孩子平素从来不骗人,偶然骗一次,竟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云华是天生司水,力量沛然莫御,便是我,也没法子在他魂魄上强行分出一些。”
田悟修整个人如五雷轰顶,他浑身颤抖,抱着随后一线希望问道:“那,神光呢?司水之力呢?”
天君还是摇头:“也没有。不仅司水、连司火、司金那几个,也都没有。”
田悟修哪管什么司火司金,眼中几乎要滴血,口唇都不受控制了:“那……那你为甚么说云华还未死?”
天君指了指田悟修的心口:“因为,他在这里。”
田悟修还没反应过来,便觉颈间一松,心口那颗明珠已飘然飞起,端端正正飞入天君掌心,白光莹然,活泼泼宛如活物。
天君温柔的抚了抚明珠,低声道:“傻孩子硬是死心眼,这番苦头可吃得大了。”
明珠在他掌心滴溜溜滚了滚,仿佛在撒娇。
天君又是微微一笑,托起明珠,望向田悟修:“云华虽然未死,但仙身已灭,止有一点魂魄因与你相牵,勉强留了下来,要彻底活过来,却是难。要救云华,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你很吃些苦,不晓得你愿意不愿意?”
田悟修大喜过望,毫不犹豫道:“无论怎样,都愿意!”
“哪怕要魂飞魄散?或者永世沦为畜生?或者生生世世孤苦伶仃还不得好死?”
“我愿意!”
“再或者,生生世世不能与云华相见?这样你也愿意么?”
田悟修咬紧牙关,颤抖得完全不受控制,良久,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只要他能活,我,愿意!”
天君摇头笑道:“你愿意,只怕云华又不愿意啦。到时候这个傻孩子再来折腾一轮,我这把老骨头也要给你们折腾散啦。”他轻轻扬手,将明珠抛入田悟修怀中,“你们人间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这些年来,天界的确做错了。凡人只是力量弱一些,但天生万物,并不能因为力强力弱划个三六九等,天界如此轻慢人间,视人命如草芥,伤了许多生灵,是我管教不力,向你道个歉。既是道歉,便要有道歉的诚意,何况你们两个难得真情实意,本碍不着旁人甚么,我又何苦用那些天条去管着你们?”
他慈祥地笑了笑:“咱们各退一步,青华帝君也是遵照天条行事,你已揍了他一顿,该解气啦,这些仙人也没惹着你,你便放了他们,好不好?作为交换条件,我答应你,只要你肯控制不用身上的司水神力,从零开始修炼,重新修个仙身出来,然后将司水神力从你身上剥落还给云华,云华再生,你因有其他神力在身,也不至因失去神力而死,如此二人都可保全,这样可好?”
好,怎么不好,简直不能更好,田悟修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点头,一迭声答道:“好!好!要怎么做!您说!”
“你且慢说好。”天君却不着急,不紧不慢道,“方才你已尝过司水之力在身的滋味,天上地下便没几个人是你的敌手,享受过这样高高在上的滋味,过得几千几万年,你还肯不肯将这样的力量拱手送人,我却不知。”他眨眨眼,“为防着你到时候说话不算,我非弄个监督在你身边不可。”
田悟修脸涨得通红:“天君只管派人监督,我若有半分悔意,便是猪!到时候我把自己炖了给您下酒!”
天君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我派去的监督,你要好好敬着,顿顿好吃好喝伺候着,若叫他瘦了,我可不答应。”
田悟修自然一口答应。
他没料到的是,这个天君亲派的监督,竟然真是头猪。
要不是这头猪额头上挂着云华的魂珠,田悟修打死也不能相信天君会派一头猪过来。
回到青柏山,坐在洪祜刚刚收拾好的洞府里头,望着这头怎么看怎么天真纯蠢的大肥猪,田悟修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思来想去半天,田悟修终于下定决心,请洪祜护法,自己将珍藏已久始终没舍得用的东海蜃珠摸出来,抵在云华魂珠上,沉下心,将一线灵识慢慢探入了蜃珠。
蜃珠中一片白茫茫的浓雾,天地间无比寂静,在这里,他的灵识竟毫无用处,困在大雾中心情忐忑,云华只剩魂珠,这样子能和他对话吗?他怎么才能在这样的大雾里头找到云华的所在?
他等了良久良久,终于耐不住,顶着大雾四处摸索,走了不晓得多远,终于听到远处似乎有声音。他大喜,循着声音飞奔过去,没等到近前,就发现有点不对,这轮廓似乎不大像人,待走近,便看到一头肥头大耳的大肥猪趴在泥潭里,正在哼哼唧唧地打滚。
他满头黑线地走过去,就见那大肥猪猛抬头望向他,两只小眼睛陡然变得亮晶晶的,四条小短腿挣起,顶着不堪重负的身躯猛地扑到田悟修身上,满身泥水蹭得到处都是,大大的耳朵忽哒忽哒拍打,长鼻子一直拱到了田悟修脸上。
然后,田悟修清清楚楚听到那大肥猪用冰晶碎玉一样好听的声音欢快的喊了一声:“修修!”
轰!
五雷轰顶。
田悟修欲哭无泪:“云华?云华?是你吗?”
大肥猪点头,长鼻子在他脸上一直蹭,喊:“修修!”
“你你你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修修!”
“我是修修,你和我说句话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修修!”
田悟修用力拍了一下前额,完蛋,云华只会这一句,这可甚么也问不出了。
不过,云华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顾不上脏,搂着一身泥水的大肥猪,将脸使劲埋进大肥猪臭烘烘的脖颈肥肉里,鼻子发酸,颤抖道:“云华……云华……”
大肥猪浑身肥肉颤动,欢快地回答:“修修!”
田悟修还带着眼泪,却终于忍不住,搂着大肥猪哈哈大笑。
他絮絮叨叨和变成大肥猪的云华说了不晓得多少话,一人一猪鸡同鸭讲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蜃珠的世界忽然晃动起来,田悟修惊觉时间已到,才怜惜地在大肥猪额头上重重亲了一记,安抚道:“你乖乖的等我,等我修成仙身,救你出去!”
大肥猪点头,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泛起泪花:“修修!”
在大地又一次震动之后,田悟修的灵识被弹出了蜃珠。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头现实中的大肥猪忽地迎面扑倒,长鼻子无比顺手地望他脸上蹭过来,田悟修满怀希望地搂着这头粉白粉白的大肥猪,小心翼翼地问:“云华?”
大肥猪欢快地舔了舔他的脸:“哼唧!”
完了,这下连“修修”两个字也不会说了。
除了修炼,余下的几乎所有时间,田悟修都拿来伺候这头猪了。
同时,田悟修完全罔顾洪祜的白眼,对着这头猪,亲亲热热叫起了云华。
“云华!吃饭了!”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人一猪同时冲出门。
猪自然是云华,人则是洪祜。他也不想和一头猪抢食,问题是田悟修现在做饭主要是喂这头猪,看着那么多精心制作的美食被猪拱得乱七八糟,边吃还边哼哼唧唧地吧唧嘴,把美食糟蹋的不成样子,洪祜只觉心都在滴血,更伤心的是,他要是不赶在猪前头抢出几盘菜来,田悟修就敢让他这顿饿肚子,丝毫不讲师徒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