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高高悬着一块匾额:“司水之殿”。
田悟修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冲了进去。
大殿中一片素白,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却充满让人忍不住膜拜的威严,殿中侍立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看不清模样,正中大案后面有个身材颀长、头戴一顶奇怪高帽子的白袍人,正负手立在一块巨大的镜子前面。
田悟修失声喊道:“云华!”
那白袍人闻声,微微侧头,眼皮低垂,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用神祗俯瞰凡人的眼神,淡淡扫了一眼站在殿中的田悟修,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用冰晶碎玉般清冷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你是谁?”
蜃珠内外同时响起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啪”的一声响,蜃珠碎了。
田悟修心头巨震,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双手距地,只觉自己的头嗡嗡作响,呼吸之间满是血气。
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臂,小云华睁着他既无辜又纯净的大眼睛问:“是师兄?你……你这是怎么了?”
那股无法形容的压力消失的无影无踪,田悟修苦笑着顺着他的搀扶站起,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将喉头梗住的那口血不着痕迹地吐在手心里,对云华摇摇头,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道:“我来送饭,顺便检查你抄写的情况,不想在门口失足跌了一跤,饭菜都洒了。”
云华哎呀一声,无限惋惜地望向那个洒落的食盒,神色间竟带了几分委屈:“傀儡说师兄手艺天下第一,怎么……怎么都撒了。”
他蹲下去,小心的扶正食盒,一层层检查,看一眼,嘴角就往下弯一截,眼见着简直要哭出来,看到最后一层,忽然无限惊喜的喊道:“啊!是包子!”
他欢天喜地的从食盒中抠出一个小小的竹编笼屉,举到田悟修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笼屉有盖,包子没掉出来,在里面老老实实的,一个都没破!”
田悟修心中酸楚,却强迫自己带着笑,道:“幸好还有包子,不晓得还热不热,你尝尝好吃不好吃。”
云华哪里要等他说,早已摸出一个灌汤包塞进嘴里,闭嘴一咬,登时满口鲜香的肉汁。
幸好折腾这半天,包子已不烫了,不然这一下肯定烫得他哇哇叫。
云华的眼睛都满足的眯了起来,鼓着腮帮子专心嚼,直到整只包子咽下去,才腾出功夫赞美一句:“好吃!果然天下第一!”
说完不等田悟修回应,第二只包子又进了嘴。
田悟修牵着他的手走到旁边的桌子旁坐下,帮他挽起袖子,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看着云华仿佛饿了几天一样狼吞虎咽,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鼻子有些发酸,温声道:“别急,慢点吃,吃完,我再给你做。”
云华咀嚼的动作忽然停住,眼角扫向书桌,心虚的抱住笼屉,护着里面最后三只小包子,含含糊糊道:“我……我还没抄完……”
田悟修一怔,却轻轻摇了摇头,道:“算了,抄几页是几页,今日,就这样罢。”
云华大喜,又得寸进尺:“师兄大好人!那我明天也不用抄了对不对?”
他的纯真依然,气息如昨,容颜如旧。
原来,最大的苦难既不是削骨割肉的蓬莱之路,也不是不眠不休的苦苦修炼,更不是上千年的分离,而是那个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会说、会动、会笑,然而,他却再也不认识你。
田悟修凝望着小云华干净柔软的面容,晶亮的双目,心如刀绞。
云华吃饱喝足抹抹嘴,便打个大大的哈欠,偷眼看看田悟修,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兄,我想回房睡啦,师兄可还有别的事情?”
田悟修迟疑了片刻,道:“你那个匣子,能不能给我瞧瞧?”
云华咚咚咚跑到书桌边上,拿过那个匣子递给田悟修:“是这个么?给你。”他坐在田悟修身边,带着几分神秘,小声道,“里头是颗珠子。师父说,这颗珠子从我出生就有啦,叫我好好保管,绝不能有一点伤损,若珠子伤了,只怕我跟着没命,所以我从来不敢戴,都收在这个匣子里。不晓得为甚么,挨着匣子都觉得很舒服,大约真的是我的本命珠也说不定。”
田悟修一怔:“那你就这样交给我,不怕我给你弄坏了?便这样信得过我?”
云华睁大眼睛:“你这样大本事,怎么会弄坏我的珠子!”他的眼睛清亮纯净,仿佛一下能看到底,充满不容错辩的崇拜,“你在后山上教我的那些口诀厉害得紧,师父都不会,比你后来教我抄的厉害无数倍。师兄,你来教我好不好?教厉害的!”
要不要趁着云华尚稚,利用他这份源自天真的崇拜,让他倾心于自己?这样即便云华完全不记得他了,他还是可以得到他,他当年还是个穷困潦倒的邋遢小道士,就能用美食俘获云华一次,现在比当年更强上不晓得多少,难道不能俘获第二次?甚至,他可以利用少年的轻信和自己虚假的强大,为所欲为。
此时的云华,如此美貌,如此弱小,他只要想得到他,他根本没办法抗拒。
他渴望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未来还不晓得要再渴望再等待多久的未来的幸福,似乎触手可及。
田悟修的手不知不觉中攥的死紧,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掌心慢慢沁出血来。
他听到自己近乎破碎的声音回答:“等我抽空把所有师父授予我的口诀录出来给你,你自己学,有不懂的,等师父回来自行请教,我还要修炼,没空教你。”
他放下装着魂珠的匣子,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傀儡道童,傀儡顺口问:“师兄哪里去?”
“静室。”他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除了云华的事情,别的,别来吵我。”
田悟修要是能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大概会后悔死现在说的这句话。
傀儡道童答应一声,田悟修便大踏步地走了。
云华呆呆的看着,忍不住挠挠头:“修炼?师兄不是刚从静室里出来么,这就又要回去了?那他答应我的口诀怎么办?”
傀儡道童呲牙一笑,神态简直像个真人,他说:“云华师兄放心,你想要甚么,只消去静室敲门,田师兄保准立刻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嗯?”云华不明白,“我觉得师兄好像生我气了,我再去打扰他,他不是更生气?”
“不信?云华师兄尽管试试。我打赌田师兄只会开心,绝不会生气。”傀儡道童丢下一句话便飘然离去,留下云华冗自一头雾水。
第二日傍晚,静室中心烦意乱始终无法入定的田悟修便听到了他既盼望又有些害怕的敲门声:“师兄,云华师兄两顿没吃饭了。”
门呼啦一下被拉开,田悟修蹙着眉:“为甚么?”
傀儡道童无辜道:“大概是我早上煮的馄饨有点生,云华师兄吃完吐了两次。”
田悟修额头青筋直跳,一把拨开傀儡道童直奔云华的屋子,果然见到小云华面色惨白捂着肚子正在床上蜷着,全没有先前的神采飞扬,神态万分可怜。
摸摸额头,不烫,看看舌苔,正常。他略略放心,放软了声音,柔声问:“你感觉如何?”
云华可怜巴巴道:“吃的东西都吐光了,肚子好饿。”
“你想吃甚么?”
云华眨眨眼:“想吃面。”
田悟修答应一声,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安抚道:“你等我一会,我去煮面。”
云华乖乖点头。
田悟修匆匆忙忙赶去厨房,翻了翻,见有鸡蛋,便让傀儡道童去屋后菜地揪了几把青菜回来洗净,做青菜鸡蛋面。云华此时胃不舒服,吃些清淡的,正合适。
先动手揉面,他现如今力气大,做起来更轻松,趁着醒面的功夫,切了一小块腊肉切成细细的丝,在油锅里滑炒出来备用,等面团醒好,擀成细面条,加面粉抖散,再用葱花姜丝炝锅,捞出葱姜,锅里的底油加水煮开,放盐调味,下面条煮到七成熟,加入洗净切成小段的青菜,打了两个鸡蛋,待鸡蛋成型,将方才炒好的肉丝放进去,面就煮好了。
原料很简单,但面条筋道,面汤香气扑鼻,荷包蛋雪白雪白的,蛋黄部分显出极可爱的嫩黄色,用筷子夹起来咬一口,蛋黄一半凝结一半流心,火候刚刚好,云华见到这碗面,胃口立时便开了,抓起筷子快快乐乐吃了一大碗,连汤都喝光了,要不是田悟修挡着,还要再吃第二碗。
吃完了,捧着肚子眼巴巴看着田悟修:“师兄煮的面真好吃,一想到明天又要吃傀儡做的饭,我简直要伤心死了。”
田悟修见他眉头紧锁,扁着嘴的样子,心疼的无以复加,完全没过脑子,立刻说:“没事没事,明天师兄还给你做。”
云华大喜,从床上跳起来:“师兄说话要算话!”
田悟修蓦然发现不对,回头看,刚好看见门口傀儡道童匆匆溜走的背影。
这两个,居然会联合起来骗吃骗喝了!
可是对着云华的笑脸,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子生气,甚至,还有几分窃喜。
云华拉着他的袖子央求道:“师兄,你刚从静室出来,且休息几日再去修炼好不好?我平日里都没有人陪着说话,你陪我几日,和我说说外头的事情,好不好?”
“傀儡和你也不说话?”田悟修无奈地问。
云华一时语塞,窗外飘来傀儡道童的声音:“小道不是人,不算数。”
有这样一个最佳助攻,云华有了底气,越发可怜巴巴:“傀儡做饭还特别特别难吃,我吃他的饭,几百年都不长个。”
田悟修无语。
“师父老不在家,都没人教我本事,我自己瞎摸着学,万一又像昨天那样把邻居家淹了就糟糕啦。”云华见田悟修似有所动,再接再厉,“或者,一时控制不住,把我自己淹死了,你就再也没有我这么乖的小师弟啦。”
田悟修终于一声长叹,忍不住敲了敲云华的脑门:“你哪里乖,简直是小魔王。”他轻轻摩挲了一下云华的头发,温言道,“好啦,吃饱了洗洗睡吧,别闹啦。”
云华歪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望着田悟修:“师兄是答应了对不对?”
“……嗯,答应了。”
云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师兄大好人!我明早要吃虾仁蛋羹!红糖小花卷!大大的牛肉包子!还有……还有……还有酥皮肉卷!”
田悟修宠溺的点点头:“都有。”
云华一声欢呼,抱着田悟修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师兄大好人!”
看来这个师兄大好人的牌子,他是摘不掉了,田悟修默默的想,郁闷的简直想吐血。
也不晓得云华从哪里听来这样多种菜品的名字,从此开始顿顿换着花样点菜,有些田悟修会,有些不会,会的自然没问题,不会的便要花些功夫去学,现学的难免味道有些折扣,不过云华看来对这些菜品只是耳闻,一样都没吃过,甭管味道好坏,通通吃的津津有味,吃了上顿盼下顿,中间的时间又缠着田悟修东问西问。
他自小在青柏山上长大,凡间的事情一概不知,偶尔听山上其他修道者提个一鳞半爪的,却没人肯和他细说,早就心痒痒的厉害,如今抓着个好说话又不躲着他的田悟修,自然大为欢喜,恨不得一口气把田悟修肚子里的故事全掏出来。
田悟修便经常一边收拾着手里的食材,一边绘声绘色给云华讲山下的故事。他口才不错,又是实实在在凡间生活过的,讲起凡间烟火往事,宛如历历在目,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他讲些话本故事,更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听的云华几乎呆了,时常叼着点心忘了咽,一叠声追问:“后来呢?”
这样过了几天,田悟修见不是事,便定下规矩,每日云华修习法术完毕才能来听故事,任务完不成,别说故事,连饭都没得吃。
开始云华还试图用撒娇耍赖大法糊弄,田悟修硬起心肠不理他,云华无奈,只得乖乖去背口诀,背熟了在田悟修监督下一遍遍练习。田悟修传他的都是水系口诀,云华一学就会,只是用起来还很生疏,每次自以为练熟了,跃跃欲试和田悟修对练,总被打得落花流水。
云华年少好胜,发了狠,不练到如臂使指便不吃饭,这回轮到田悟修反过来心疼,便悄没声的做了好多小点心让傀儡道童给云华送去。
只是田悟修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云华身上,自己的修炼速度便大大慢下来,他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又重新开始服用当年从蓬莱仙君那里讨来的仙药。
或许是饮鸩止渴,但即使不饮下这鸩酒,他其实也已生不如死。
生生将自己的心分成两半,一半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体贴照顾云华,一半无时无刻不在血淋淋的撕扯着。
这个少年云华,他不能碰。
午夜梦回,那些不可言说的旖旎,都在醒来时化作冷汗淋漓。
是他。
可是,不是他。
或许,现在放下一切专心修炼,早日突破最后一层,真的成仙得道,就能找回他自己的云华。但到那个时候,现在这个云华又何去何从?他此时的一切,他自己的人生,都要被抹得干干净净吗?
但他偏偏又不能停下。
一切,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在天君说出那句“要救云华,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你很吃些苦。”的时候,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