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名牧师,据说德高望重。
现在他被邀请前往一座美丽的远离大陆的海岛,为新人主持婚礼。同行的还有足足塞满整艘豪华游轮的众多宾客。
从被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落脚的甲板上来看,这一定是场盛大的婚礼。
牧师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人类能扯动出的面部表情。就像无数绳索一样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到处乱窜,怪异到了极点。
“不行,我多看这老头一眼都反胃。”姜聿趴在栏杆上,伸长脖子吸入咸湿的海风,以压下层层递进的呕吐欲。
“这是官方指定Npc,你没得挑。”周岐像甲板上大多数人一样,全神贯注地盯着牧师,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有利的提示,同时目不斜视地提醒,“趁着还有时间,你赶紧教会任思缈游泳这项海上必备技能。”
海洋,游轮,指向模糊的岛。
构成海难的三要素已经齐活了。
第一批淹死的就是不会游泳的。
旱鸭子任思缈表示现学肯定是来不及了,找个游泳圈或者救生衣还现实点。
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姜聿于是扭头就去寻找。走之前他瞥了眼安静立在周岐身边的徐迟,又看了眼几乎贴着徐迟寸步不离的冷湫,嘴唇一掀,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
徐迟的敏锐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瞬间察觉到姜聿遮遮掩掩的小表情,侧过脸投来问询的目光。
姜聿连忙讪讪地笑了笑,转身溜了。
周岐偷偷捏了捏徐迟垂在身侧的手,发现指骨微凉。徐迟自然地回握,摩挲周岐浑圆的指甲。二人三不五时就做些温柔简单的小互动,搭搭肩膀,或者碰碰脚尖,有时徐迟主动,有时周岐主动,在得到精神上的短暂抚慰后,又同时默契地撤走。
这些小动作背后的意义是,他们原是一体的,只是暂时分开了,因为害怕生疏,所以不得不时常摸摸对方,维护并增强彼此间的联系。
他们就像普天之下任何一对寻常的情侣,旁若无人地陷入热恋。
姜聿转了一圈,终究没能找到任何一个游泳圈或是救生衣,在一艘正在航行的船上而言,这些必备品的缺失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他壮着胆子去套NPC的话。
牧师的回答是:“年轻人,你们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
“大爷,我们是在海上。”任思缈不敢靠这个诡异的老人太近,离得远远的,大声喊,“在海上就有被淹死的风险。”
“放心,你们不会淹死。”牧师仍旧笑着回答,他的脸就像是蒙在一团橡皮泥上的面罩,“我们会平安抵达目的地。”
NPC说淹不死,那大概率可能真的淹不死。
人们竟然有点相信他的鬼话。
“他的意思可能是,死法有千万种,我们不会死得那么没有创意。”用完晚餐,回到舱室,周岐脱下大衣,挂上衣架,卷起衬衫的袖口。
游轮上下总共六层,除了高度不同,每层舱室不分等级,都配备有两张单人床,独立卫浴,和热水。
对于通关者们来说,这无疑是条件最优渥最人性化的一个关卡了。
徐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一副太阳还没下山但我就要就寝的模样。
“你还睡得着?”周岐投来敬佩的眼神。
“该来的总会来的,不用紧张。”徐迟闭着眼摆摆手,“不是你说要养精蓄锐?我养着呢。”
周岐噗嗤一声乐了:“不是,我是说你都睡了那么长时间了,怎么就睡不醒?”
“我都睡了二十年了,这点时长不在话下。”徐迟持续酝酿着睡意。
刚觉得眼皮有点沉了,身边的床垫扑的一声陷了进去,周岐也躺下了。
还与他挤一张单人床。
“你不是有床吗?”徐迟眼睛都没睁,往旁边让了让。
周岐的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厮磨,撒娇:“你身边的这个位置就是我的床。别的哪里我都睡不着。”
一张小得可怜床,要承载两个这么长的大男人,顿时发出委屈的吱呀声。
徐迟觉得挤,但也没说什么,他对周岐有着近乎毫无底线的纵容。
他翻了个身,转身面对墙,好给强壮的男人腾出更多的空间,周岐立刻贴上来,一如既往从背后搂住他,热烫的手臂横亘在凹陷下去的腰上。
墙壁上的灰青色挂钟发出静谧的嘀嗒声,时间却在封闭的小舱房里停滞。
徐迟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盯着眼前的虚无。
半晌,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耳边有规律的呼吸顿了段,随即,脖颈底下枕着的手臂屈起,周岐支起上半身,箍着腰的大手同时上移,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头。
徐迟落入对方浅褐色的眼里,顺从地张嘴。
周岐笑了一声,性感而有魅力。
两人理所当然地接吻。
他们已经接过许多许多次吻,他们的嘴唇仿佛就是为对方而生,每一道唇纹每一弯弧度都贴合得严丝合缝。也只有唇齿相依时,他,或他,才觉得孤独不那么无法忍受,才觉得这操蛋的世界也有一丝可取之处。
温柔乡里待得久了,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说到底,人们崇尚爱情是因为上瘾。
从这种角度出发,爱情与大麻鸦片等任何成瘾性物质别无二致,唯一的功效不过是使人短暂地忘却现实里的苦痛,然后迎来更为苦痛的现实。
血液在耳中如瀑布般快速奔流。
徐迟用微凉的食指抚摸周岐的嘴唇。
“别担心。”周岐的嘴巴顶着唇面的压力开开合合,“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徐迟垂眼轻哼。
除了周岐,恐怕没人会觉察徐上将心底那一点点忐忑。作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通关者,徐迟永远是一副游刃有余冷漠高矜的模样,任谁都有可能忧心得寝食难安,徐迟不会。
但周岐知道,徐迟确乎有些不安,因为不安且不想让不安的情绪影响到旁人,所以他选择睡觉。
心理学告诉我们,睡觉能解决情绪上产生的百分之八十的难题,剩下百分之二十无法解决的,需要求助专业医生的指导。
“姜聿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徐迟忽然道。
“你才发现吗?”周岐拿下那根时而戳到他嘴里的食指,攥在手心,“不光他,任思缈冷丫头包括姓克的,看我们的眼神都期期艾艾,欲语还休。”
徐迟迟钝地眯了眯眼睛:“是吗?”
“嗯,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正式跟他们宣布我们的关系啊。”
徐迟的迷惑很真实:“需要告诉他们吗?”
“他们是我们的朋友,理论上勉强能划在知情权的范围内。”周岐迅速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朋友?”徐迟咀嚼这两个字。
“嗯,朋友。”周岐确认。
徐迟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湿润泛红的唇。
“笑什么?”
“没什么。某人以前也说过,要做我的朋友,还要当我的兄弟。”
“哦。”周岐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转过脸,“那肯定不是我。”
“现在这个要把我当朋友和兄弟的人把我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徐迟幽幽道。
周岐:“……”
徐迟懊恼:“唉,交友不慎。”
周岐奇了,掐了一把徐迟的腰:“嘿,以前怎么没发现徐上将伶牙俐齿呢。”
“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屁,明明是你做人从来不真诚!”
两人跟小孩儿似的双双降智,打了会儿毫无营养可言的口水仗。冷湫如果早见过这样不着调的徐上将,多年的美好幻想可能提前终止。
事实证明,讲废话能有效缓解焦虑。
“出去之后,你想做什么?”周岐最后转移徐迟的注意力。
“唔。”徐迟眯着眼睛想了想,此刻的他窝在周岐怀里,就像只慵懒高贵的猫,“找个夏天可以驱车看海,春日可以徒步赏花,入秋了随便就能找到山登高望远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盖座小洋房,和我的爱人慢慢悠悠过完下半生。”
他特有的冷感的嗓音慢慢说着顶温柔的话,狭长的眼尾漏出来的光照拂在周岐脸上。
那一刻,周岐只觉得整个心的四个腔室都灌满了蜜,甜甜的血液流遍全身。
“你还记得我许给你的风流。”嗓子里像是翻涌着火焰,他的眼睛也因热烈的爱意越来越亮。
“我还没有老到痴呆。”徐迟抬头吻了吻他的眼睛,“该记得的事我能记很久。”
“很久是多久?”
“大概,一辈子。”
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能抵御无边暗夜与骨髓里的恐惧,那一定是怀里依偎着的爱人。
夜里,墙上挂钟的秒针移动,停止,然后颤抖着指向正上方。
01:00.
寂静的舱室里,忽然响起夜枭般的鬼魅嗓音。
周岐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黑暗中,他与青灰色的猫头鹰挂钟目目相觑。
一秒。
两秒。
咔哒。
全身的毛孔倏地炸开,他确定他方才听到的人声不是梦里幻听。
身旁的被子缓缓滑落,徐迟坐起身,神色清明。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交换眼神。
一阵意味不明的杂音后,牧师颤颤巍巍的声音透过猫头鹰黑色瞳孔里话筒,传到这艘游轮的每一个角落。
“吉时已到,幸福的人儿,请立即选择你的身份。”
话音刚落,每个人的眼前都浮现出两只旋转的发光卡牌,卡牌正面背面都是一样的几何图案。
“二选一。”周岐反复打量卡牌,看起来是想从外表分析出个蛛丝马迹,但无功而返。他说出腹中顾虑,“该不会是生死局吧?选对就活,选错就死,简单粗暴?”
“有可能。”徐迟说。
说完,他伸手拿过一张卡牌。
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卡顿或犹豫。
周岐:“……”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觉得徐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那张发光的卡牌静静地躺在徐迟的掌心,朝上一面的图案逐渐变化,现出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的侧影,他单膝下跪,半仰起头,不知朝何人屈膝。
牌面上没有文字没有标注,没人知道具体的含义。
周岐依样挑选了卡牌。
他牌面上的人物则是身穿洁白婚纱手拿捧花的女人,同样也只有侧面,微微低头。
周岐转着牌,忽然灵光一闪,把徐迟的牌拿过来,把两张牌放在一起。
两张牌上的人物面对面,完美地衔接起来。
“这是……”周岐挑起眉。
徐迟的神情则有些许微妙。
“各位新郎与新娘,欢迎来到为你们举办的盛大婚礼。”牧师滞涩的嗓音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用力刮擦,“现在,带好你们的信物,衷心祝愿你们都能找到优秀的另一半。”
语毕,周岐手中的新娘牌随即化为一根通体水红的玛瑙手链,如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自发地牢牢地缠在了他的右手手腕上。
而另一张新郎牌则飞向他的主人徐迟,化作通体漆黑的黑曜石手链,盘绕在徐迟的左手手腕上。
周岐:“……”
周岐眼巴巴地望着已经翘起唇角的徐迟:“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应该把卡牌交换一下?”
徐迟想了想,说:“我不觉得呀。”
正咬牙切齿,有人哐哐敲门。
周岐开灯开门,姜聿一阵小旋风似的冲进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岐哥岐哥,你是准新郎还是准新娘?”
周岐阴着脸:“我去你爸爸的准新娘。”
“哎呀你也是新娘啊太好了!”姜聿脚底下无比顺滑地拐了个弯,握住徐迟的手,“同为新郎,幸会幸会。”
“幸会。”徐迟腕上的黑曜石表面缓缓流动着暗光。
周岐哼一声,一把将姜聿拎起,扔出门外:“没别的事儿了吧?哀家乏了,跪安吧。”
“别啊,娘娘你不想知道我们其他几个伙伴的具体情况吗?”姜聿苦苦扒着门,“任思缈是新娘,小湫是新郎,克里斯汀他妈的也是新郎!”
周岐面无表情:“哦,所以呢?”
“所以咱们现在新郎有四个,新娘就只有两个!你跟迟哥是一对儿,任医生见友忘色被冷湫霸占。克里斯汀自个儿凭本事跟室友共结连理!”姜聿露出乖巧的笑容,扑通一声跪下,“哥,你给我找个伴儿吧!或者大发善心把大嫂让给我……”
周岐捏着拳头,表情狰狞地威胁:“这话我不爱听,你重说。”
“别啊,反正以您的个人魅力,想……”
“滚就一个字,别让我说第二次!”
整艘游轮都醒了,灯一盏一盏地亮起,里里外外闹得人仰马翻。
谁也不知道选完卡牌后会发生什么。
像姜聿之流,抠着牧师的字眼,已经在火急火燎地忙着配对。
这边姜聿正抱着周岐耍赖撒娇,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营造出地动山摇之感,所有人都站立不住,纷纷扶住身边的事物。
周岐本来凭自己还能勉强保持平衡,奈何身上挂了个姜聿,两人扑通一声齐齐栽倒,先后骨碌碌地滚到了走廊上。
咚——
周岐的后脑勺狠狠撞上舱壁,直撞得眼冒金花。
没等金花都散了,姜聿顶着张血色尽失的脸煞有其事:“岐哥,船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