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能不是这节车厢里战斗力最强的,但无疑是意志最坚韧的那一批,他们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但绝不允许自己踏上黄泉路的时候身体里还留有一丝没用完的气力。
正杀得上头,骤然眼前一亮,天光自大敞的车厢顶部倾泻而下——漫长的隧道终于过去。
徐迟敏感察觉到,血尸的攻势一顿。
再没有新鲜血尸补充进来。
这时,有人惊喜若狂地大喊:“能开了!门能开了!”
话音刚落,那扇坚如磐石的车厢门被人刷地拉开!聚在门口的几人下意识往门边退散。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面前张牙舞爪的血尸群被整个炸飞,漫天下起血雨,残肢断臂哗哗掉了一地。徐迟的耳朵被炸得嗡嗡作响,他单膝跪在一具血尸上,正从血尸的胸口往外抽刀。
世上或许真的有所谓的心灵感应,他眯了眯眼睛,刺痛的眼帘上一滴血珠滑落,滴在抽刀的手上。那滴血像是热油般烫到了他,他受到感召,猝然回头。
逆着漏下的天光,门的另一侧,那人扛着火箭炮,大山般矗立在那,冷冷地与他对视。
第70章 你怕我吗?
徐迟领着幸存者进入新的车厢。
这里安然无恙,干净整洁,有暖风,有舒适的座椅,甚至有水和食物。
美好得简直就像天堂。
而他们一群人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和杀伐气,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少人投来警惕甚至畏惧的目光。
走动时,徐迟还敏感地察觉到,这些或防备或友好的视线里不知为何掺杂了几股崇拜与狂热。
他们被安排在门后的两排座椅上。
刚经历过一场死生鏖战,亢奋的热血消下去,战栗的神经末梢被硬逼出来的勇气烧焦,似乎散发出臭氧的气味。他们一个接一个有序落座,表情麻木,肢体僵硬,一副坐下去这辈子也不想再站起来的颓丧样子。
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徐迟双肘撑着膝盖,上半身微微前倾,沉默地坐着。尽管潮湿的面上粘附着一层汗水混合血水的薄膜,但他姣好的面庞和黑T下修长窄瘦的腰身依然能从一干灰头土脸的男人中脱颖而出。他看起来还算完好,只是右手手腕上被血尸咬出的伤口有些狰狞,直接摊在阳光下,衬着冷白的皮肤,看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没人去找他寒暄,他好像自带结界,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目光。
徐迟暂时清空了繁杂的大脑,专注于呼吸。
那位尖叫女兜了一圈仍然坐在他身边,并在落座后五秒钟内快速陷入昏睡。
一瓶水递到眼皮子底下。
徐迟盯着看了两秒,伸手去接,因脱力仍在轻颤的指尖碰到对方的指尖,那人蜷了蜷手指,似乎是想缩回,但到底忍住了,并贴心地替他把瓶盖拧开。
“谢谢。”
徐迟仰头喝了半瓶水,周岐接过剩下的半瓶,将水倒出来润湿了一块不知从哪儿扯下来的布料,再次递过来。
“擦把脸。”
男人的声线听来有些紧绷,憋着火似的,言语也前所未有地简洁。
徐迟现在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抬,小幅度摇了摇头,然后仰头靠上椅背,阖上眼睛。
方才喝下去的凉水经过滚烫的食道,坠进空荡荡的胃袋激起一阵痉挛。喉结反射性滚了滚,他压下那阵汹涌的呕吐欲。
站在身旁的人一直没走,站了好久,久到徐迟逐渐放下全身所有戒备,任凭睡意的浪潮一点一点席卷识海。
而后身周的空气流动起来,徐迟全身的毛孔感到阴影笼罩,压迫感袭来,男人熟悉的气味瞬间侵占整个鼻腔。他蓦地抬手要挡,却被更大的力道利落地按了回去,紧接着脸颊上就是一凉。
徐迟不满睁眼,撞进周岐酝酿着风暴的眼睛。
“别动。”那张脸上刀刻的五官没了笑意的软化,显得格外冷峻悍利,再搭配上强硬的姿态,几乎透出点无情的意味,“擦脸而已,很快就好。我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你别躲。你一躲,我就感觉自己大逆不道。一再刺激我,对你没好处。”
“大逆不道”四个字落在耳里,有些可笑,徐迟提了提嘴角,不再反抗,任凭周岐撩开他湿透的发,不甚温柔地给他擦脸。
粗糙的布料顺着眉峰往下,抹过眼尾,滑过鼻梁,微妙地避开抿起的唇。如此描摹数遍,那块布被染红,底下瓷白的皮肤重见天日。
过程中,徐迟一直静静地望着周岐,黑玻璃般的眼珠里盛满审视。
或许,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以崭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周岐并努力找寻其身上昔日那个小孩的痕迹。
可惜,时光令人大变模样。
“你……”周岐不喜欢他的目光,想避却无处可避,只能冷着脸从牙关里挤出字句,“知道我是谁?”
他尚且心存侥幸,假如徐迟不知道他那操蛋的真实身份,或许……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不介意把袁启这个名字从此烂在肚子里,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瞒他一辈子。
但徐迟残忍地打碎了他的侥幸,把所有秘密和关系摊开在刺眼的阳光下。
“殿下。”他压着嗓子这么唤他,垂落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绪,“很高兴你还活着。”
周岐张了张嘴,顿时如生吞了一个连的苍蝇,表情变了又变,可谓精彩纷呈。
最后,所有情绪化作一个苦涩的笑,他直起腰,恭敬有礼:“同样的话也送给你,上将。”
徐迟收紧下巴,微微颔首。
“故人重逢,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想必你也是。”周岐摘下他平时用来粉饰太平的面具,微抬下巴,露出骨子里的高矜与傲慢,“可惜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暂且休息,什么时候养足了精神,什么时候再叙。”
“还有,之前确实是我没大没小,任性冲动,还希望上将不要放在心上。”
三言两语撂完想说的话,他沉着脸,单膝跪在座椅旁,着手清理徐迟手腕上皮肉外翻的咬伤。
疼痛终于爬上迟钝的神经,徐迟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忽然问:“你怕我吗?”
周岐挑了挑断眉,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梦话”的眼神自下而上看过来。
徐迟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这人六七岁还是个爱哭鬼的时候也没见怕过他,遑论现在。
既然不怕,那现在这么急着划清界限,就纯粹是因为膈应了。
徐迟挣动一下手腕,估计是按到了痛处。
周岐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平直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塌了下来。
“我不是怕你。”周岐说,“我是敬重你。”
像佛教徒膜拜菩萨。
像基督信徒信仰耶稣。
往来二十年,你在我心中,早已成神。
神是用来景仰的,不是用来爱慕的。
徐迟意外地撩起眼帘:“敬重?”
“我觉得换个词可能更恰当。”他的语气略带嘲讽,“是敬而远之吧?”
周岐皱着眉,不知如何解释,索性不去理会。
他心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打从知道徐迟就是当年风光无匹所向披靡的徐上将后,他一会儿高兴,高兴昔日的帝国王牌居然还活着,于如今的局势简直是如虎添翼。一会儿愁闷,愁闷他竟然对一位货真价实的长辈抱有非分之想,实在是不应该。一会儿又难堪到无地自容,因他根本无法听从理智停止脑海中绮丽的幻想。那些个弯弯绕绕明明暗暗的心思捋也捋不顺,斩也斩不断,简直要了他的命。
鬼知道他刚刚硬着头皮说那几句话花了多少力气,毫不夸张地说,此时他手心里捏的汗比他第一次杀人时还多。
他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归原点——如果不是在屏幕上看到徐迟浴血奋战的身影,如果不是他疯了般狂轰那扇无坚不摧的门,如果不是他在目睹徐迟负伤时彻底歇斯底里,失去控制,心想上将怎么了,上将算个屁,老子爱喜欢谁喜欢谁,谁他妈管得着。
于是意识到。
回是回不去了。
付出去的感情就像泼出去的水,万难收回。
可能是他捏着徐迟的手腕发了太久的呆,徐迟有点不适,耐心询问:“好了没?”
“好了。”
他轻轻放下那截腕子,站起身,尝到嘴里的苦涩,转身离去。同时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承认,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身中剧毒,沦落到如痴如狂的境地,无力回天。
所以他决定继续我行我素的荒唐行径,并狡猾地把选择权移交给徐迟,期盼杀伐果断的上将有朝一日能带他步出迷乱的沼泽。
第71章 你在我裤腿上滋尿
休息片刻,徐迟混沌的意识恢复清明。
他动了动自周岐离开后就像是失去了知觉的手腕,尖锐的疼痛立刻如激烈的电花攀上中枢神经。
是自己变敏感了吗?
徐迟牵了牵往下坠落的嘴角。
记忆中他已经太久没感受到过如此鲜明的痛感,整个手臂如被一根冰锥贯穿,牢牢钉在身上,每动一根手指,牵起的神经都像是被烧红的铁钳狠命撕扯。
徐迟低头端详,发现清理后的伤口开始红肿发炎,利齿留下的坑洞往外泌出色泽暗沉的血。
他蹙起眉,察觉到一丝不祥。
此时,后座两位男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丝线般滑入耳蜗。
“这几个人可太逆天了,换我我真撑不到门开,为了不被活生生咬死,我可能也跟那些人一样干脆选择跳车了。”
“害,别说了,我光看画面都吓得两腿发抖。旁边好几个女的都吐了,那血了吧唧的怪物长得真他娘的恶心,数量又多,铺天盖地样的都给堆成小山了,操,隔着屏幕旁观都有心理阴影!”
“一个人,两把刀,杀出重围,这是什么级别的水平?”
“能一人单挑一虎的水平。”
“话不多说,瑞斯拜。”
“其实咱们车厢也有大佬的,喏,那个扛火箭炮的断眉,缺德带冒泡,不由分说非要炸门,谁拦都没用,疯了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婆在里面……”
徐迟一手摸着耳骨,饶有兴致地听两人嚼舌根,正说到周岐,话音戛然而止。
那两个背后议论人的也着实倒霉,刚说两句,正主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边上,垂眼用看死人的眼神盯着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因惊吓过度岔了气,咳得那叫个惊天动地,面红耳赤。
周岐释放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气场,对收效略有点满意,径直越过两个倒霉蛋停在徐迟身边,俯身,脸不红气不喘地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女生搬去走道那边的座位,然后衣摆一收,理所当然地鸠占鹊巢。
徐迟扭过脸:“你们刚刚……”
“听见了?”周岐移动可调节座椅以适应他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肃容道,“从你们九号车厢受到怪物侵扰开始,这里每个人面前就出现了一个虚拟光幕,光幕上全程直播你们与怪物拼杀的实时战况。想知道从第一条血尸出现,到车厢门打开,你们扛了多久吗?”
“多久?”
“二十分钟。”
徐迟沉默。
比他想象中的长多了。
“你的攻击方式以速度见长,讲究出其不意,以快制胜,借力打力,好掩饰体能和力量上的缺陷。正常情况下,单对单,你占尽优势,但当面对人海战术的时候,你的软肋就暴露无遗。”周岐冷静分析,“习惯于以秒为单位快速结束战局的你能撑满二十分钟,已经很强了。”
“差不多是极限了。”徐迟看向自己经过休整已经停止颤抖的掌心,外人看在眼里,莫名有点英雄暮年的落寞感。
周岐哽了哽,问出他一直以来比较关心的问题:“我记得你以前体能还行,起码跟我家老头不分上下,人也不像现在这么,唔,瘦,怎么现在……”
“你家老头?”徐迟对重点的感知力一如既往十分优秀。
周岐补充说明:“哦,是周行知周中尉。”
徐迟眼里闪过促狭:“你不是说你爸大名周福贵?”
周岐:“……”
“咳。”周岐面皮上罕见地泛起一点红晕,又被他硬生生逼回去,“我也没说错,他现在确实是叫周福贵,这年头,乱世求生,谁没两三个曾用名呢。”
徐迟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你是想问我这二十年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把身体糟蹋成这副鬼样子?”
“嗯。”周岐点头。
“因为二十年前我杀了自己一次,这可能就是我抛弃身体后遭到的报应。”他说起自戕的往事如随口谈论天气,语气淡得像白开水,听的人却怔了怔。
当年的传闻原来是真的。
说徐上将被困壹宫,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二十年前,上将之盛名远能震慑旷野,近能止小儿夜啼,其自杀一事传播开来,沸沸扬扬闹了不知多久,舆情之激荡,民意之愤慨,引得多地爆发武装起义,要为英勇牺牲的上将正名。此事影响深远,几乎动摇国之根基。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意外,那一次也不例外。由于一些始料未及的原因,我竟没死成。后来我被困在了一个冷冻舱里。那个冷冻舱应该还是一件不成熟的试验品,它只能冻住我的身体,却无法冻住我的意识。我时不时会醒来,但连掀开眼皮都做不到,我时不时会听到身边有人走动和交谈,想质问但连嘴巴也张不开,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这是件很可怕的事,任何人被禁锢二十年都是件很可怕的事。”徐迟垂着眼,平静地叙述,“醒来后,我就发现我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说虚弱都是好听的,放在以前,我把我现在这具躯体呈现出的状态称作废柴。当年给‘超级战士’配备的自杀装置能在十秒内毒杀一头成年公牛,我虽然保住一条命,但身体的根基已经完全被毒素摧毁了,加上常年封冻,关节肌肉都失去了原有的韧性,至于体能?力量?这些都不是我这破败之躯能再拥有或承载得起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