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浅淡明晰,眼神轻飘飘扫过柳临,满是不屑。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
柳临看清来者,仿佛被什么噎住一般,敢怒不敢言,只低声道:“走走走!”
地上两人也迅速爬起来跟上,一溜烟就看不到人影了。
待那堆人离开,锦衣男子把扇一收,两步走到楼云跟前,蹲下,轻声道:
“你还好吧?”
楼云疼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朦朦胧胧看到一个人影。那人离得近了,还有股若有若无的丹砂气。
景华仙门几峰中,确有一峰专注符阵修炼,好像叫东华峰。此峰弟子身上常备符纸和丹砂,因此身上会携带这种气味。
难道是东华峰的人?
楼云深呼吸几口,压□□内剧痛,艰难道:“……还行。”还没死。
锦衣男子见他这样,眉头一皱,低声骂道:“柳临那孙子,光天化日居然下此毒手,真简直胆大包天。”
他从身侧摸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楼云:“来,先吃这个顶一下。你放心,我是东华峰晋慈仙尊的二弟子,纪清文,这是我自己炼的丹药。”
楼云点头,轻声谢过。丹药一服下,顿时化为股暖流,流入肺腑滋润经脉,体内的痛感确实减轻一些。这效果,大约跟止疼药差不多。
纪清文将他扶起,又捡起散落在地的东西,看着弟子服奇怪道:“你是刚入门的弟子?怎么会在这儿?”
按理说,新弟子这会儿该在书堂,接受入门教导。灵植园跟书堂隔了十万八千里,就是走岔路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楼云勉强直起身,正准备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童音:
“啊!楼云你在这啊,找到你啦。”
锦白抱着本书一路小跑来,到楼云跟前,见到这情景,小脸顿时刷地白了。他怀里的书“啪嗒”掉地上,伸手小心翼翼拉住楼云袖子,急道:
“你、你怎么了……”
锦白转头看向旁边的纪清文,眼睛瞪得溜圆:“是被他欺负的吗?我去告诉仙上——”
“没有,锦白。”
楼云轻声打断,努力扯出个笑,试图安慰他,然而表情扭曲,看着更痛苦了。
“是他救了我的。刚刚有几人与我有误会,是他出手相助。”
锦白一愣,转头对纪清文不好意思道:“对不起,误会你了。谢谢你救他,还请告知姓名。”
纪清文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锦白,明黄色扇子一展,微笑道:“无事。”
随即报了姓名,视线盯着锦白,似乎觉得挺有意思。
“快送你家主人去疗伤吧,我看他伤不轻,要费一番功夫了,”纪清文颔首道,“想来刚入仙门还没有峰主收留,不如去我那儿,让我师尊帮忙看看。”
锦白摇头:“多谢纪仙君好意,不过楼云已入峰门,有师尊照料,就不劳烦了。而且,楼云并非我主人。”
“哦?”纪清文有些讶异。一般弟子少有带灵宠入门的,还是已化形的灵宠。既然不是他的,难道是峰主养的?这就更少见了,常出现的几个峰主都没有这嗜好。
况且初入门弟子要经过考核,才会被各峰主挑走,收作峰门弟子。今年的考核在一个月后,还没开始。
不过次次考核都有特例,特别优秀或是合峰主眼缘的人,在考核前会被挑走,以防被其他峰看上。
看来这个楼云天分极高?
纪清文倒是有些好奇了,问道:“敢问是哪一峰门下?”
锦白急着回峰,马不停蹄抖开白羽,跳上去,头也不回道:“凌云峰。”
“……”
纪清文手中扇子一僵,抖了下,差点掉地上。他喉咙一哽,视线不自觉飘向楼云的脸,说话都结巴了:
“等、等等,此话当真?”
锦白扶住楼云,慌慌张张踩着白羽升空,两下就升高了。
“多谢纪仙君啦,楼云情况紧急,我就先走一步,择日再登门道谢!”说着就飞远,尾音都听不大清晰。
纪清文看他们飞去的方向,确实是凌云峰无疑。
他站原地想一会儿,明黄的扇子重新展开,轻轻摇两下,笑道:“有意思。”
.
楼云弯腰蹲在白羽上,就差趴着了。锦白一路加速冲回凌云峰,落在楼云的竹屋门前,扶他到床上躺好,道:“你再忍一下,我这就去叫仙上。”
纪清文给的止痛药药效大概过了,楼云仿佛浑身筋骨被人碾碎般,痛得呼吸都在颤抖,他脸色苍白,额间又渗出冷汗。
他听见锦白跟他说话,便胡乱应两声,连锦白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恍惚间,又回到那天的森林里。
周围冰雪刺骨,寒风簌簌。暗色衣袍在眼前晃动,冰冷的语句传入脑海,寒彻骨髓,像是连血液都要一起冻上。
抬头对上一双眸子,细长深邃,无波无澜。好像悲悯众生的圣人,又像冷血无情的嗜血修罗。
一双眼睛,怎么能传达出截然相反的感觉呢。
楼云意识恍惚起来,面前的景象渐渐分崩离析,沉入黑暗。
他隐约感到额上被一块湿润的毛巾擦拭,随即一只手覆上来,触感微凉而轻柔,给人几分怜惜的错觉。
一股浑厚温暖的灵力,通过手指传进体内,顺着受伤的经脉一路前行。楼云皱紧的眉头渐渐放松,浑身的疼痛缓解,逐渐消失。
那股灵力行走几个周天,所经之处滋润大大小小的经脉,像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填充四肢八脉。
这种感觉太过舒服,楼云无意识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尾音上扬,像把小勾子轻轻勾在人心上。
覆在额上的手指一顿,收了回去。那股灵力也断绝了供应。
楼云潜意识莫名感到可惜,想睁眼看看是谁,可强大的困倦袭来,他支撑不住,最终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天。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楼云睁眼,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带着一阵暖意。
稍稍动下身体,浑身舒畅,完全没有之前那种不适,看来被人好好治疗过了。
那个时候……那双手的主人,是祁朝吗?
楼云想起痛晕时额上的触感,心里一动,嘴角无意识弯起一个弧度。
会是祁朝吗?帮他把伤治好,这样看来,那人并非表面上那么冷情。
楼云坐起来,墨色长发凌乱地垂在身侧,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了,只留一件白色中衣。
虽然现在是冬季,在房间里,倒也不觉得冷。想来凌云峰上应该有某种阵法,可以调整温度,冬暖夏凉。
正出神,门口传来一声轻响。转头,一人身着银白锦衣,走进房来。周身剑意凛冽,却在靠近时,将那股压迫的气息刻意收敛起来。
祁朝走近后,侧身坐在床边。楼云眼前只一片衣袖,白得晃眼,方寸间全是祁朝的气息。
他感到一只手碰到额头,触感微凉而轻柔,跟之前半梦半醒间,放在他额上的手指一样。
那人果然是祁朝。
楼云心像被一股暖流触动,渐渐填满,泛起温热的饱胀感。
“你体内气息调整回来了。”祁朝将手从额头移开。
楼云双眼眨了两下,忙道:“多谢师尊。”
祁朝微微颔首,示意楼云将左手递给他。楼云不明所以照做,祁朝伸手扣住他手腕,一寸一寸抚至肩膀,在之前受伤处停下。
伤口已经结痂,皮肤和手掌间只隔一层薄薄衣料,祁朝手掌温度比一般人低,像极了他整个人冷心冷情的样子。
手臂的温度透过那层布料传出去,楼云心跳略微急促,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热,莫名让人难耐。
我体温会不会有点高?
是病了吗?
……
“手臂上的伤没触及经脉,幸好。”
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楼云手臂被放下。他转头,撞入一双细长深邃的眸子,不禁呼吸一窒。
“事情我听锦白说了,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你跟别人起冲突?”
“是因为……”楼云开口,下意识摸向放玉佩的口袋,随即动作停滞,心骤然沉到底,整个人如坠冰窟。
玉佩不在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心里空落落,好像有什么隐秘的不安,从心底滋生,疯狂卷席缠绕上心脏。
祁朝看着他,重复道:
“楼云,是什么原因?”
第6章
楼云有一瞬感到茫然无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响。
玉佩不在了,怎么办。
该怎么办?
下一瞬,他强行冷静下来,竭力保持平静的语调,对祁朝道:
“回师尊,我路过灵植园时,那几人误把我当成偷盗之人,这才发生了口角。”
楼云眼神避开祁朝,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日光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说完这番话,嘴唇紧抿,绷成一条平直的线。好像再问,也不准备开口一般。
祁朝平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楼云强行镇定下来的心绪有些压不住,覆在被子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他不敢抬头,心里莫名地慌,整个人像吊在空中,轻飘飘着不了地。
他一瞬间想了很多。比如从一开始,心里就有个很大的疑问。
祁朝为什么要收他为徒?
不仅如此,收徒之后,除了名字,没有问过任何事情。平心而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浑身是伤出现在雪地里,不仅没有询问原因,还帮他治疗,甚至从不收徒的人将他收为亲传弟子。
这不是很奇怪吗?
但楼云没有问,也不敢问。
他在这本书中,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祁朝这个主角。身后有魔尊在追杀他,甚至追到梦里来。这种自身安全难保的情况下,他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唯恐惹得祁朝不喜,把他放养了。
到那时,只怕真要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至于收徒原因,祁朝要说,他就听着,不说,也没什么。反正现在祁朝是他师尊,这样就好。
空气安静几秒,楼云觉得每一息都相当难熬,像是有把刀悬在头顶,迟迟落不下来。
少顷,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一只手放在楼云头顶,带着安抚的意味。
“没事,不是你的错。”
祁朝视线从楼云捏紧的手上收回,起身道:
“这件事我会去主峰理论清楚,你就好好休养罢。”
楼云眼神微动,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祁朝右手在空中划个诀,一本书出现在手中,正是之前锦白去藏书阁取的那本。
他把书放在一旁,道:“一个月后你要补入门考核,这本书你先看看,不懂之处可以问我。”
楼云点头答好,忽然想起什么,又道:“锦白呢?”
平常醒来,早就会见到锦白在一旁,怎么这次没人影了?
祁朝道:“他办事不利,是为失职,罚他一周禁闭。”
楼云一愣,没想到自己会牵扯到他,想想锦白小小可爱的样子,顿时内心一阵罪恶感。
祁朝瞥他一眼,略一思索,道:“是我欠虑了,待会儿会让其他人过来照顾你。”
不不不,我不是要人照顾,只是一个人太无聊了!
楼云忍了忍,没敢说出口,只好点点头。
祁朝话说完,就离开了。
楼云在房中待一会儿,突然窗户边传来一阵杂音,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墙上,随即一个少年的惨叫响起,听着就很疼。
“哎呦哟疼死我了——呸呸呸!”
楼云走到窗边,窗棱周围飘着好几根白羽,窗下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白底红纹的短卦,正把嘴里的羽毛吐出去。
他吐了好几下才吐干净,抬头看着楼云,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对不起,没吓着你吧?我准头不太好,本来应该降落在门口的。”
说着两三下顺着窗户爬进来,站到楼云面前,道:“我叫鹤白,代替锦白过来陪你的。仙上应该有说过吧。”
楼云点头,视线还未从他头上移开,忍了忍,没忍住:
“你撞得挺重吧,没问题吗?”
鹤白一愣,忙道:“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哈哈。”
楼云见状一笑,两人闲聊几句。楼云问了禁闭的情况,知道锦白处境并没他想的那么遭,稍稍放心,又扯了些趣事。
鹤白兴致勃勃讲起以前飞错路的事,详细描述一番当时情景,颇为有趣。
时间一晃到晚上,鹤白离开前将门关好,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楼云一人。
他睁眼等了好一会儿,确定鹤白远离之后,起身穿衣,下床走到窗边。
清冷的月光下,几片白色的羽毛静静躺在地上。
楼云弯腰一一捡起,捏起一根,在月光下仔细观察片刻。随后,学着锦白的样子,将白羽抖动两下。
半掌大的白羽顷刻间伸展开,变成可供一人站立大小。楼云松口气,带着它走出房门,乘上去。
白羽轻飘飘腾空,载着他摇摇晃晃飞行。
在离开凌云峰地界瞬间,一个不可见的阵法产生触动,犹如平静的湖面荡起一缕细小波纹。
几乎同时,峰顶一人从入定之中醒来,面无表情睁开眼。
.
楼云乘着白羽,七拐八拐,总算看到想看的东西了。
他缓缓下降,落地后将白羽收起来,环顾四周。
夜色凄清,目之所及全是大片的灵植。周围满地雪青色花朵,在寂静中随冷风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