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大郎看了一眼白秀山。
“咳,带上你捡来的那小孩儿吧!”白秀山摇摇头,然后忍不住捏了捏鼻梁骨。“难得你欢喜!多个人,不过多双筷子,咱白家还养得起!”
*
九月底白秀山走的时候,带上了青柳大郎与苏十三。三人挤着一辆车,反倒让阿四开着一辆空车跟在后头。
三人挤在车里排排坐,青柳大郎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白秀山挑眉。“怎么,嫌老头子我碍事儿?”
然后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苏十三,道,“人家小苏还没嫌弃呢!”
苏十三只得礼节性地笑笑,然后转头看向车窗外。树木刷刷地往后退,天高云淡。不时可以看到成排的兵扛枪走过。也有装着大兵的车,偶尔与他们同行一段路。
冀城因是沿海商埠,日子还算平定。但看这些兵成车地往京城运,苏十三心里有些不安。热.兵.器时代,一个月的战事下来,一座城池就毁了。
不知道距青柳大郎提及的“时辰”还有多少日子,两人是否能平安完成任务?
苏十三歪着头,看了青柳大郎一眼。
青柳大郎夹在白秀山与苏十三中间坐着,脸色冷得像一块寒冰。
车从冀城开往京城,约有四五个钟头。白秀山起先还闭目养神,待开到一半路的时候,不知觉打起呼噜。
苏十三悄悄将手伸过去,拍了拍青柳大郎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料反手就叫青柳大郎握住了。
青柳大郎紧紧攥着人,脸色终于和缓了些。他转头望着苏十三,一双深黑色的瞳仁内,其用情昭然若揭。
苏十三直面了三世,早就习惯了。只是眼下青柳大郎的面皮实在太过稚嫩,他没忍住手指刮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无声地用唇语道,“鸡蛋!”
苏十三喜欢吃鸡蛋,尤其是生鸡蛋。蛋壳在杯沿轻轻一磕,蛋清顺着流入杯底,然后扣住蛋黄扔掉。就着槐花蜜,用滚水冲了,一口抿干,就当清晨养嗓子。
这法子,还是当年花老板教他的。苏十三在冀城白公馆住了小半个月,也就这几天病好了,才喝上两杯。
但他这个小癖好,青柳大郎是知道的。听他形容自己是鸡蛋,以为苏十三是要吃他,再想下去,才明白苏十三是在调.戏他。
青柳大郎一愣,随即脸颊微红,耳根子后头一片热辣辣的。他忍不住松了松衬衫领口,脊背绷紧,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他原本就生的极白,这点红就像点了胭脂。越掩饰,越是欲盖弥彰。
这点害臊的红,越发衬的他剑眉星目,眉眼清俊的不像话!
苏十三调.戏成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破了功。
青柳大郎抿唇,攥着苏十三的手,手心里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第93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6
十月初,莆田高中。
两人去学堂报到的那天,出门都穿了一色儿的深色校服,剪着短发,左胸前别着莆田高中的校徽。站在一处,皆是无双少年,如一对儿璧人。
那天早晨白秀山特地在家里多留了会儿。三人用过早餐后,白秀山亲自送他们到门口,然后嘱托阿四开车送他们去上学。
白公馆的黑色老爷车开到学校门口,苏十三见许多学生穿着与他们一样的制服,手中夹著书本,有说有笑。也有自家派车送来的少爷,但大多数都是自个儿走路来。
“咱派头是不是大了些?”
青柳大郎皱眉。“你病刚好,须养一段时间。”
“可从白公馆到这儿,也就……”苏十三伸出手,两根食指比划了一下。“走路也就半个小时的事儿!”
青柳大郎深深看了他一眼,下车后主动接过苏十三书包,抱在手里头,肩头还背着一个书包。皱眉道,“你不喜欢旁人看见你我从一处出来?”
“那倒不是!”苏十三呲牙。“咱能搞辆自行车骑不?”
青柳大郎一愣。“听父亲说,这批从海上来的货里头,有几辆自行车。你若欢喜,我替你讨一辆。”
“要两辆!”苏十三挥手笑。“咱俩可以每天一起骑车上下学!”
苏十三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今天叫阿四这样送,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阿四这人虽然不言不语,但是每次他与青柳大郎说什么,苏十三觉得阿四都会原封不动地回家打报告给白秀山。
他不喜欢有人盯梢。更不喜欢窥伺!
如今在白公馆内,两人连卧房都分开了,压根没办法说私密话。到了学堂,又人多眼杂。总得寻个机会,找个单独相处的时光。
青柳大郎虽然不明白他这层意思,但是宝贝儿要自行车他是懂的。当下点点头。“好!回头我就找父亲讨两辆自行车!”
苏十三眯眼笑,眉清目秀地走在校园内,堪可入画。
学堂门口松柏成片,一片绿色茵茵。白家派来的帮佣早就打点好报到事宜,两人只是到先生那里象征性地被问了几句话。
一走出门,苏十三就笑的打跌。“原来你我不同班。”
“我去找先生换!”
“那倒不用,”苏十三呲牙笑道,“你我现在年纪差两岁,原本也该你高我一级。”
“话不是这样说,”青柳大郎依然苦恼。“不在一处,你若叫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哟!这话说的,好像你不在,小爷我就得水深火热似的!”
苏十三从他手里夺过书包,摇头晃脑,走出三步远,回头对青柳大郎笑道:“别追啦!两个班就挨着,若是有什么事儿,课间休息时你来找我!”
青柳大郎见他说的坚决,只得点头应了。
然后唇角紧抿,闷闷不乐。
*
苏十三忘了,这年头坐着小汽车来洋学堂上学的少爷不稀罕,反倒是骑个单车从巷子里头拐出来,那可太扎眼了!
因为战事频繁,各家资源都缺的很,一般人家就连白面都得靠抢。如果能骑辆自行车出来,不光证明这家有钱,还证明这家人手头上活络,能从海上弄到洋货。
他与青柳大郎同进同出,一起骑单车,不过七八天就叫人盯上了。
一个早晨,两人一起出了白公馆大门。刚骑出不远,苏十三突然脚尖点地,支住自行车,龇牙道,“坏了,今儿个要写的字帖,我好像忘拿了!”
“不在书包里头?”青柳大郎说着也停下车,帮苏十三一起找。
两人书包都找了个遍,确实没带。
苏十三摸着后脑勺想了想,“好像是昨儿个写字的时候,恰好说是玉米排骨汤好了,我这急着下去喝汤,不知把字帖放哪去了!”
“没带就没带吧,”青柳大郎满不在乎地道。
“可别介!我如今寄人篱下,住在你家里头,若是在学堂表现不好,到年底的时候怕是吃年夜饭都得叫你家老头子唠叨几句!耳根不得清静。”
“他敢!”
青柳大郎声音一冷,瞬间抬起头,深黑色瞳仁内怒火中烧。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苏十三眯眼笑道,“这不是心里头虚嘛!省得你到时候难做。”
他说着拍了拍青柳大郎肩头,单腿蹬自行车。“你先去,我回家讨去!”
“算了,我替你去拿!”
青柳大郎将车头调了个方向,一溜烟蹬车往白公馆蹿去。
十月清风吹起青柳大郎深蓝色制服下摆。黑发,自行车,特别像前世校园青春剧里头的场景。
苏十三眯起眼睛,唇角不知觉上翘。
*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苏老板果然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待青柳大郎骑远了,寂静的巷子深处,果然从暗影里钻出一个人,不紧不慢地拍掌赞道。
苏十三脚尖支着自行车,呲着一口糯米牙望那人笑了笑。“小爷知道有人跟踪,没想到是你!”
“好说好说,小苏老板这一路脚底生风,从印城跑到这儿,实在青云直上!若不是鄙人见人过目不忘,险些不敢认了!”
从暗影处转出那人,正是当日里在印城将苏十三从花老板废宅中扒拉出来的人。自称是花老板生前好友,可当日里转手就将他卖给了人渣洪少!
苏十三想到在洪公馆所受的屈辱,恨得险些将一口雪白糯米牙咬碎。
“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苏老板这笑话说的,可还欠着三分火候!”
那人笑了笑,从丝绸对襟衫里掏出块怀表,掐着珐琅表盖儿看了眼时间。
“恰好早晨七点过五分!我这儿也是陪人上学呢,等位小少爷!”
苏十三似笑非笑,眼角扫了他一眼。
“山不相逢,水相逢,鄙人也就和小苏老板打声招呼!”
那人笑笑。“如今小苏老板混的发达,想来也不会再回戏班子。印城的事儿,回头我就让剧院消了,怎样,够意思吧?”
“我呸!”
苏十三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双手放开自行车龙头,一声不吭,突然蹬着轮子飞快地朝那人冲过来。
那人吓了一跳,一身绸衫裤,戴着顶檐帽,拎着裤腿在原地蹦哒。他往左闪,苏十三就往左边冲。那人往右躲,车子就往右拐。逼的那人无路可走,最后叫苏十三堵到一处死角。
“哎呀呀呀——
你为人何太谀!
你为人何太谀!
腹中剑,
口中蜜,
长剑憸(xian)人蓝面鬼。”
苏十三口中唱着戏,拧动自行车龙头,突然弓腰踩蹬飞快地冲过来。那人大叫一声,眼见着躲不过了,那自行车却险险的,在他面前停住了。
苏十三猴到自行车坐垫上,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啪,连扇了那人三十几个耳光,将那人掴成一只猪头。
自行车重重地摔在地上。
苏十三早轻巧跳到一边,双手叉腰,对那人骂道:“这些巴掌,是我替花老板给你的!你之前哄了花老板多少,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就你做的那些事儿,我呸!小爷我等着看你将来如何下地狱!”
说罢从地上拎起车,随意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潇洒地蹬车扬长而去。
*
苏十三没想到那人口中说的等位少爷居然不是个幌子。他刚骑出巷子,滋溜滋溜一路跑,遥遥地见青柳大郎朝他骑车过来,立刻兴高采烈地扬起手。
“我在这儿……”
话还没说完,劈头一个拳头扔过来,将他从自行车上撂下去,车扔在一旁。
一群少年哈哈大笑,从树上纷纷跳下来。
“洪少这招果然厉害!打他个措手不及!”
人群簇拥着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居高临下地冲趴在地上的苏十三扬了扬下巴。“你这车,少爷我瞅着不错,先借用几天!”
苏十三呸的一口吐出嘴里泥沙,抬起头,心里一惊,险些以为是洪公馆那位人渣重生了!但是再仔细看,这人明显比当初那位莫名其妙死掉的洪少年轻十来岁,眉目有五六分相似,穿着一身莆田高中的深色制服,左胸口也别着个校徽,眼见着是与他们同校的。
“你说借就借?我呸!”
那位小洪少爷已经抓住龙头,左右摆晃了几下,只是不知道如何骑。
苏十三连忙扑过去夺自行车。
“别给脸不要脸!一边去!”
那位小洪少爷说着,又要过来打苏十三。
那头青柳大郎已经赶到,见状慌慌张张扔下车冲过来,三人扭打成一团。
小洪少爷带来的十几个帮手一起拥过来。众人一顿拳打脚踢,混乱中苏十三只见青柳大郎的制服叫人扯的稀巴烂,嘴角破了道血口子,却打得十分勇猛。上三路,下三路,舞得呼呼生风。
虽然眼下没了灵力,身上也没有剑,但是青柳大郎以一敌十几,居然还稳稳地占了上风。
二十分钟后。
青柳大郎站在那儿,抹了把嘴角血迹,冷笑着望向被他揍趴了在地上到处爬的一群少年。
“要欺负十三,须先问过我!”
“哟呵,好大的口气!”
小洪少爷挨的黑拳最多,头发扯落了几缕,眉眼开了口子,瞧着十分凄惨,却满不在乎地含着一口血道:“少爷我盯着你们几天了,不就是个家里经商的,有什么了不起!惹急了我,本少爷随时叫大兵去你们家,抄.家灭族!”
“还灭族!”
苏十三冲过去,一脚将刚爬起来的小洪少爷重新踢翻在地。
“横什么横!你是谁家的少爷,姓甚名谁,快报上来!”
“少爷我姓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号叫做洪金明!”
“你是从印城洪家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
洪金明吃了一惊,抬眼望了眼苏十三,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子,又擦了擦嘴。
“你既然听过我印城洪家,就该知道……”
“打的就是你!”
苏十三不肯让他说下去,用穿着黑皮鞋的脚顶住洪金明下巴,猛地一踹。
十几脚连环踢下去,洪金明牙齿都被打落三颗,咕嘟咕嘟一嘴血泡,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摇手朝他们求饶。
“十三!十三你冷静点!”
青柳大郎见不对,赶紧拉住苏十三胳膊。苏十三却拼命拧着劲,双眼赤红,显然发了狂。
青柳大郎没办法,只得将人一把按在怀里,安抚道:“没事儿了,别气哈!”
“你别拦着我!”苏十三拼命挣扎。“小爷我今天要杀了他!”
青柳大郎忙将他腾空抱起,苏十三双脚仍胡乱踢着空气,嘴里恨恨地骂道:“人渣!你们一家子都是人渣!你们怎么不去死!”
这话说的怨毒。青柳大郎从没见苏十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更没见他骂过人,心下越发慌乱。顾不得地上到处鬼哭狼嚎的一群小少爷们,抱着苏十三就走。
青柳大郎将苏十三放在自行车后座,单脚蹬着一辆车,右手拽着另一辆自行车,两人呼呼地,风驰电掣一般,骑车出了这条巷子。
又骑出几步远,青柳大郎突然听见身后有啜泣声。他一惊,忙停下车。回头一看,苏十三早已泪流满面,仍在反复地喃喃咒骂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