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泰立在荒坟中,与侥幸逃生的灵然说起陈年旧事,神色甚是平和。在月色下,就连唇边那抹冷笑,也渐渐的淡了,眉眼俱是温柔。
“那时阿彧与孤约定,若是将来崔家不赎他回去,他便与孤做个伴,一起终老。”
听起来倒像是青梅竹马的盟约。只是两人站在死人坑旁,双方手上都染了血,说起这样一段青涩的爱情故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灵然刚想打断,魏王泰却话音陡然一转,怒冲冲地道:“一切都发生在除夕那夜!孤受封魏王,随后又兼了雍州府牧,阿彧也水涨船高,十六岁便执掌大理寺寺卿。但是他待孤,却越来越远了。”
“这些事,王爷不需说与小和尚我听。”灵然漠然地拍了拍手。“眼下小和尚我只关心一样,钟府一事已经了结,还须劳动王爷走动一番,带小和尚我进宫面圣,好了结这件差事。”
风簌簌地吹。
灵然唇边挂着一抹凉飕飕的笑,打断魏王泰的欲言又止。“你与那魔头的事情,小和尚我没有兴趣知晓。”
“阿彧怎地就是个魔头?”魏王泰反驳。
“呵呵,这手段!这魔气!”灵然定定地盯着魏王泰的眼睛。“你再瞧瞧小和尚我这一身血迹,以及这个!”
他将乾坤袋丢入魏王泰手中。
“这里头装的,可都是从钟家捉来的怨鬼!长安城作乱,也都是源自于此。可是崔彧那人,夺了乾坤袋后,却只想着放虎归山。他如此行径,不是魔,难道还是个人吗?!”
魏王泰默然不语,半晌,掂着那乾坤袋道,“你且先与孤回府。过几日进宫面圣,了结这桩案子再说。”
“没兴趣!”灵然冷嗤。“小和尚我自然是要回寺里去的!得养伤!”
魏王泰还待说什么,灵然一句话堵死。
“跟你回王府,我怕不得好死!”
魏王泰默然。
灵然抬步,从他身边蹒跚走过,身上的血沿着白衣滴答滴答落入黑色泥土。
魏王泰突兀地说了一句,“你瞧阿彧那人可是有问题?”
“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灵然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地嗤笑了一声。
“你若当真还有一点人性,便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瞧瞧,到底你所念着的是个人,还是只魔?是当杀,还是当留着,回家去抱,去亲!”
说罢再也不管魏王泰,强运了一口残存的灵气,白衣无风自动,瞬息间便乘风而去。
*
灵然提着一口气,拼死奔回东安寺。小七娘还留在钟府,寺外只有那一株老松树伴着一树小桃花睡得正酣。
见他回来,老松惊了一下,刚从土褐色的树干中刚睁开一只眼,就见灵然扑通一声直直的栽倒在地。
老松慌忙从树中蹦出来。嘭的一声,淡青色烟雾中现出一个身材矮小、长眉挂到肚皮的老者。
他从地上扶起灵然,倒抽一口冷气,推也推不醒,只得背了灵然艰难地沿着回廊往后头精舍去。
明溪老和尚听到动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就见小轩窗外风雨声簌簌,黄豆大的雨粒突兀地啪.啪打落下来,老松背着一身血迹的灵然从窗下经过。
“他怎么了?”
明溪忙开口叫住老松。
老松抬头见是他,略有些尴尬。“老和尚回来了,我等还没来拜会……”
“不忙,不忙!”明溪忙摇手道。“小和尚怎么了?”
“许是叫人打伤了。”老松皱眉。“这伤口处魔气入骨,怕是撞见了邪魔。”
明溪倒抽一口冷气。“既如此,快些将他扶到老和尚我房中来!你们治不好他。”
老松听罢,依言将灵然负到明溪老和尚房中。明溪往床铺内侧挪了挪,腾出一片空地方来。老松刚将灵然放下来,血迹便瞬间淹湿了床褥。
灵然面色如金纸,双眼紧闭,睫毛不安地颤抖。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滴落下来。最可惧的是,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衣衫碎裂,血污狼藉里蕴藏着一丝一缕的魔气。
明溪刚将指腹覆上去,就叫魔气侵蚀。
“果然!”明溪倒抽一口冷气,强行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魔气,将手按在灵然心脉处。
“这可如何是好?老和尚我如今灵力不够。”
老松沉默半晌道,“还有老柳他们几个。我等凑凑,或许能替他缓过这口气。”
“好!你速去叫人来!”明溪顿了顿,又道,“越多越好,越早越好。最好是山间精怪,与你等一般精气纯粹的。若是已在人间修习的,恐怕对这小和尚灵根有损。”
“好!”老松一口应了,呼朋唤友去了。
*
大约寅时三刻的时候,明溪老和尚内聚集了十几个山精木怪。众精怪一道,团团地将灵然围在中间。灵然仍躺在那里,青色白色赤色各色灵气交织,汇聚成一条条灵线,包裹住灵然周身。
灵然在这灵气包裹中,一时觉得舒畅无比,一时又觉得十分痛苦。先前被崔彧撕裂的灵根一寸寸在缓慢复苏,皮肉却不知叫魏王泰在地牢中渗入了什么,每恢复一寸血肉,不仅不好转,反倒噗嗤噗嗤地腐烂。
“坏了,这小和尚看来还中了剧.毒!”明溪皱眉,表情越发愁苦。他喘了半天气,才道,“这毒却是人间帝王家的毒,怕是只有皇宫内才有药。”
“什么药?”
灵然无名指上的黑蛇动了动。下一瞬,从灵然指尖消失,凭空在房内现出人形。
青柳大郎一手捉住明溪的衣袖,急道:“他怎地会中.毒?”
明溪第一次见到青柳大郎的人身,当时就惊了一下,嘴唇哆嗦半天才颤抖着声音道:“是,是人间的毒。我等只能帮他恢复灵气灵根,但是这解毒的药方,还得从皇宫内去寻。”
“需要寻什么?”青柳大郎冷声道。
“要有帝王龙血。”明溪皱眉。“然后再寻找下.毒人,得知这药的配方。”
“是鸩.毒?”青柳大郎皱眉。
“不是,比那个厉害。”明溪苦笑。“这毒若是凡人中了,在三息间必死无疑,小和尚仗着是灵体,才撑了这许多时候。只是这毒到底对他的这具肉.身有损,还得寻到几味药……”
明溪说罢,哆嗦着抓过青柳大郎的手,无声无息地在他掌心间写了几个字,然后又附耳叮嘱道,“记住,务必再取三滴帝王龙血,如此……小和尚才能完好如初。”
“帝王龙血?”青柳大郎冷冷地笑了一声。“与真龙血比,到底哪个更好?”
“你……”明溪脸色更加惶恐,这次嘴唇哆嗦了足有十息才道:“尊,尊神,当真是?”
“是!”青柳大郎一口截断。“倘若是吾之血,是否于他更好?”
“那个自然,那个自然!”明溪垂头。
旁边一众精怪早就跪伏在地簌簌发抖,压根不敢吱声。
“好!待吾寻到解药配方后,尔等再与他医治。眼下先替他护住灵根!”
青柳大郎说完,推开小窗,嗖嗖地,瞬息间便在夜色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71章 孤僧灵然(志怪)37
青柳大郎足尖踩过大片青灰色屋脊,悄无声息地贴近魏王府。夜雨扑簌簌落在树阴深处,长安城人声寂寂。魏王府门户紧闭,下人房内烛火熄灭,阖府上下早已沉沉睡去。
每隔一个时辰,有十二名武士手持刀剑,提着灯笼从庭院中走过。
青柳大郎去的时候,恰好撞见一小撮儿人在廊下说话。他数了数,恰好每拨十二人,两班守夜武士正在交班。
一人提着灯轻声道:“王爷可曾睡了?”
“不曾。”另一统领低声道。“说是今夜有雨,不进宫去了,要一个人歇着。”
“我说……”先前说话那人迟疑了一会儿,随即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王爷今夜还是没找人侍寝?”
“咄!别乱嚼舌根!”搭话那统领忙打断道:“咱王爷才十四岁!”
“可下月王妃就要入府了呀!”
王爷这也不爱,那也不喜,难道洞房那天也要放王妃一人独寝?
两人都不说话了。
一时间只听见雨声哗哗落在冰冷的铠甲上。
搭话那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默然良久才淡淡地道:”这些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儿!咱先换了班吧。你仔细些!最近长安城有些不太平。”
“知道了。”
两人低语罢,提灯的那位统领便率着十二人匆匆踏着雨声离去。
青柳大郎听了一耳朵闲话,依着刚才这些人说话时目光不自觉所瞄去的方向,迅速找到魏王泰所在的厢房。
厢房内黑灯瞎火,青柳大郎倒挂金钩,足尖挂在屋檐下,朝内看了一眼。他这一身红衣在黑夜中原本应该极鲜明,但他扣在夜幕中周身竟然如同夜色一般黑,又像一阵轻烟,在这雨夜中若隐若现。雨滴打下来,一晃便散了。下一刻又重新凝聚成形。
青柳大郎凝神仔细听了会儿,房内鼻息声时长时短,间或传来床板吱嘎声。看来魏王泰尚未睡着。
没睡着,正好!
他嗖的一下自窗户翻进去。
“什么人?”
魏王泰被惊动,一骨碌从床头坐起,正要张口喊人,一只冰凉入骨的手掩住他的嘴。
“再说话,就杀了你!”青柳大郎在他耳边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
魏王泰惊了一下,随即平静呼吸。过了几息后,在青柳大郎掌心内支吾了几声。
青柳大郎觑他神色,猜着大约是不会喊人了,才慢慢放开手。
黑夜中魏王泰眯起眼仔细看了会儿,终于瞧清了眼前这个人,越发觉得震惊。“你是谁派来的?”
青柳大郎皱眉。“你今天给那个小和尚下的是什么毒?”
“呵,原来是小和尚那头儿的!”魏王泰神色一瞬间松弹下来。“什么毒?那毒没能毒死他,还要怎么地?!”
“解药拿来!”
“没有解药。”魏王泰呲牙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这毒本来就是瞬间毙命的,哪来的解药?”
“那便拿你的命去抵!”青柳大郎扣住魏王泰的咽喉,硬生生将人从被褥中拽起,然后快速点了魏王泰周身大穴,将他就如同一件垃圾一样“扑通”丢入一只乾坤袋。
魏王泰起先还挣扎了两下,手脚在乾坤袋中不时戳出一块凸.起。青柳大郎压根不搭理他,将半人高的乾坤袋扛在肩头,嗖嗖地破窗而出。
魏王泰叫他颠的在袋内翻滚,抱头蜷曲,痛苦地从里面喊道:“当真没有解药!你便杀了孤,孤也没有解药!”
青柳大郎不理他,心中琢磨了一下明溪那老和尚说的。——倘若有解药,便拿解药。若无解药,就取下毒人回去。
眼下他捉了下毒人,还须一位心地纯良的稚童。这童儿还得是李氏皇族子!
这童子却去哪里寻?
青柳大郎身子比脑筋转的快,心下还没想明白,足下一眨眼就已经飞入李家皇宫中。雨夜中楼宇连绵,他沿着宫室一间间走去。
行到一处,见黑夜暴雨中仍有一人在摇头晃脑地读书,读的全都是治国策。他心下一动,想,大概这人心地还可以。便用手指戳破窗户纸朝内看去,里头一个约四五岁的稚子正在灯下刻苦读书,面目生得十分俊秀,只是有些呆相。遇见读不懂的句子,就用指甲划过,一字字地挑出来,在那里自言自语,反复琢磨。
行吧,就是他吧!
青柳大郎倒卷入内,嗖的一声,衣袂风声带灭了案上烛火。
“什么……”
“人”字还没出口,那位小皇子也叫青柳大郎一并捉了,扑通一声,丢入乾坤袋中,与魏王泰作伴去了。
青柳大郎捉齐两人,当下再不敢耽搁,蹭蹭蹭地沿着原路在夜空中几个跳跃。倏忽间便回到东安寺中。
*
东安寺内。
一众山精木怪,大约十七八个,纷纷瘫坐在地上气喘如牛。许是灵力输送给灵然过多,眼下这些精怪们都有气无力的,见到他来也爬不动了。
青柳大郎略扫了一眼,扛着乾坤袋径直走到明溪老和尚面前。
“都得了!”
“好!”明溪老和尚眉眼动了动,随即对转头对老松道:“须还得劳烦你们,到门边护个法。”
“使得!使得!”老松喘着气,背影明显又矮了半截,佝偻着腰背将他带来的那些山精木怪们一并招呼出去,在东安寺内外团团结了个法阵。
屋内只剩下明溪、灵然以及青柳大郎。
青柳大郎俯身,皱眉。塌上灵然仍双目紧闭一身血污,脸色倒是比先前好看了许多。
他转头,冷声问明溪。“你这药方开的古怪,到底治的是什么?”
“治的是人心。”明溪缓缓地抬动眉毛,眼神中似有悲悯。
“当今天下祸乱,看起来是妖魔横行,怨鬼作祸,实则乱的还是人心。”
“这与吾等有何关系?”
明溪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在人间讨生活吧,不管尊神你是多大的来头,都得按着人间的规矩来。”
这话青柳大郎没法反驳,所以他压根没吱声。
明溪兀自点了点头,又道,“所以魔气侵蚀,恐会乱了小和尚的一颗道心,令其心内滋生怨愤。这道法上的事儿,原本须他自个儿悟,但是眼下既能助他一臂之力,老和尚我便拼着这口气,护他安然无恙。”
“所以滋养的是他的道心?”青柳大郎似懂非懂。
“也算是吧。”明溪缓缓地道。“尊神,你捉来的到底是哪位皇子?”
青柳大郎将乾坤袋打开,扑通,扑通!从里面掉出两个人来。
魏王泰身着禅衣,头发散乱,这一下跌的灰头土脸,脸上也沾了一层浮灰,看起来颇为狼狈。那个皇宫捉来的小童子更惨!掉下来的时候直接摔了个狗啃泥,屁股朝上,但是身上穿的倒还算整齐。
“这个是下毒人!”青柳大郎一手指着魏王泰,然后皱眉道:“另一个,你说要寻个心地善良的,又须是李氏皇族,我也不知何人算善良。见他在灯下读书,便随手捉了。你瞧瞧,到底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