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串话砸下来,钟大人终于知道夫人这是当真的了。也顾不得耳朵被夫人揪的生疼,一只大手抚上夫人的额头,诧异道:“没发热啊,怎地白天就说起了胡话!”
“去你的!”钟夫人啐了他一口,松开钟大人的耳朵,笑嘻嘻地道,“如今就在绣楼那住着呐!原来咱绣儿当日却没有死透,一口气憋在胸口。是那位胡大夫不行,生生地将咱好好的一个绣儿给说成死人,回头就抬棺下葬了。亏的有个书生将她给救了!”
钟夫人随即将灵然那番说词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说与钟大人听。钟大人越听,眉头的结打得越紧。
“怕不是找了个容貌相似的,来糊弄你?”
他没敢说夫人老糊涂,当着面,只得含糊道:“你们妇道人家心软。许是知道你我归乡,来赚一笔彩头呢!”
“就记着你那两个臭钱!”钟夫人立刻生气道:“你做官这二十多年,两袖清风,家里穷的叮当响。也就绣儿老实,寻了咱们十年才好容易找着家!”
钟夫人说着,开始抹泪。“绣儿,我苦命的绣儿啊!如今穷的连骡马轿子都舍不得花钱,竟是雇来的!身边一个使唤丫头都没。这过的什么日子啊!都怪你这不成器的爹爹……”
说着话题一拐,开始颠三倒四地骂起钟大人。
两人夫妻三十年,这些话,钟大人便是闭着眼睛也能背三个时辰。他怕钟夫人重新炒冷饭,赶紧陪礼认错。
“是!都是我的错。夫人,你别生气,仔细心疾犯了……”
“你也知道我有心疾!”钟夫人甩开他的手,仍旧气呼呼的。“好容易我的心肝宝贝儿回来了,你这当爹的不仅不高兴,还怀疑她是外头来的骗子!骗子能叫我娘吗,啊?骗子能认出老钟头吗,啊?骗子能知道咱家的底细吗,啊?甚至她连那个胳膊上的胎记都长得一模一样!”
钟大人寻思,他听说有些江湖异士,能以秘术点上胎记。“许是找人做的手脚?”
“去你的,就你脑子好!就你聪明!全天下聪明人就剩你一个!”钟夫人跳脚,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你连人都没见,就断定了她是骗子!我呸!”
可怜钟大人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只能捏着鼻子,道,“好好,便依夫人所言,见上一见。如今已是晚饭时分了,叫他们下来吃饭吧。”
“这才像句人话!”钟夫人收住泪,两眼哭的红红的,鼻头起皱,脸上的粉也掉了半拉。
钟大人一眼看见,倒抽一口冷气。“夫人,你,你先让小翠小燕扶你回房收拾一下。”
钟夫人扭扭腰,去了。回头还不忘啐了钟大人一口,隔着帘子骂道:“待会儿饭桌上你可别给我使官老爷脾气!说话客气些,若是将绣儿和她姑爷给气走了,回头有你哭鼻子的呢!”
钟大人暗自冷笑,呵!这骗子还是成群结队来的!还给咱家寻了个姑爷!
去他妈的姑爷。
第62章 孤僧灵然(志怪)28
钟大人肚皮内将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婿骂了个千百遍,但是真见到人时,他却还算淡定。端起手中茶盏,掀了掀茶盖,淡淡地道,“小郎君姓甚名谁,如何与小女……”
他沉吟片刻道,“寻至此处呢?”
灵然效仿先前见钟夫人一般,一撩长袍,单膝跪下,口中朗朗出声。“郎子拜见泰山大人!”
“不敢!”钟大人笑了一声,捻动长须,双眸低垂。“小郎君,这声郎子……不知从何而来?”
“先前已与泰水大人说过,”灵然见这位摆架子,不叫他起来,便依然跪着,眼眸笑的弯弯。“此事说来话长……”
“不忙,本官有大把时光听你慢慢的说。”
听你慢慢地编,钟大人内心冷笑一声。
翁婿两人叙话,钟夫人与小七娘在后院并没跟出来。正厅内静悄悄的一个仆人也无,钟大人如此端然的坐着,灵然倒不好像先前赚钟夫人那般,来一个含泪认亲的戏码。
他只得沉吟了片刻。“泰山大人,郎子知晓……这死而复生之事,听来十分离奇。恐有些骇人听闻。”
灵然耐心将那套赚钟夫人的说辞又叙述了一遍。
“小生与娘子相识于不羡山的一处荒寺。小生梦中得仙人指引,行至此间,摸索了足有大半夜,终于找着娘子埋骨之处。揭开棺木时娘子面目宛然如生,小生略懂医术,因此便以针灸之法救治,不想娘子体弱,经三年才能将将下地行走。但三年后再来寻,钟大人已迁至外省,认亲一事,不得已,淹留至今。”
“呵呵,难为你,一听到老夫回京,掐着点儿就来了。”
灵然假装听不懂他话中的嘲讽,平静地道:“郎子心中一直挂念泰山与泰水大人,这十年来寝食难安。此次知晓二位回长安,特地带娘子归宁。”
钟大人嗤笑一声。“你这无赖从何处找来的一个小娘子?小女当年亡故时已有十六岁,如今这十年过去,据夫人说她依然是十六岁下葬模样,难道你当老夫是个瞎子,看不出来?还是说,你要告诉老夫,在这世上凡人居然可以不老不死?!”
灵然挠挠头皮,道:“想必娘子先前遭遇过于离奇,阎王爷也觉得稀罕,所以生死簿上涂去了她的名姓。”
他自以为说的风趣,钟大人却不笑,只冷冷的将他瞅着。
“生死簿也敢妄言,你这厮究竟是何来历?”
灵然将食指竖在唇边,侧头一笑。单膝跪地的姿势,竟让他这侧首一笑,漾出了无限风流。
他道,“当今朝廷不兴谈鬼论神,但妖魔横行于天下却是有目共睹。泰山大人曾身为父母官,想必所见所闻比长安城惨烈的要更胜上许多吧!”
钟大人听了这话,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语气明显缓和许多。道,“也罢,你且起来说话吧!”
却没有再直接骂他骗子。
灵然笑了笑,潇洒地起身掸了掸袍角,在下手处坐下。他望着钟大人那双浑浊中透着精明的眼睛,淡声道,“泰山大人,小生原本在无羡山,于野寺读书十来年,原是为了前朝战乱避祸。谁想新皇登基后,依旧如此惨淡,小生毕生所学,满腹经纶,一无用处,因此心灰意冷。此次带娘子来寻亲后,也不指望什么,从此便与娘子二人快活度日,于荒村野寺中终老此生……却也不错。”
“小小年纪,口气倒不小!”钟大人将眼睛一眯,冷冷地道,“满腹经纶?你读的是谁的书,你师父又是哪位?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
重重地将茶盏跺在桌上。硿咙一声。
灵然却不惧他,只淡淡地笑道,“师父,自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师父。”
他眼前浮过灵拂子的模样。
“师门,也是天下第一凶残的师门。”
逍遥山一排师兄们光着脑袋穿着白袍在他面前成群飘过。
“所学的,自然也是天下第一。”
老子天下第一!十年只会一剑。这一剑,就能将龙傲天轰成渣渣。
灵然垂下眼皮,心内凉凉地笑了一声。
接下来,钟大人考较了一番灵然的功课。
灵然有第一世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经历,上下五千年,信手拈来。遇见细节处,但凡说不通或者是忘记了的,便含糊其辞地笑道:“得意忘形,得意忘形!”
钟大人不好深究,只猜这小郎君约摸是个野路子,人在荒寺中读书,所学的骨子里却是道家,于这儒家的书也涉猎颇广。
有些词句,竟是他听都没听过的。实在是惊艳绝伦!什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什么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再者什么将近酒杯莫停……这些词句颇有豪迈之气,又兼少年风流。
尤其那一句“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深深打动了钟大人一颗老怀不遇的心。二十年宦海沉浮,如池塘春草梦,匆匆自时光罅隙间溜走。
钟大人渐渐地,住口的次数越来越多。只听灵然与他讲话。
听到精彩处,钟大人忍不住击节。将喝干了的茶盏当做磬鼓,手指轻弹,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叮声。一双浑浊的双眼中放出光彩。“不错!郎子果然博学,这句‘满腹经纶’,足以当得起!”
这一声郎子出口,灵然顿时心下大安。
暗道,这场翁婿认亲的戏,总算是演完了。
呵!接下来,小爷我就要开始查案了!
他精神一振,瞬间笑的眼尾上挑,如同一只漂亮的小公狐狸。
……宝贝儿上一次笑的这么奸诈,还是在神庙处,遇见那个龙傲天时。青柳大郎默默地将屋顶瓦片放回原处,悄无声息地沿着屋脊掠到暗影处藏着。
皎白手指轻抚下巴,想,这钟府内,怕是很快要风波骤起了!
哦不,应当是,风云际会了。
*
当夜灵然在钟府安置。因与小七娘扮的夫妻,灵然心中还忧虑了一下。谁知晚饭后钟夫人以多年未见女儿为由,将小七娘亲自带到绣楼内,母女俩并头而眠。
灵然大松了一口气,在客房内躺下。他这一日动的脑筋太多,演的戏份太足,一躺下,大字朝天,瞬间陷入了沉沉梦乡。
半夜风掀动窗棂,他耳朵动了动,随即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青柳大郎自窗外悄无声息地翻进来,踮着脚尖走到床头,凝视沉睡中的灵然。
一身红衣在月色下异常妖艳。
灵然翻了个身,拍死一只蚊子,嘟囔了一声。“大郎,你怎么还不上来睡?”
作者有话要说:
【注】穿书者一般都会copy上下五千年的名人诗词,十三也秀了一把,过个瘾。后续不会再走这个桥段了。在此节十三引用的词句分别来自岳飞、李白、朱熹、贺铸。(大佬们出场次序不论先后,哈哈哈哈哈)
【小剧场】
苏十三:大郎,你怎么还不上来睡?
大郎:……等等,我把鼻血擦干净先。吸溜,吸溜。
第63章 孤僧灵然(志怪)29
青柳大郎一个激动,伸手抹掉两管缓缓流下的玄色龙血,抬头无语问苍天。
灵然不知自己在昏沉中说出了梦话,引得某人流血。他再次在沉沉睡去中见到那个高楼,梦中又与那城主混在一处。
这次城主却不来抱他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棋盘。那城主笑盈盈地道,宝贝儿,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灵然皱眉。梦中坐在城主对面那个人也是一身白衣,穿的依稀还是剑阁雪白弟子袍,笑得明媚。分明不是苏十三的眉目,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他知道,这穿白袍的人就是他自己。一千年前的自己。
白衣人道,城主,你须知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更别提这……
他看了一眼三百多颗白棋,心下一动,笑容变得尴尬。挠了挠头皮道,某实在不会下棋。要么,你换个人吧?
无妨,再说……这天杀局少了你,可就下不成了。那城主眯起眼睛,笑的很沉。
那笑容,令灵然不喜。莫名心头一悸,挣扎着要从这梦中醒来。
太恼人了!白天费尽心力在大唐查案,晚上睡个觉,还得纠缠千年前剑阁往事……这样下去,他非得精神分裂不可!
念头一动,左手不自觉攥紧。无名指上那那团熟悉凉滑,不知何时又不见了。他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猛然喊了一句大郎,这一喊却将他惊醒,翻身坐起,掀开被子一看,被褥中团团的拱着一个人。
“谁?”灵然心头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被褥下是一身红衣侧身向着他睡得正酣的青柳大郎。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灵然愤然地想,顺便一脚就踹在这人屁股上。
咕噜噜!
青柳大郎被一脚踹下床,顿时摔了个四仰朝天大字型。
一双暗金色瞳仁睁开,冷冽,纯澈,如同两泉幽冷的寒潭。
刚睡醒,寒潭内薄有雾气。片刻后雾气散去,青柳大郎终于彻底从梦境中惊醒,看到的却是一张放大了的俊脸。
……虽然宝贝儿长得美,但是如此近的距离,即便是再美好的脸也仅剩下半只眼睛及一点高耸的鼻尖。呼吸声喷洒在他的面颊上,痒痒的。
青柳大郎忍不住一伸手,恰好勾住灵然凑过来的脑袋上的发丝。他瞳仁一缩,沉沉地笑了一声。
“宝贝儿,你这算投怀送抱吗?”
灵然沿着青柳大郎的目光往下,才发现两人此刻凑得极近。青柳大郎借势盘腿坐起,灵然一凑过来,脑袋恰好抵在青柳大郎的肩头。
太近。只要这人一伸手,就能将他抱个满怀。
灵然顿时面皮下泛起一点桃花色,不高兴地道:“你这人,说不见就不见,隔三差五的又是蛇,又是人,到底是怎么个规律,好让小爷我也有个心理准备!”
青柳大郎苦笑,绕过这话题,决定先把人哄高兴了。“你如今在这儿住下,到底是打算怎么弄,难道你真要帮明溪老和尚翻案?”
“当然是要翻的!这案子,小爷我翻定了!顺便弄个国师当当。”
“过了今夜,明天我让小七娘哄钟夫人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到时开个三天流水宴。附近的人都知晓钟小姐死而复生,怨鬼族必定上门来寻。多好!多省力!”
“原来是这样,”青柳大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试探性地道,“其实宝贝儿你有没有想过……怨鬼族,只需吾伸手一抓,便可全族诛灭。”
听了这话,灵然悚然一惊,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青柳大郎。怀疑的目光落在这人先前摔倒时红袍上沾的尘土。
这目光,就像是刀子一样。刮得青柳大郎白得发光的脸上……也蹭的一下红了。
“咳咳,这个不算!”青柳大郎忙试图挽回面子。“我只有在宝贝儿面前是不设防的。寻常人须不得近身。”
吹,你就可劲儿的吹!
灵然冷笑。
青柳大郎涨红脸道:“你若不信,现在便可试一试!”
他说着积极地将右手伸出红衣,右手臂如一杆见风就长的竹竿,瞬间穿过钟府的墙壁。伸出泰安门,沿着街巷笔直前行,暴涨至三百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