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还睡得挺沉。
君芷搂着灯,悄悄走近几分,蹲下身,撑着下巴,仔细看看。
白日间,若是盯着小狼这样看,是要遭她嘲戏的。借题发挥不知说出几车话来。
小狼真的生得好。
幼时君芷爱好作画。
跟着宫廷的画师练笔。
画师说,画人物,顶好先找一个美人,照着画。
学画这事,瞒着母亲,便不能照着母亲画了。父皇其他的三宫六院,都长得不差,可君芷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没有一个称心的。
若是,彼时东楚的皇宫里,有小狼这么一位……
君芷忽然微笑了,那说不定她此时的工笔仕女图,已经有了小成。
左眼角有一点美人痣。
——原来妖也会长痣的么……!
君芷有些好笑,不自知地樱口微张,抬了右手,以无名指的指腹在那颗小痣上轻轻地摸了摸。
小狼忽然皱了皱眉。
唬得她抱着灯立时逃回了床边去。
侧耳听了半日,半晌没听见响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身望了望,小狼沉睡依旧。
这一回,好笑的人变成了自己。
君芷望望手里的灯,有些不悦。自己方才,怎么跟做贼一样?
故意大摇大摆走回去,将灯放归原处。
再赌气似的斜睨了小狼一眼。
好得很,还是没有醒。
再想了想,毕竟天寒地冻,让她在凳子上睡着,万一受了寒,倒是自己的罪过。因而去床上拿了一床褥子,替她轻轻地围拢了盖好。
明早清晨,要醒在小狼之先,把褥子收回去。
这样想着,安心回去床铺上歇下。
不知是关了窗,屋里静了些,还是熬到如今,真的累了。她这一躺下,竟然睡得十分深沉香甜。
次日清晨是在一阵低笑中醒来。
勉强睁开了眼睛,惺忪看向笑声的来源。
君芷见狼笑得诡异,蹙眉拥被坐起。
小狼笑得更是惬怀了。
“你笑什么?”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小狼崽子此刻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大喇喇道:“我发现了,叔叔还是爱我的。”
君芷揉揉眼睛,点头道:“看来昨晚捆得太轻了。”
楚颜不以为杵,笑了笑:“起来吧,再出去探访一遭。”
这是正事。
君芷听了,念了几句,替她解除禁锢,自己也起身,还在梳头时,便见小狼下去了,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盆热水。笑盈盈地递到她跟前,“给你,小公主。”
君芷本想不去接的。但转而觉得这挺像,自己带大了孩子,孩子反过来知道孝敬自己了。很有点反哺那么个意思。因此欣然接了,道了声多谢。
小狼远远地站着,看她东忙西忙,脸上有一抹笑。
这个早晨的平静,到此刻便画上了休止符。
两人下得楼来,还未及出门,街道上突然混乱。人声、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声、小孩子的哭声,混作一处。仿佛有浩浩荡荡的大军来了一般。
果然,昨日给小狼送酒菜的那个店小二半滚着爬进来,哭爹喊娘道:“不好了掌柜的!大事不好了!”
掌柜忙迎出来,呵斥道:“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不是啊,掌柜的!”小二泪流满面,说话连舌头都打了结,“来、来了好多兵,将咱们围住了啊!说是来捉拿刺客的!咱们店哪来的刺客?!要了命了哇!”
君芷听得起了疑心,出门一望,小二说得不假,来了几百禁军,将这小小的客店围得水泄不通。
骑着高头大马的那位凶悍大将,当着她的面暴喝道:“里头的人听着,昨晚夜闯宫中的刺客,你已经逃不掉了。出来速速束手就擒!”
君芷眉头才皱了一皱,那方才咆哮之人手中牵着的一只恶犬,忽然朝她狂吠不止。
那人立时双目冒火,对左右道:“就是她!”
君芷:“……”
“放箭!”
身后他众位下属答应一声,手上利箭齐发。
眼见就要遭殃,君芷心中知道要逃,双腿却似灌了铅一般,滞留在当地。直至她被身后一股力道一带,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拖进店内。
门也豁朗一声关了。嗖嗖嗖嗖的乱箭都被门板挡住。
“伤到没?”小狼问她。见她摇头,便呲了呲牙,对着门外露出凶脸来。
行藏是如何暴露的?
一人一狼,比起凡尘之中从未修行过的人,应当都已算得警醒,并且昨晚,并未和任何人打过照面。
乱箭不停,屋内的人已经聚到一起,站在屋子的另一边,带着敌意看着她二人。
楚颜见这个势头,不用多久,怕是就要有人扑上来捆了她俩出去请赏。
因此楚颜不敢怠慢,探手搂过君芷,翩翩然飘上二楼。再由窗户飞了出去。
徒留身后一片哗然。
原本以为这样就逃出生天了。
身后却有一个虎虎生风的大将追赶上来。不知是人是鬼还是妖,其迅猛之态不在楚颜之下。紧追慢赶,而且一直没有停止搭弓放箭。
得亏楚颜带着怀中的人极为巧妙地闪避。
君芷在她耳边说道:“你用瞬移诀。”
楚颜回她道:“不知为何,不管用。”
也不知追逃大战上演了多久,渐渐的人烟稀薄,君芷俯首望下去时,是一片绵延的小树林。因说:“在这里落下。”
楚颜从善如流。
……这成了君芷重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误。
她本想着在此布阵,将那在身后追赶的穷凶极恶之徒困在八卦阵中。谁知这一落地,却堪堪入了人家已经布好的埋伏。
那追赶她们的人,杀戮大约是次要目的,第一个目的,是将她们带到这阵中来。
两人还未曾落到实处。周遭埋伏的兵将已经纷纷开始放冷箭。
两世了,真是跟箭有缘。君芷见那万箭齐发朝自己汹涌过来之时,这样想。
但她身上一丁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在错愕之中睁开眼时,对上楚颜痛苦不堪的脸。
小狼分了好几个分/身,替她挡下了所有的箭。
她是妖,其实只要捏个诀消失就可以了。
不必在此陪她共沉沦。
君芷搂着她,闭着眼睛,口中念念,开始布那道尚未学精的锁魂阵。
摆到一半时,她早已支撑不住了,十分想晕。
可这阵效果也是显著的,周遭的乱箭之声,已经十停去了八停,终于归于沉寂之时,她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楚颜醒过来之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山洞之中。
浑身酸疼。
才一扭过脸,吃了一惊。
映入她眼帘的君芷,双目肿得跟大桃子一样。
见她醒了,松了一口气,又流下泪来。
虽然浑身难受,小狼却还是忍不住轻笑道:“你怕我醒不过来,舍不得,哭惨了,是不是?”
君芷抬手摸摸肿胀的眼皮,没则声。将身侧的一个水壶拿过来,一言不发扶起小狼的头来,喂了她一口水。
小狼承情接了,将脑袋一歪,歪到她腰间,蹭着她轻声问:“你们人间的小美人,都这么口是心非的么?”
君芷的嗓子还有些沙哑:“我没有口是心非。”
楚颜立刻逮住了空子,挑着唇角笑:“承认是我的小美人了?”
“箭上有毒。”君芷没有回敬她的戏谑。
小狼笑道:“哦。”
君芷问:“你一个妖,怎么会怕人间的毒药?”
小狼挑挑眉头,笑:“我不知道呀。这次对方这样大的阵仗,自然是有备而来。我连一个瞬移诀都做不到。大约是被什么法门克制住了罢。”
“这是其一。”君芷笃定地道,“还有一样。”
“嗯?”
“你先前用内丹替我治病,那内丹离开你太久,你和它受的损伤都很大。”君芷缓缓地说。
小狼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半晌问:“你都知道?”
君芷点头,闭了闭眼,“我的卦象很准。”
小狼嗤地一声笑了:“我偷偷替你退烧,你偷偷给我盖被子,扯平了。”
君芷将水壶放下,讷讷道:“你想不想知道,这次是怎么一回事?”
小狼见她平安,早已万事皆足,对其他一切,其实都不关心,但既然她想说,狼还是很愿意听一听的。因此笑着嗯了一声:“你说。”
君芷便一五一十说与她知。
在狼昏迷这几日,她已将来龙去脉都算清楚了。
那日晚间进了那密道之时,没发现玄铁,也没被人撞破。
可这齐襄王彼时佯怒,训斥太医,装作对西凉和战事在意,却其实只是在演戏。
他真正介怀的,另有其事。
——早在一年之前,他令东楚派质子入齐,遭到婉拒之后,襄王找人推算国运,那人便不要命地预言,次年这日的晚间,灭齐之人与他有一面之缘,会夜闯齐宫,亦且进到他的绝对禁地。
若要齐的国运昌隆,须得将此人做掉。
楚颜崇拜地眨眼睛:“哇,难道叔叔就是灭齐的那个人!?”
君芷低眉看了她一眼,“俗世那些算命的,都说得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半真半假掺着说,合起来就是胡扯。”
楚颜笑出声:“对我的话这样上心。”
至于齐襄王是想的什么法子,使她身上沾染上特殊的气味,又是怎的将小狼的妖术都禁了,迷雾太多,卦象不明,君芷没法看明白,但那碗泼在地上的参汤,里头一定有古怪。
“没有在当场对你我下手,因那推算之人说了,闯宫之人都会些妖法,须得克制住了施法的可能,才能彻底收拾得了。”君芷眉头皱起来,“所以细细算来,都是我害苦了你。”
小狼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摸摸她的脸。
君芷微微挪开了脸。眼圈儿又红了。
小狼笑笑:“哎,你说说,给齐王推算的国运是谁啊,这也太准了罢。”
见她还是不说话,又补了一句:“不过,齐襄王也算很有胸襟和气度了,有人预言齐国覆灭,他竟然都没有立即砍了他?反而还听他的话来设局……嗯。”
君芷动了动嘴唇,要说话,只是抽抽噎噎说不出来。
狼看得小心口一抽一抽的,情难自禁猴上身去,蹭着她的脸道:“哎呀,人家都这么喜欢你了,夫人就不要哭了嘛……”
第31章 萌宠031
假如楚颜不是生而为狼,而是打从幼时就从人居,长到这么大谙熟人情世故,那么她就会知道,夫人这个东西,是非常可怕的。与夫人相交,若是在口头上讨得些便宜,那么势必要在其他方面付出代价,或者被扣掉零花钱,或者挨罚跪挨很久。
所以夫人两个字,在对方同意之前,最好不要轻易出口为好。
妙在她今日运道极旺,大致因为刚替君芷受过罪,这一通轻嘴薄舌,君芷竟然没有和她翻脸,只是默了一默,半晌说了一句:“你将养些,待好了时,便回师门复命罢。”
小狼笑一笑,没则声。
其实她早就不痛了,只是为了日后要多多地和君芷碰瓷,要些报偿,故意装作虚弱的样子,哼哼唧唧地又躺了小半日。
她觉得,和叔叔撒娇、为了亲近她和她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谎,都算不得欺骗。一切只出于她爱叔叔的本心。既然本心是爱,自然算不得阴谋。总的说起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能“欺负”叔叔。因为她的“欺负”,也是出于爱的本心。
小狼躺在地上,觉着自己三下五除二将事情梳理得十分有条理。不由得喜欢起来。
君芷拧了一把湿手帕来替她擦面,擦好之后,觑眼瞧着,觉得她气色略微好了些,便问她:“你觉得怎样?”
小狼看她一眼,扶着胸口虚弱地咳了两声:“还不太舒服。”
君芷刚要说话,便听小狼又说道:“但是为了不耽误行程,我们还是上路吧。只是,你得扶着我些。”
这一路,君芷发现这狼都极尽娇弱之能事:出了山洞之后,一直半扶半靠着她前行,还好她身形也十分窈窕,否则还没等到车马来救,她自己就先累坏了。
是的,车马。
小狼因为受伤的缘故,没有主动带着她飞。君芷思来想去,还是不要再让她受累为好。
便在山脚闹市雇了一辆马车。
扶狼上了车。
把她当成天劫之前那只小小狼来照顾,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水。狼低眉顺目地,都仔细接了,毕竟是长大了,半点不洒。
然而她刚想闭上眼睛憩息会儿,便听到小狼虚弱的咳嗽声,“君芷。”
君芷睁眼:“怎么?”
“我有些冷。”狼道。
君芷皱皱眉,在齐都的一切都来得仓促而慌乱,一路堪比逃难,随身携带的衣物一件不剩。
“我好冷呀。”狼叽叽歪歪的。
过了会儿,靠着板壁坐的青衫人面无表情地移过去,将靠在马车壁上的那颗狼头扶了扶,令她靠着自己的肩窝,将外衫解开,将她裹起来,搂着她腰,木木然问了句:“好点么?”
狼在她颈侧缓缓蹭了蹭:“暖多了。”一只浪爪子伸过去也搭着她的腰。
两个人顿时像虾一样抱在一起。
“……”
一道呼吸喷在君芷脖根,痒痒的。她因此又想,幸而这狼软软的一只,否则抱在怀里硌得慌,岂不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