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第一个念头: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他疲惫睁开眼,看到老杜站在床边,同医生交谈着什么。医生离开病房,老杜转过身,视线碰巧与他对上。
“呀,你醒了?”付云要起来,老杜赶紧上前搀扶,“干嘛呢这?有人发现你晕倒在路边,还以为死了,给人吓走半条命,要不是警察打电话给我,我都还不知道这事儿。”
他扶着付云靠在床头,又细心掖了掖被角,终于还是忍不住劝道:“你说你,这副模样,老爹在天上看了能放心吗,啊?就为了那个弹吉他的浑小子,忒不值得了。”
付云压根儿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沉吟片刻,问:“最新一批援边的人,去了么?”
老杜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忽然扯上工作的事儿。
“还没,但报名已经结束了。”
“帮我搞个名额,我要去。”
老杜一下着急了:“去什么去!你这生着病呢,那去的可是高原!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连信号都没有的地方,我不同意!”
付云笑了笑,那笑容里竟然有一丝坦然,“我没事,不去我才有事,这个你不用担心。”
老杜拗不过他,反而被他劝走,气得脾气都快上来了。出门之前,付云叫住了他,“师兄,嫂子怎样了?”
一提到媳妇儿,老杜就乐开了花儿,“好着呢,那肚子嘿,挺得这么大,那得是个大胖小子!”
付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抿着唇笑了笑,“工作放一放吧,多陪陪嫂子。”
“那肯定的嘛。”老杜临走出病房前,还指了指付云,故作严肃道,“好好吃药啊,你这病可有点难办。”
“我知道。”没有付沉,只有黑狗,付云闭了闭眼。
没关系,只要慢慢等下去,他们迟早会再次见面。在这期间,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健健康康地,朝气蓬勃地同付沉相遇,然后告诉他,自己已经爱了他许多年。
猫咪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玩吧。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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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云自己做了一本小日历,撕到最后一页,就是他第一次见到付沉的日子。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青年,有着冰雪般夺魄的双眼。
如果一切回到了八年前,那么只要踩着时间的足迹慢慢走,他们总有一天能相遇。
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被他用红笔涂成了大红色,比如他能依稀记得的,同还是A03的付沉在谷底相依为命那段日子;又比如彗星来临的那天;还有付沉被卓玛捡回家的大致日子。
他原本想直接寻去卓玛部落找付沉,但一来藏地地广人稀,卓玛的部落逐水草而居,过一阵搬一阵,即便是派去做人口普查的干部都难找见他们,更别提付云。
二来他是以援边身份去的边疆,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条线上移动巡逻,不可能有额外时间去找付沉。
只能慢慢等待时光让他们重逢。
付云开始同黑狗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抗争,以近乎狠戾的自律,逼迫自己按时吃药锻炼,保障一日三餐,坚持爱好,坚持与他人接触。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独自一人住,轻生的念头每天在脑海中盘旋,却又被“付沉”这两个字生生打压下去。
很奇怪,猫咪就像一个魔咒。当他因吃药而变得焦虑憔悴浮肿,因不良反应而吐得天昏地暗,因孤独而失声痛哭,整夜整夜失眠时,这两个字好像一缕清风,总能稍稍松弛他脖上的绳套。
他像操纵一台机器一样无情鞭笞着自己的躯体,半个月后,终于顺利通过了体检,被派往边疆。
拿到通知单时,付云觉得有一丝好笑。
上一次他做这样壮烈的事情,还是为了断腕求生。只要能离开这座城市,离那个人远远的,怎么逼自己都无所谓,是从绝望中挖掘光。
这一次却是满怀着希望和期盼,会因为流逝掉每一秒,每一分而兴高采烈,因为这样又离阿沉近了一点。
这算是他人生中最不想重来的一段时光,好死不死又将他拉了回来。付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个付沉,他可能在知道被迫倒流时光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从阳台上跃出去。
狗屁的世界,老子不陪你们玩儿了。
番外一:立冬(下)
黑狗被他以强硬的手段,收押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再作妖。付云收拾了行李,高高兴兴随队去了西藏。
出发前,那个男人拦下了他,再次请求复合。
这段经历是记忆之中所没有的,付云记得自己从前孤零零上飞机时,只拥有背包里的半块面包。
他面色平静地听完了男人好一通演讲,而后礼貌道别,头也不回走进通道。身后男人竭力呼喊着,付云压根儿不想回头。
往前走啊,他暗暗对自己道。
付沉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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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了西藏,对时间的感觉就慢了下来。付云觉得这是好事,至少能帮他度过没有猫咪的漫长时光。
他跟着战友走啊走,踩着厚厚积雪,走上坚硬的冰层,漫步无人的壑谷。
有时睡在草地上,有时则露宿在山岩间,有时越过无人地。荒漠上覆着斑驳的白雪,一轮圆月亮彻高原,唾手可得,战士的马飞驰而过,月色下秃鹰双翼平展,悄然滑过。
他学会了记录心情,日历一张张撕下,背面记满付云的一天。一开始还是油墨的笔,但水笔总被冻结,怎么哈气都不管用,他于是换成铅笔记录。
晚上借着做饭的篝火,他捏着不到一指长的铅笔慢慢书写着,戴着厚手套写出的字迹仍旧清俊好看。
同行的藏族汉子们一边喝热酒,一边用口音浓重的藏地方言谈论着家中的人,说她又打来一通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家。
酒晕浮上脸颊,汉子们心里柔软,面带些许羞赧,笑成了花儿。付云一边写一边听着,不知不觉也露出同样的笑。
他将这些开心事都写在了日历背面,就好似他正躲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同付沉打电话。
油墨正在一点点爬归黑白的画,填空一般给整个世界添上色彩。单调的生活里,日子一过不知不觉就是几月,一年,两年,七八年。
彗星来了,地震和海啸也回来了,很多人失去亲人。兽人们又来了,如同雨后春笋,一个个悄然冒出头。
再后来,有了特控局,各组建立,老杜担任“狰”的组长,带领一群猫猫狗狗去追十二生肖,同付云打电话的时候,只一个劲儿抱怨几乎飞了全国各地。
付云仍然呆在那个简陋的驻边所里,等着他的人。
那头雪豹没有如约而至,所有人都重新回来了,只有他没回来。
付云没有和A03相伴着走出山谷,没有失联所有队友,他甚至没赶上雪崩。
……
——不好意思啊领导,但昨天晚上那起案件真的不是雪豹,不信你看嘛……就是一只藏獒而已,还挺凶。
——哦呀,我们没捡过雪豹变成的男人。狼来了,我们的狗保护了孩子,但是它没有了。
——A03?你怎么知道……哦你是边防队的啊。A03死啦,老早就死了,没躲过偷猎的那一枪,我们去的时候,皮都被扒走了。唉,狗日的偷猎贼,恨死了,这么久了还没抓到……
他像是从来没听到过这个消息般,依旧驻守在高原之上,几乎混成了本地人。
穿着厚厚的袍子,头发又长又糙,拿一根绿松石的绳串随意扎起来。
那本日历早就撕完了,夹在厚厚的笔记本里。十几本写完的日记堆在积了灰的柜子角落,全都是他曾经的希望。
付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等着。
好似明知道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又无法做到,于是只能勉强维持着一种状态苟活下去,发光发热,榨干自己最后的价值,再自然凋落。
这才是正确的、有价值的生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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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云成了牧民的保护神,他有了自己的藏族名字——“贡布”,即守护神。
他一天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漠然地处理掉一头又一头害事的兽人,或者走程序移交,或者按规章扑杀,却再没和它们说过一句话。
十年,二十年。时间久到付云带出了自己的徒弟,有了假期,可以闲在简陋的宿舍里,发一天呆。
不过是某个很平常的午后,宿舍的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声音混杂在嘶哑电流声里。
高原的日光透过窗子,洒满整个房间,付云昏昏沉沉地醒来,坐起身,看到自己的半张脸虚映在沾满灰尘的玻璃窗上。
一如潦潦草草的大半生。
面容早已爬上沟壑,他不再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积蓄起的胡子下嘴角耷拉着,已经很久没有笑过,眼窝深陷,漆黑的眼瞳里没有一点光彩。
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年华不再。
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没有,至始至终都在虚影里寻找真实。
为一个浮华的梦,找寻了大半生。即便流干自己最后一滴热血,也想再见一面的人,早就已经化为了尘埃。
鼓胀几十年的气球突然间被戳破了,只听啪一声,那些不堪不甘的,藏着掖着的情绪,全都一股脑儿翻了出来,散发着腐臭,摊在灿烂的阳光下。
付云捂住脸失声痛哭,眼泪从生满厚茧的手掌间溢出,一切都埋在蓬乱粗糙的头发下,只看得见黝黑手背上的皱纹和伤疤。
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他哭得几近气绝,哭得肝肠寸断。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泪水模糊的视线甚至泛起了白光。
耳边只听得见自己狼狈痛苦的哭声,世界在飞速旋转着。而后所有声音都渐渐淡去,眼前白色的光晕扭动着,将他卷了进去。
付云啊地喊了一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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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客厅里没有开灯。身上简简单单搭了条毯子,盖得很严实。
茶几上散落着好几种药,维持着他入睡前的模样,塑料的透明果盆空空如也。夜幕刚刚降临,窗外正下着小雪。
付云捏着毯子的边,僵坐在沙发上。
不知坐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插孔的细微动静,有人拧开房门走了进来,顺便啪一下打开了灯。
付沉手上拎着好几袋菜,甚至尾巴上还挂了一袋。他随手将钥匙甩扔在鞋柜上,脑袋夹着肩膀在打电话,还要忙着换鞋,俨然一副刚下班的社畜模样。
“我不去,不都说了我不去吗?我哥这几天打针吃药,得照顾他。他快好了。”
瞅见沙发上的人醒了正坐着,付沉动作一顿,腾出一只手接了电话,将手机挪得离耳朵远一些,冲那边喊道:“哥,我买了排骨,等会儿就能开饭。”
猫咪敷衍挂断电话,将大包小包的食材往餐桌上一放,擦了擦手,先过来看他。
还没说话,就先照着嘴巴响亮吧唧了一口。付沉捧着他脸的手一顿,面上笑容凝滞,诧异道:“怎么哭了?”
付云木木地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浑身轻快了许多,像是蜕掉一层积淀着陈年污垢的烂壳儿,心情甚至能雀跃起来。
付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指腹温柔抹去他脸上的眼泪。那手掌温暖,因泪水而冰凉的面颊被温暖微微刺烫到。
猫咪凑过去,轻柔而平静地吻住他,轻辗流连,珍重万分,而后慢慢加深,温柔又不容抗拒地要占据他脑海里的所有念头。
都过去了,无论是黑狗,还是怆然无助的过往。
眼泪无法抑制地往下流,付云重新找回了感受的能力,现在悲伤和委屈止不住地袭来。
他哭得太厉害,付沉不得不撤身,将他放开,轻轻把人搂进怀里,无奈地笑着安抚。
付云发狠地回抱过去,恨不能剖开自己的心肺,将付沉藏起来,惟恐找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
“阿沉,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只一句话,他就又哭成了泪人。
他将自己的脸死死埋进付沉颈窝里,害怕哭得太响亮,那就太丑了。
不过他现在终于拥有出丑的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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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哥梦见自己又老又丑,就被吓哭了,然后就醒了?”付沉一边啃着排骨,一边兴致勃勃听他讲故事,俨然不把这当做一件大事儿。
他将最后一条骨头往盘里一放,舒服地叹了口气,一边满足嚼着腮帮子,一边下结论:“这个故事里连前男友都能有戏份,我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名字。现任未免太悲惨,我要去发微博。”
猫咪最近迷上了微博,一日三餐要发微博,买个东西要发微博,上班之前还拉着他自拍。付云觉得梦里自己写日记,估计就是受了猫咪荼毒。
他之前没有明说,待两人处得深了,付云才发现这只猫原来心眼这么小,对前男友介意到不行。以前提都不敢提,现在逮着个机会就要和前任比。
一定要样样儿都比前任行,这种莫名的执着付云实在不知为何而来。
“干嘛非得较真呢?”付云摇摇头,叹了口气,将碗筷端去洗碗池里洗。
硕大的雪豹围转在他脚边,新换上的冬毛厚实蓬松,环状斑纹瑰丽华美,看得出有些营养过剩。
“我不管,哥是我的。”猫咪坐在后腿上,立起身子,像一只充满期待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