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雉山是有蛇的。
别让蛇把那肉体凡胎的绍弘给咬死了呀。
不对,咬死才好,为民除害。
他的思绪胡乱翻飞着,炼狱与天宫交织,受过的苦和尝过的蜜调在一起,刻骨铭心。
有记忆的绍弘和没有记忆的绍弘,总归是不一样的。
罢了,罢了。
冷心叹了口气,实在在洞里待不下去了,白色的身影宛若一道流星,向山间滑落。
是夜,月明星稀,好不静谧。
绍弘独自一人靠在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旁,腰间的血几乎染红了裸露在外的树根。呼吸微弱,人更是早已失去了意识。
“你这又是何必。”冷心叹了一声,化作人形,将绍弘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热得烫手。
他滞了一会儿。
“我是不会耗费我的法力给你疗伤的。”
“让你多痛一会儿。”
“你欠我的。”
月光温柔如水,照得山间依偎而行的二人也如梦似幻。白衣人一路走着一路低语,像是山间的风,雾里的雨。
冷心带着绍弘往山下的医馆徐徐走去,等到了医馆,刚好夜半三更。
一家铺子挂着个“医”字,冷心瞧见,便“砰砰”地敲起门来。
此时已经半夜,听见他这般粗蛮暴力的敲门,医馆的人还以为半夜遇着了强盗,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出来个小厮,在门里面喊:“来……来者何人。”
绍弘似乎烧的有些严重,冷心心里不耐,便暴躁地道:“病人!”
小厮更是害怕,“您如此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病人。”
冷心更是生气,一掌将那木门拍了个稀巴烂,冲着小厮指了指怀里的绍弘:“病人在这呢。”
小厮怔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因为冷心的样貌过于摄人心魂,还是他的手段过于粗暴蛮横,总之愣着不敢动弹。
医师姗姗来迟,看着门口一个月白长衫的男人怀抱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吓了一跳,也顾不上问门口为何如此吵闹了,只让小厮帮冷心尽快把人抬进来。
小厮这才回神,要去帮冷心,却被冷心一个冷泠的眼神又一次吓住,只好看着他自己抱着怀里的人进去。
医师摸了一下绍弘的额头,又给他把了一下脉,最终被他腰间洞穿的伤口吓了一跳,吹着两撇小胡子,瞪着冷心,“你再来晚一会儿,这人就一命呜呼了!”
冷心不以为然,自觉送绍弘就医已然十分不错,何况他这小命不是还在。
没成想,绍弘这一晕,就晕了三月有余。
冷心成日里无所事事,就在医馆里来回转悠,和那小厮插科打诨打发时间。
他每日都只付之后一日的药钱,每天给了钱,就朝小厮道,“明儿我就走了,等我走了,你们把这臭男人随便扔水沟便是。”
可第二日医师让他去拿钱,他却还是这套说辞。
“明儿……”他又要说了。
“明儿公子您就要走了,您快走吧。”小厮抢话道。
冷心手里把玩着几颗碎银子,听他这话顿时来了气,“明儿我可真走了!”
“走吧走吧。”小厮开玩笑般地回他。
冷心瞪他一眼,“你当我是和你说呢?”他把手里几颗碎银扔到了小厮怀里,轰他道,“拿了快走。”
次日,小厮一如既往地来了厢房收钱,却真未见到那月白衣衫的坏脾气公子。
往来的病人们聊着天,过道被人声充斥得有些嘈杂。
“听说了么?宰相家翻天了!”
“怎么了?”
“宰相家的两个儿子,龙虎相争,两败俱伤呗!而且兄弟你有所不知,他们为夺宰相之位,私底下做了不少恶心勾当!这一下败露了,皇上可是震怒!”
“皇帝打算如何处理?”
“满门抄斩!”
第8章
绍弘晕晕乎乎的,才刚有了意识,就被门外的闲谈惊得困意全无。
“您醒啦?”那小厮道。
绍弘顾不上其它,朝小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听外面人继续聊着:
“嗬,哪日行刑啊?”
“可不就是今天吗,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行完了。”
“兄弟消息灵通啊。”
“那是,我舅爷可是……”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小,应是人走远了,听不清了,绍弘看了一眼窗外透红的枫叶,这才看向小厮,声音如锯木般沙哑难听,“请问公子,今日是几号?”
小厮答:“公子,您已经昏迷三月有余了。”
三月……
绍弘望着窗外扑簌簌地落叶,被秋风打着旋儿地垂落,的确是一副秋天的样子,又问,“这是哪儿,我是怎么来的?”
小厮挠挠头,“这是阳城的回春医馆,一位白衣公子送您来的。”
绍弘大喜,“那人可是一头白发,长得十分俊俏?”
“白发?”小厮摇头道,“的确很俊俏,但却是黑发。公子,你既已醒了,便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绍弘应下,说自己收拾片刻就走。
可小厮替他关上了门,他却又坐在榻上发起了呆。
若不是狐狸送他来的医馆,那还会是谁呢?
他想着,又朝床边挪了挪,却听到床榻里一声凄厉的“吱——”
绍弘吓了一跳,掀开了被子,看见一只被人坐了尾巴,疼得直叫的狐狸。
许是被被褥卷住了身子,狐狸的毛乱成一团,像是被人倒着顺了一遍,正龇牙咧嘴朝他哼哼。
片刻,那狐狸似是反应过来自己这幅样子实在狼狈,白光一闪,化了人型,张口便是,“你不长眼啊。”
绍弘顺了顺他的发,道,“抱歉。”
冷心又瞪他一眼。
绍弘却又奇怪了起来,“你这不是一头白发吗?为何小厮说是黑发?”
“我傻呀,顶着一头白发出来,人家不得说我是妖怪?”冷心白他一眼,顺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绍弘丝毫不恼,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来,“小狐狸……”
“冷心。”
他便从善如流地改口,“心儿变聪明了。”
冷心哼哼两声,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从榻上下了地,赤着脚道,“好了,你病好了,快回家去吧,我回山里了。”
绍弘恍若未闻,拉他坐下,捏着他的脚,给他穿上了自己的鞋。“这里不比天宫,是会脚凉的。”
“我是妖怪,怎么会得病。”
绍弘皱起眉来,“胡说,你是仙人。”
冷心想,我仙资都被剥了算什么仙人,可一想到这个,他又有些烦躁,索性两脚一蹬,把两只鞋一只踢到了房间角落的柜子底,一只踢到了落满灰尘的书架顶。
这下换绍弘赤着脚去找鞋了。
冷心瞧着他笨拙的样子,皱了皱鼻子,“我说真的,你这身子也应该是有父有母的,快回家去吧。”
绍弘弯腰的身子一顿,捡起了柜子边的鞋拎在手里,状似无意地朝书架走着,“我没家了。”
“胡说,你们人不都是有家的吗?”
绍弘只得转过来朝着他无奈地道,“皇上下令,满门抄斩,我家人今日全都斩首了,我要是回去,也得被抓了砍头。”
何其有幸,他在这医馆病了三个月,竟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一条命。
冷心闻言,两根眉毛都拧在了一起,“那你随便吧,总之我是要回野雉山的。”想了想,又威胁他道,“你不准跟着我。”
话罢,他便看了看自己裸着的脚,变出一双鞋来,蹬蹬地下楼去了。
第二天,冷心是被鸡肉的味道馋醒的。
绍弘一早便到了野雉山顶,此时左手拿着个半人高的布袋子,右手提着个空了的竹筐,附近一群嫩黄的小鸡仔叽叽喳喳地围着,正是他刚从竹筐里放出来的阳城特产。
他在山顶用泥巴堆了个土灶来,又用火石打了火,抓来一只野鸡收拾了,半只做了烤鸡,半只熬了鸡汤。
冷心只怪自己曾经为仙,五感过于灵敏,隔着半边山头都能闻见野雉山上的烤鸡味。
怎么会有人来这不详的邪山烤鸡呢?
他心里腹诽着,将自己的原型变得大了些,看了看水中的倒影,又变大了些,直到变成了一头牛的大小才满意。
他要到山上去把那烤鸡的人吓跑,再“捡”了那人做好的肉吃,想想就十分美哉。
冷心几个轻跃上了野雉山凹陷的山头,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在忙着给灶台添火,回头看见他来,非但一点儿也不害怕,还一直朝他招手。
冷心走近几步,不是那脑子缺了根弦儿的绍弘还能是谁。
他跃到灶台边,眼睛盯着快要熟了的鸡,“不是让你别跟着我吗?”
绍弘抹抹额头上的汗,朝他笑道,“我没跟着你,我绕了条路来的。你还没吃饭吧,这鸡马上就做好了。”说到这里,他又看着冷心的巨大体形,有些尴尬,“你……可能不够吃,一会我再抓几只来。”
冷心哼了一声,变成了原本的大小,在灶台边儿就着烤鸡的香味打起了盹来。
绍弘松了口气。
凹陷的野雉山顶像是个巨大的井口,他在里面朝上望,也只能看见比碗大不了多少的一小片天。而冷心就蜷在井底,首尾相接地盘成一个圈儿,也不知道是真睡了还是假睡。绍弘瞧着他那微微起伏的胸腹,嘴角也带上了笑。
半晌,烤鸡和鸡汤都好了。
绍弘将烤鸡拆了下来,又把锅盖打开,放着热气。
冷心醒了过来,眯着眼窜到了绍弘身边,习以为常地张开了嘴。
以前他还是狐狸的时候,绍弘便常常这样喂他。
“稍等。”
冷心有些不满,瞪着绍弘手里的鸡腿。心道,难道这鸡不是烤给他的?
绍弘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我现在没有法术,不能将鸡腿变得温凉,你稍待会儿,等可以吃了,我便喂给你。”
冷心羞惭了一瞬。
他从不知道,以前在天宫被绍弘喂过的万万顿饭,竟然都是这样来的。
第9章
等那鸡腿摸起来没那么烫手了,绍弘便将它肢解了,撕成一道一道的肉条,“小狐狸。”
冷心瞪他一眼。
“好吧,心儿,来。”
冷心这才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矜持地咬住绍弘手上那根肉条,囫囵地吃了。
好吃。
比生鸡好吃多了。
冷心不知道,宰相家的小少爷有两条传闻最为出名。第一条是喜欢到处打听狐狸精,第二条便是喜欢到处拜师学厨艺,别的都不学,只学鸡。
就这样,矮矮的一方山洞里,一人喂,一狐吃,两人似乎都忘记了其间千年来受过的痛、流过的泪。沧海桑田,时光荏苒,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刚刚到天宫的日子。
鸡腿吃完了,绍弘便将鸡胸撕给他吃,烤鸡吃完了,便将鸡汤里的鸡捞出来放凉给他吃。
冷心太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一顿饭了。
直到身边堆了一堆鸡骨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面前的人现在肉体凡胎,也是要吃饭的。
“你怎么全给我吃了?”
“没有啊。”绍弘温和地笑道,“鸡汤里还有蘑菇,我可以吃。”
他是不会让自己饿死的,他还要喂狐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说罢,他便从自己带来的那半人高的布袋里拿出一只木碗来,舀了鸡汤中的蘑菇吃,手边还有些难撕的鸡肋,他也不嫌弃,一并就着鸡汤吃了起来。
冷心盯着他发愣,回过神来钻进那布袋一瞧:里面锅碗瓢盆、各式调料的。这人竟然打算来此久住。
绍弘看他的动作,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了,有些不好意思,“山上没有这些调味料,我便多买了些,这儿不比天宫,我的手艺也比不上膳师,你将就些可以吗?”
冷心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看到绍弘的笑才意识到,他这一点头,岂不是相当于同意了绍弘住在野雉山上?
这狡猾的天族皇子,竟然比狐狸大仙还狡猾。
绍弘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在他身边吃得津津有味的冷心这么一会儿便又不理他了,他收拾了东西,灭了山头的火,又将那大坑里所剩无几的小鸡仔尽数轰了出去,忙完了一切,才可怜兮兮地朝冷心道:“我晚上睡在哪儿啊?”
“我不知道。”冷心干巴巴地回道。
“那这山上有狼吗?”绍弘问。
“没有。”
但是有条巨蛇。
说来也奇怪,自打冷心小时候见过一次那巨蛇,之后竟然再也没见过了,难道是早就死了?
他这么想着,又担心巨蛇会在这山上留下后代。叹了口气,索性向自己山洞的方向走了两步,“跟着我。”
绍弘连忙背起那个大布袋跟在他后面。
冷心一面走,一边用余光瞧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绍弘。
我才不是怕你出事,我是怕你死了没人弄鸡给我吃。
你可千万不要想多了。
绍弘一路跟着冷心来到了瀑布。
他倒是从未想过,冷心的居所是这样的一副人间仙境。高悬的瀑布汹涌而下,可到了潭里却又温温柔柔地带着荷叶轻舞,已入了秋,那些冰肌玉骨的荷花早就败了,只余下接天的莲叶,密密麻麻地挤了一潭。
兔子、野鸡到处跑着,叽叽喳喳,对冷心的归来习以为常。
他正要回洞里,这才想起自己那崖上的洞对于如今的绍弘是道难以越过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