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速度很快，但依然走了很久。从早上走到了傍晚。

中午他们在马车外随便铺了餐垫吃过午饭，霍辛离小王子远远的，独自吃了生腥的内脏，嘴角带着一点血丝，看着格外邪魅。

小王子坐在一截树桩上，科利尔为他准备好了丰富的午饭，满满铺了一地，兰西都不知道他从哪儿变出来的。

趁着休息，兰西去认识了一下两只独角兽。

仔细看能发现它们并非纯黑、纯白，而是夹杂着某种偏光色，跟马几乎长得一样的脑袋上，隐隐冒出一个小角，圆圆的很光滑，看着让人很想摸一摸。

霍辛站在他身后，道：“它们是你的了，想摸就摸吧。”

白色的独角兽主动走了上来，拿脑袋蹭了蹭兰西的手。

兰西努力维持的镇定表情顿时绷不住了，心软成了一滩泥，抱着独角兽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那短短的小角外面包裹着软软的东西，摸起来凉凉的，很舒服。

黑色的独角兽不甘示弱，也过来蹭兰西，大大的鼻子在兰西脸侧蹭过，像一个吻，兰西被痒得笑了起来。

这是这么久以来，兰西第一次发自真心的大笑，霍辛看着他，忍不住将人拉过来，令两只独角兽退开。

霍辛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兰西的侧脸，不悦道：“别让它们随便亲昵你，你是我的。”

兰西一愣抬头看他，霍辛补充道：“我的宠物。”

兰西不自在地推开霍辛，自己擦了擦脸，耳朵尖有些发红。

霍辛的身体很温暖，带着淡淡的草木和阳光的香味，就像是……这座森林里的味道，令人很舒服。

他想：霍辛对自己好的时候，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令人嫌恶的。

他别开视线，道：“我休息好了，继续走吧。”

霍辛的目光在他收敛的嘴角和微红的耳尖上看了片刻，又看向那两只独角兽，总觉得自己吃亏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伪童话故事，不必较真，看得开心就好。w

19

傍晚的时候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兰西没想到这座不知名的森林有这么大，从天亮走到天黑，居然仍旧看不见森林的边界。

四周都是参天古木，不时有小动物从马车一侧跑过，远处的小山坡上有野兽发出咆哮声，但见了马车，又小心地躲开了。

马车在一处开阔地停了下来，周围明显有人打理的痕迹，茂密的树林里空出一块圆地，留着几个树桩，之间开坑了一片蔬菜地，中间则矗立着一座……房子？

兰西很难界定眼前的建筑是个什么东西，像是石洞，又像是石屋，还像粗手粗脚的巨人玩什么游戏似地搬了几块石头随意地堆叠在一起，看起来摇摇欲坠但又奇迹地稳住了。

石屋顶上布满幽绿的苔藓，显然已经存在许久，屋前则围着篱笆，门口随意地挂着一盏小灯，一只缺了门的邮箱，还有一把干花。

霍辛拉着兰西从马车上下来，科利尔去卸了马车，独角兽上前蹭了蹭新主人，随即欢快地跑进森林里不见了。

石屋的窗口里亮着晕黄的灯光，走近了兰西才发现门前的小灯是一只小小的网，里面装着不知名的小虫，有人靠近，小虫们便在网里四处飞舞，头部亮起光来，照亮了脚下小小的一圈。

兰西好奇地盯着小虫子看，霍辛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这是‘视明虫’，看久了会被蛊惑，会失明的。”

兰西吓了一跳，忙低下头，霍辛恶作剧似地道：“看见它们头上的小灯了吗？据说那都是被它们挖下来的眼睛。有动物的也有人类的。”

兰西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不知道霍辛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来了。科利尔上前敲门，门应声而开，从屋里传来了热闹的喧哗声。

石屋从外面看不大，走进去却别有洞天，除开客厅、厨房、拐角的楼梯之外，还有一个朝下的楼梯直通地下。地下像个迷宫，石壁上布满了各种奇怪的房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小灯，都是“视明虫”。

兰西不敢多看，霍辛拉着他往里走，很快有人迎了上来。

“大人！”一个穿着红色长袍，胖得像坨肉泥在地上蠕动似的家伙走了过来，搓着手兴奋道，“您终于到了！大家都等着您呐！”

兰西看了霍辛一眼，霍辛冷着脸点头：“带路吧。”

“噢，这位就是……”怪人打量兰西，眼睛亮着，兴奋道，“欢迎你来，快请快请。”

兰西一头雾水，在迷宫般的地下走了几圈就晕头转向，连来路也找不到了。

怪人将他们迎进了一个大房间里，里面已经站满了人，各自端着碗盘、酒杯吃喝聊天，一股血腥味混合着地下的霉味传来，令兰西差点吐出来。

霍辛不悦道：“把东西都放下。”

“快把东西放下！大人来了！”怪人忙喊着，又让人帮忙将碗盘都收起来。霍辛打了个响指，一阵飓风在地下通道里卷起，将血腥味带着泥土吹出了地洞。还有人甚至被卷了起来，重重摔在石壁上。

兰西吓了一跳，霍辛拧眉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这地下该开个气窗。”

“这……”怪人为难地笑了笑，偷瞄了兰西一眼，脸像是挤成了肉包子，“是，您说得是。”

怪人拍了拍手，众人安静下来，随即齐齐低头行礼，十分恭敬。连摔在石壁上的人也毫无怨言，爬起来行礼：“大人！”

“好久不见。开始吧。”霍辛抬了下手，又让兰西走到自己右边去，免得被其他人碰到。

兰西有些紧张，昏暗的地下虽然有一点光，但光线太弱了，他看不清人群，但直觉这应该都不是人类。

他下意识靠近了一些霍辛，伸手揪住了霍辛的衣摆。

霍辛满意地笑了，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拉着他走到了最前面去。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多少年了？”霍辛看着众人，慢声道，“和人类的寿命不同，我们的生命漫长得有些无趣了。让我看看，你们之中有哪些人依旧不愿参与人类的世界？”

陆续有人举起手来，兰西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一个人举起了六只手，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对方已经将手放下来了。

“比上次少了一些人。”霍辛扫了一眼，道，“为什么？”

“人类急剧**，”有人道，“他们再容不下别人和他们共享土地了，我们不能再避世不见。”

“我们的寿命比他们漫长得多，所以我们总觉得不用和他们计较。”有人道，“就当看着一个小婴儿瞎折腾，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换了几代人。可我们以为的和平从未到来。”

“一代又一代，他们只继承了野心和贪婪，无论他们生存的技术如何进步，他们的心却停滞不前，甚至比前人更糟糕。”

兰西听着他们细数人类的不是，一开始还心有不满，但渐渐却懵懂地明白了什么，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就是在人类之中，也能区分三六九等，歧视数不胜数，凭什么别的物种不能同样歧视人类呢？

没有限制地**领地，有害的统统消灭，贪婪地索取却从不珍惜，因为恐惧未知而将无法理解的事物直接归为异类，以偏概全，将愚蠢奉为常识，将麻木和盲从视为伟大。

人类是最有智慧的物种之一，却也因这“智慧”而限制自我，随意践踏他人和事物。

兰西听着众人的控诉，仿佛看到了大片的森林倒塌，河流干涸，洪灾遍地，战争燃起的烟火裹着浓雾，将美丽的山河覆盖，尸横遍野。

明明是生活在血泊之中，人类却可以视而不见，擅自标榜美丽和纯洁。

多么可笑。

兰西抿着唇不说话，霍辛等众人说完，抬手做了个向下按的手势，示意众人冷静。

“你们的怨恨我已经了解了。”霍辛道，“上一次我们聚会，是为了和平，这次依然是。泰勒一族曾向我们承诺，他们要权利，给我们和平，可他们并没有做到。这一次，我应该满足谁的愿望呢？”
作者有话说：

20

关于龙的传说有千千万，恶龙能毁灭一切，神龙能实现愿望，贪财的巨龙守着宝藏，古老又神秘的龙族在众神的花园尽忠职守，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它们在人类的故事里时而仁慈威严，代表正义；时而狡猾，代表贪婪和邪恶；时而又突发奇想，愿意满足人类的愿望。

究其根本，不过都是人类在自说自话罢了。

兰西突然在想：霍辛到底是谁？到底代表什么？又或者，他从来只代表他自己。

所有的想象，都是人类自作多情，所有的童话，都是虚妄。

就像现在，站在这些非人类的族群中，他——兰西.泰勒，才是那个最大的反派。

“大人！”除了那几个不参与人类事的，其他众人都跪下了，“上一次您站在人类那一边，我们请求您，这一次听听我们的愿望吧。”

霍辛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为首一人大概是代表，抬起头道：“将人类从我们的地盘上赶出去，像他们对待我们那样，划清界限，禁止他们再踏入我们的领地。”

兰西惊了一跳，厉声道：“不行！你们要将……他们赶去哪儿？”

兰西想说“我们”，但他看了霍辛一眼，还是改了称呼。

霍辛对他的识相非常满意，主动解释道：“去往没有其他生灵生活的地方，流放他们。”

“不行！”兰西惊恐极了，“人类有很多人，有……很多无辜的人，他们不想伤害任何人，包括动物植物非人类……总之什么都好，他们是无辜的。”

“没有任何人是无辜的。”霍辛看着兰西的眼睛。

“我们就不无辜吗！”众人道，“众神离去后，我们的家园被占领，我们被归为异类从此离开人类世界。人类天性狡猾、卑劣、贪婪、暴戾，这是无法更改的。众神的离去也是因为对人类极其失望。他们早就该被放逐！”

兰西咬紧了牙关，脸色惨白。他无法劝诫众人冷静，不要迁怒无辜的人类。就像对方所说，没有人是绝对无辜的，对于这些生灵而言，人类的存在只代表着邪恶。

兰西握紧了拳头，但就算如此，他也必须站在人类一边。

他站了出来，低头道歉：“我也是人类，我代表的是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利。我们做错了事，我承认，我……我来替他们赎罪。”

霍辛微妙地看了兰西一眼：“你是我的，你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你没有资格提这样的要求。”

兰西第一次恳求地看着霍辛：“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就像你们被归为异类会觉得可恨一样，人类也是形形色色，有坏人，自然也有好人。你们这样……会连累无辜的人类。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不能被代表。”

“没有任何一个人无辜。”霍辛道，“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沉默的大多数，同样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都不做，不发表任何意见，保持绝对中立，同样是加害方。

霍辛眸子深沉，低声道：“殿下，走下你的王位，仔细看看这片土地，听听他们的心声。不是只听人类——虽然你们连绝大多数人类的声音也听不见。你还得听听风、雨、大山、江河、还有这些生灵们的声音。”

兰西第一次认真地打量霍辛，同他对视，那一瞬间他仿佛窥见了一点真正的霍辛。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霍辛转开了视线，再次恢复了冷漠。

“人类想占领所有，想成为绝对的王者。但那是不可能的。真正的王从来不占有，而是给与，给与他的民众成就他们自己的自由。”

兰西听得似懂非懂，他还太年轻，经验太少，他能感到许多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但暂时还无法分辨其中的不同。

“你的父王集结了军队在全境搜寻你的下落。”霍辛道，“很快他们就要找到这里来了，但他们进不来，这里是大多数生灵们最后的栖息地。外围有人类无法通过的结界。可你的父王和大哥不会放弃，他们爱你如自己的生命。”

兰西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突然如此愤怒。

他道：“让我出去，我会阻止他们。”

“你的父王不遵守约定。”霍辛摇头，遗憾叹息，“等你过了成人礼就是属于我的，你的父王和母后都答应了，可现在他们却反悔了。你的大哥，那个适合继承王位的男人，比你的父王更凶狠，更心狠手辣。就算现在放你走，我们也得不到和平。”

在兰西的记忆中，父王仁慈和蔼，母后温柔善良，大哥细心体贴，尤其宠溺他。

虽然小时候两人总打架，但大哥总会让着他，哪怕嘴里埋怨，却也会把最好吃的蛋糕留给他吃。

王宫里的所有人都是温柔亲切的，他们热情好客，笑颜如花，他们每个人都如太阳一样光明，如王宫花园里的百花柔软美丽，他们在兰西的心中，都是最好的人。

可在霍辛和这些生灵的眼中，他们却是另一幅面孔。

兰西终于明白了，霍辛要带自己来参加集会的理由。

霍辛想让他知道，他以为的“正义”并非绝对，而他以为的“异类和邪恶”也同样是相对的。没有人是无辜的。

兰西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束手无策，霍辛大手一挥，沉声宣布：“我们热爱和平，厌恶战争，多年来我们避世不出，不是我们怕了人类，而是认为没有必要。可我们的一退再退，只是给了他们自作多情的胜利错觉，令他们的野心和贪婪愈发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