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不仅有游鱼戏水、珍花异草,还在房后不起眼的地方改了个烧棋子用的小窑。九濡每每见他半宿半宿得不睡觉,烧出来的东西却不伦不类,便总是劝他,“在纸上画张棋盘,以圈代白子,点代黑子也能下棋,何苦费这个力气。”
“那怎么能行,我早就想做了送给帝君,再说又不着急,我早晚能做出来的。”黎柯笑眯眯得推着帝君回去休息,他这窑里烧了本命真火,帝君功法属水,在这待时间长了恐于身体有损。
九濡在细水沧海境时闲来无事,顺手给他烧了一套茶具,一直被他珍而重之得藏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如今这套茶具正摆在他们卧室的茶案上。他总说也没送帝君什么东西,倒是收了不少帝君的礼,防身的玉丸也被他贴身带着,甚至曾经二人联系用的铜镜话门都被他放在储物戒中,明明无处沾染尘埃,却还是时不时拿出来擦一擦。
两人在一起生活的久了,九濡就越发能感受到黎柯的好处。他在外人看来,总是潇洒恣意,但骨子里却是个极为细心的。九濡的喜好,甚至自己都未曾在意的小习惯,他都看在眼里。九濡喜欢歪在床头看书,床上便总是比平时多两个靠枕,方便他撑着胳膊。九濡喝茶喜欢七分烫,只要是从黎柯手里接过来的茶,便从未有过六分。九濡刚刚睡着时稍有声响便容易醒,醒了就再睡不着了,黎柯便是有天大的事,也没有在那时发出过声音,只等他睡熟了才起来去做事。
这些一点一滴的关心如涓涓细流一般,顺着平淡的时光一起,缓缓流淌进九濡多少年未曾动过的心里。以致后来发生了诸多变故,九濡即便觉得再难熬,只要想一想曾经他给过的温暖,便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裂缝一直没有找到,倒是异变了的小兽见过不少,九濡心里存了个不小的疑问,既然已经出现受到裂缝影响的兔子,那裂缝的位置应该不难找了,可这裂缝却像有了灵智似得,与他们玩起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戏来。
黎柯也察觉到了不对,每日巡视比他自己都上心,再没因为要烧制云子耽误过巡视。
三个人在暮海云深境住了三个月,每半个月黎柯身边的小将给他送一次公文,顺道把上次送来已批阅好的送回去。夜间除了烧制云子,黎柯还要抽出些时间查阅典籍、批改公文。九濡看他辛苦,想说自己一个人出去巡视,可也知道说了也无用,干脆黎柯夜里做什么他都陪在一边。有时画画有时练字,偶尔打个盹,醒过来,黎柯还在长着颗夜明珠看公文,自己身上倒是妥帖得搭了条薄被,睡得挺舒服。
“怎么看你近来又比以往更加忙碌了,公文都比之前多了不少。”九濡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单手支额,半眯着眼睛于黎柯说话。
黎柯怕扰他睡觉,已将明珠亮度降到最低,见他醒了连忙将明珠掩了走到床边去与他说话。他坐在帝君身边,让帝君卧在他腿上,一下一下得给帝君揉捏额头上的几个穴位。“是我吵到你了?下次我去外间看,你就好好睡。”
“没有,我睡不睡得都一样,只是怎么最近公文这么多?都是些什么?”九濡以往也不打听这些,只是这飘忽难寻的裂缝和频频出现的巨型异兽让九濡心里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测,怕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近来常常出现些不大不小的战事,不管是人间还是魔族,好像到了多事之秋,纷争不断。”仙族只管维护三界秩序,只要各族相安无事,族内纷争多一些只要未出什么天怒人怨、血流成河的大事故,仙族是不便插手的。
“嗯,那你是要辛苦些了。”黎柯按得舒服,九濡迷迷糊糊得又想睡,就从他腿上蹭下来只抓着他一只手,怕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还在他腿上躺着,他又要等自己睡熟了才能起来去看公文。
黎柯吻了吻帝君额角,也躺在九濡身边,就这样在黑夜里看着他,看他夜色中起伏得棱角和浅淡的呼吸,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铺了满榻的长发。他借着自己南仙帝的身份,在各族借阅古籍,神帝即将陨落的消息他不敢透露给任何人,只能自己一个人翻来覆去得找。可上古神史本就稀少,先天之神又是由天地孕育而生,天生享有无边神力,无需修炼渡劫,是以这方面得记载实在太少了。至今黎柯只在伏羲所著《混元道》中查到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凡先神之陨,皆有造化,以先世之骨应天道复之。”这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黎柯反复思量过无数次终究不得其中奥义。
“造化”一词里含了太多的机缘和变数,何谓“造化”,天说了算。“应天道复之”,黎柯不敢确定此句中“复之”是否确切指代复活,总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里大致意思就一个,天说了算。黎柯越想越窝火,哪里都是天道,帝君时刻惦记着的也是天道,合着天道喜欢谁,就收回去与它作伴,谁也不能。
第一卷 第六章
那天早上一起来黎柯瞧着天边那一缕霞光隐隐有紫气东来的福相,他觉得今天该是个黄道吉日,一连烧坏了七八窑云子之后,大概今天便是他大功告成的日子。
这段时间黎柯忙着烧制云子,冯平承进入结界之后修为增进不少,甚少出来,九濡过了几天清净日子竟有些不习惯。支着躺椅在鱼池边上晒了几天月亮,和池子里的鱼儿倒是混了个脸熟。
后来九濡待得烦了,黎柯夜里出去找烧制云子的材料时他便跟着一起去,想找些颜料用来作画。黎柯来时只带了笔墨纸砚,没带各色颜料,虽然也能让给黎柯送公文得小将捎来,只是九濡正反没什么事,想寻一寻暮海云深境中独有的颜料。
果然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傍晚黎柯与九濡刚回来,黎柯稍微洗漱了一下便着急忙慌得去烧制云子,一直忙活了小半宿,黎柯才将烧好的热液点制成功,喜滋滋得等着冷却了看效果。九濡被他兴致勃勃得拉着过来等着云子变凉,等了一会儿,九濡小声与他打了个商量,“这需要什么温度?我给你降一降吧。”说着捏了捏手指,将周边的温度降低了些。
“使不得帝君,骤然降温也不好,还是等一等吧,不急于这一时。”黎柯把帝君的手指握在自己手心里,又拽起来靠在唇边亲了亲,两个人席地坐在那一堆热乎乎的云子前,都热出一身的汗。
九濡嫌热,竖起一方晶罩将二人罩进去,又掏出帕子来递给黎柯擦汗。黎柯接过去胡乱抹了一把,干脆半躺在帝君身上,“帝君还会唱幼时得童谣吗?唱一首吧。”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九濡淡笑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两人背靠着背,头都搭在对方肩膀上,仰着头看浩瀚银河、漫天繁星。
“帝君小时候还没有我,有些好奇那时你的生活。”
“我小时候说得话还是古语,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兴许听得懂,为了您我翻烂了好几本上古史,古语也了解了些,只是现在没几个人会说古语了,找不到师傅请教。”
九濡侧过头亲了亲他靠在自己肩头的侧脸,黎柯觉得不够,侧过来叼住帝君的嘴,深深得吻下去。九濡耳根子又有些发热,摇了摇头挣脱那个缠绵湿热地吻,清了清嗓子,回想着幼时的歌曲。
“远足的孩子啊,可否忘了你的家乡;九天之上的神鸟啊,为你指引着家乡的方向;莫怕身边的寒风啊,不惧头顶的骄阳啊,神国就在你脚下······”九濡很久没有唱过这首童谣了,歌词有些模糊,曲调倒是还算流畅。
黎柯头一次听帝君唱歌,他这时的声音和平常说话的声音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因为唱得古语,发音方式不一样,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胸腔中震颤着发出来,带着比平时更重的鼻音。上古神灵在他耳边吟唱繁复得古语童谣时,黎柯感觉帝君正拨开笼罩在二人之间万万年的迷雾,一步一步从依稀可见人影的远处越走越近,慢慢得他能够看清帝君的轮廓,到最后帝君终于走到他身边,神光照耀在他身上是温暖和煦的触感。
“听得懂吗?”唱完一小段,九濡笑着问他,黎柯点了点头,“大概听懂了,神国是什么样子?”
“神国吗?说是神国,其实也没几个人,大家都很忙碌,但是也都很快乐。”只是后来,先神都因为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一个一个得离去了,只剩了他自己,他便有些寂寞。“我觉得,神应该只是天道所化得阶段性产物,那时天地诸事都不明朗,需要开启了灵智的生物来调和建制,于是便有了我们。”
黎柯听得出帝君在旁敲侧击得开解他的心结,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他从来乖张恣意,从不信什么天命所致。二人又静静得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去看已经放凉的云子时,二人都感觉到了异样。
于小院之东约三百里处,九濡能感觉到那里有异样的波动,正要动身前往时黎柯已经招出积云剑,当先走了,“帝君快来,那边不太对劲。”
冯平承还在结界中历练,九濡只得匆匆给小院布下防护结界,随即跟了上去。
二人在暮海云深境中寻找了这么长时间都未见裂缝踪迹,九濡一直觉得,这裂缝应该不只是暮海云深境的裂缝这么简单,否则不会苦寻不到。这次感觉到异样前来查看,果然一落地便看到一条百丈长的裂缝横亘在天地之间,裂缝之中深不见底,只能看到黑乎乎得一片。周边风声呼啸,一时是从裂缝中刮出的大风,一时又变成由此境往裂缝中刮,二人被大风搅得站不住脚,只能飞到半空,离裂缝远一些稳住身体仔细查看。
“帝君,我瞧着这裂缝,并不只是此境破了个口子这么简单啊。”裂缝正在缓慢得移动,所到之处,无不弥漫上阴沉得黑气,黎柯觉得这事有些难办。
“你先回去,我得进去瞧瞧。”九濡说完就知道这人绝不会同意,他要是肯乖乖回去,就不会寸步不离得跟着自己到暮海云深境中来了。
果然黎柯一脸无奈得看着他,“再这样说我要把你绑起来再不让你出来了啊。”
这么紧要得关头,黎柯还能有忙里偷闲调戏自己,九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别闹了正经点,里面情况未知,你要跟我进去也可以,握着我的手别松开。”
黎柯巴不得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松开,自然好好得应了,果然紧紧得攥住帝君的手,等他一起动作。九濡又问他护身玉丸可带好了,黎柯都笑着一一应了,二人相伴往裂缝中飞去。
进去时正赶上飓风从暮海云深境往裂缝中刮着,二人都没用什么力,便如枯叶一般打着旋被卷入裂缝之内。
黎柯生怕丢了帝君,悄悄在二人手指上打了同心结,即便被狂风刮得稳不住身体,也能抽空抖一抖小指,等着帝君回应他,果然没一会儿帝君的小指也牵着他的动了一动,耳边传来帝君无奈的声音,“别闹,凝神。”
在外面看着裂缝里面乌漆嘛黑,进来了却是另一种光景,身边虽然还是随风飘着诸多杂物、异兽,但却勉强能看清周围情况。
着裂缝里好像什么都是扭曲的,四周没有边际,只有身边的帝君仍然身正条直,未受裂缝影响。黎柯暗暗得想着,不知道在帝君眼里,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根面条菜。
九濡带着他稳住身体之后,一点一点得探查此内情况,此时他已经可以确定,这裂缝不只是暮海云深境破了个口子这么简单。裂缝沟通着暮海云深境与外界,外界有阴阳轮回秩序,暮海云深境却没有。世间贪嗔痴等诸多恶念本就是随着阴阳调和、轮回往来消化着的,此时突然有了个沟通二界的裂缝,世间诸多恶念得了这个机巧,便都一股脑得想越过这裂缝挤到暮海云深境来。怪不得会有那么深沉的死气弥漫着,当初细水沧海境入口处的死气,九濡瞧着就不正常,想必也和此事有关。境内活物,沾染了恶念,发生异化,那巨兔便是由此而来。
黎柯见帝君沉思,不敢去扰他,只自己慢慢打量周围。耳边似有恶鬼咆哮,却什么都看不到,杂物不少。黎柯看得出来,凡间、仙界、魔族的东西都有,偶尔还会有一两具尸体漂浮过来,应该是不甚被吸入此间的倒霉蛋。
九濡正在思索修复此裂缝的方法,虽然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能做到,只是对他来说,折耗太大,自己或许会沉睡一段时间,届时,黎柯又要辛苦。九濡回过头去正要与黎柯讲明,突然便见二人右侧有一道漩涡迅速生成,往这边撞过来。
这漩涡来得实在诡异,速度也块,二人看到时已经到了近前,黎柯离得还近些,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被吸进去大半个身体。他不知道这诡异得漩涡从何而来,不过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当下用力挣脱与九濡相握的右手,生怕把他也拽进去。
九濡正竭力要将他拽出来,谁知这人却不配合,要用力挣脱了自己,二人就这样拉扯着一起陷入漩涡之内。
恍惚中黎柯眼见帝君跟着自己进入漩涡,便再不敢挣脱帝君的手,随后黎柯感觉自己全身好像都随着这漩涡搅碎了,身体被分割成了无数细小的碎块,剧痛卷上神经,很快就麻木了他的大脑,痛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意识,抓紧帝君的手。
九濡也不好受,黎柯剧痛中的神情他看得一清二楚,千刀万剐的疼任谁也不能轻易抗住,虽然这只是幻象,但被剧痛折磨至疯癫的大有人在。九濡忍着剧痛拧出一股神力顺入黎柯眉心,护住他神府心智。好在黎柯也是一路被天雷劈着过来的,还不至于丧失神智,他也感觉到帝君正护着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握紧了九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