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眼下的态度对仇人来说又过分宽容,余亦勤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意识里只有一种想要珍惜的印象。
方崭也罢,杜含章也好,只要还活着,他不问来龙去脉,心里只有高兴。
人在愉快的时候笑容就会多,余亦勤笑了笑说:“还行吧,不算大话,我一秒也扛不住。”
他会直接躺成一片纸。
他的语气因为过于简单,稍有变化很容易听出来,杜含章说:“扛不住你也能笑?”
余亦勤根本不是在笑这个,随便聊道:“自嘲的笑也是笑啊。”
杜含章不信:“我听你笑的挺愉快的。”
“你听错了。”余亦勤说完正经起来,“一会儿万一结界破了,我劈一刀,你就带着古春晓和陆陶出去,不要停留,也不要管我,知道吗?”
杜含章才在想,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有牺牲精神呢,背上的重量就突然多了一大截。
原来是无峥看手久压不下,用剩余的雾气结成一把不断变大的巨锤。
他不知道藏在哪里,声音却无所不在,评头论尾地说:“方家大哥倒是有进步,不过也没什么用,你再有能耐,也只是一介血肉之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我本来不想伤你,但你执迷不悟,非要和余雪慵共同进退,可就怪不得我了,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候”字一落,有一间厢房那么大的锤子就无人抡捶自发起落,从最高点虎虎生风地敲在了雾手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力量迅速下传,结界一下就裂到了底,从透明玻璃变成了夹丝。
余亦勤虽然看不见,但他听得见连绵不断的碎裂声。
杜含章快撑不住了!
他心里惊了一下,猛地抬手撑住结界顶部,在对方怀里灰化的瞬间,迎面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钻了出来。
它出来的速度很快,眼神莹润无辜,一看见余亦勤就够着上肢,像是要他抱。
余亦勤被它碰到头发,瞬间感觉自它爪下传来了一种源源不断的热流,像热水流过皮肤时留下的感觉,但暖意的却是去向身体内侧。
这种对流让他神清气爽,有种精神特别充沛的感觉。余亦勤有点惊奇,同时也因为舒服,不自觉地停下了灰化的趋势,伸手摸了下那只猴子。
因为杜含章的压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不好做,余亦勤为了摸猴子的头,手顺便也无意地把杜含章胸口蹭了个干净。
杜含章真是受不了他这个动口又动手的臭毛病,低声警告道:“瞎摸什么你。”
故总和他连着心,杜含章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阵异常的力量交流,余亦勤居然在吸他的魂气,更诡异的是,故总居然没有抵抗。
这小卖国贼!
保持人形的余亦勤不好动作,敷衍地说:“没摸你。”
然而灵体态的故总却来去自如,它殷勤地跳到了余亦勤手上,拿软塌塌的脸去蹭他的手,像是十分欢喜。
它每蹭一下,余亦勤接受到的暖意就越强,那些被魔火烧来的倦怠很快地一扫而空,他爱不释手地勾了下故总柔软的下颌,无峥震惊的声音紧接着就在空气里回荡了开来。
“缚心猿!”
喊完他不再隐藏行踪,从浓雾里走出来,浑身魔焰狂烧,目光震惊里又带着一抹狂喜和贪婪。
“好!很好!原来你那一半的魂魄,一直都在方崭身上,我就说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活这么久?神脉果然是可以抽取的,但是相傅啊,你不应该把它给外人。”
第27章 脱困
缚心猿等于余雪慵的半道魂魄。
杜含章下意识看了故总一眼, 心里“咯噔”往下一沉。
这家伙还在地上装可爱,蹲在余亦勤的左脚边, 一副很依恋的模样。
自从十二年前故总暴走开始, 杜含章其实就有点怀疑它和余雪慵有关系, 毕竟他前世今生, 加起来也只认识一个能将人灰烬化的人。
可是故总发毛的时候也能做到。
不过矜孤秘术博大精深,秘密也不会泄露给外人知道, 杜含章既不知道共命鸟的共命原理, 更不知道有什么缚心猿。
原来它的学名是这个, 可它不跟着正主, 却糊在他身上的原因,杜含章未必是脑洞不够, 他只是不愿意往深了想。
杀了又救,神经病吗?
这时, “神经病”站在他身边, 脸上是一种遗忘所赋予的淡定, 心里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余亦勤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故总, 除了本能的亲近,他一时很难相信, 这么个藏在杜含章身上的小东西就是他缺失的半道魂魄。
可它是怎么到杜含章身上去的?
故总看他关注自己,立刻直立起来,像宠物猫狗似的趴在了他腿上。
余亦勤实在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弯了下腰,将它捞了起来。
无峥看他们像是一家三口, 除了孩子是只猴子,其他都很和谐的样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当年你要是将神脉给了我,或是族里的其他人,也许我们矜孤族人,现在还可以在不虚山的山谷里一起放飞共命鸟。”
“你知道你投魔之后,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不虚山被烧成了火海,树上的树油,河里的鱼油,还有人间的烈酒,泼得不虚山的山坳里都是溪流。我们每一个被抓的族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共命鸟被人烹煮,自己也在滚烫的通感里死去。”
“我们活的人无家可归,死的人尸骨无存,骨头被做成祭塔受人唾弃,人和鸟的头盖骨还要被挖下来,磨成药粉,只因为济武城里那些愚蠢的贵族们,相信吃了矜孤族人那些生来就带着刺青的天灵盖可以长生不老。”
“我那时不明白,那些脆弱到一只手就能捏死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恶意?后来发现是因为欲。望。”
“欲。望是个好东西,它让我以一种方式死去,又用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
“我还活着的时候,到处找大颂,听人说他死了,只好找你,希望你这个引来祸端的人,可以在每一个危急的关头从天而降,救救大家,可是你去了哪里?”
“你不见了,还把你的神脉,分了一半给一个外族人,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偏心哪?”
说到最后,无峥笑了一下,可面具眼洞后面的眼眶里却满是泪水。
余亦勤心里难过起来,他没有自罪型人格,也还没想起这些事,可他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还有你!”无峥转向杜含章,“你和他无亲无故,你有什么资格,又怎么敢接受他的魂魄?”
杜含章正因为他太激动,而愁着插不上话,闻言说:“我也想知道,所以一直在找他,可是很狗血啊,他失忆了,你知道的话,不如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无峥十分反复无常,哭完了立刻笑起来,“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了,这样挺好的,余雪慵只有一半的魂魄,我要杀他,何止容易了一半。”
雾手和巨锤在无峥的话里散去,所有的黑气开始回流倒灌,连魔道都不例外,被他吞食得干干净净。
没了魔气做的通道阻隔,山洞里的说话声慢慢传来,从模糊到清晰,没见过世面似的嚷成了一片。
“什、什么情况?”
“靠,那啥啊?”
“诶哟我,是我哥们儿,余哥!你没事吧?”
“组长,你怎么样?”
黑气全部回到无峥身上的结果,就是他周围罡气成风,迅速转起了一圈漏斗云状的小龙卷风。
杜含章和余亦勤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转头,朝地上喊道:
“陆辰,带迟雁走。”
“吴扬,离开这里。”
地上惜命的人们,听见指挥纷纷训练有素地开始脚底抹油。
“走?”无峥左手往下一压,一排风卷登时卷向人群,他阴沉地笑着说,“今天谁都走不了,我族死了多少人,我要人界百倍千倍的偿还!”
众人就见龙卷风途径之处,餐桌大小的石头都被绞成了颗粒,地上的妖物见状,登时跑得更快了。
半空这边,无峥转向余亦勤,带着剩下的龙卷风,风驰电掣地掠了过来:“我先抽了你的半条神脉,再去收方崭的。”
余亦勤立刻提刀去迎,同时将骨妖塞给了杜含章:“这个你拿着,走。”
杜含章抓住骨碎补,心想这个门儿都没有。
他好不容易找到人,这还没有正经相认,外加无峥身上还牵系着人命,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走。他收了骨妖,藏进掌中芥里,分心留神着地上的状况,前后脚跟着余亦勤走了。
无峥的龙卷风带着魔火的性质,杀人先吞生气,对方腿软了,自然会被卷进风里。
地上已经有妖物中招了,凄厉的叫声响彻洞中,不过只有半声,原型就化成了血雾,染得风旋都变成了暗红色。
余亦勤在旋风里进进出出,像极了一个追龙卷风的勇士。
杜含章始终离他不到五米,本来想当个远程奶妈,后来发现他一刀砍碎一个龙卷,灰烬还劈头盖脸地撒了他一身,杜含章没事做,只好落地去控制龙卷风。
他给每个龙卷风上面都套了个圆柱形的结界,让它始终在结界里转,即使扫到了人,对方也不至于立刻毙命。
等他控完最后一道风,鬼族的支援突然来了。
何拾从地下走出来,身后还跟着通知他的小罗以及其他七八个同事,他看了杜含章一眼,还没顾得上问情况,背后就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杜含章立刻看过去,就见右手边的山壁上尘土飞扬,蓦然多了一个直径约有两米的圆坑。
坑里余亦勤一刀扎着无峥的左腹,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无峥的面具被震掉了,一张年轻且正气的面孔露了出来,就是脸上已经烙上了魔族的兽纹。
这世上在脸上烙了纹还能好看的人并不多,至少无峥并不属于这种,兽纹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怪异。
余亦勤看见这张脸,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只到他下巴高度的少年影像,他和无峥长得很像,只是颜面干净,轮廓更稚嫩一些,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小大人似的老成。
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余亦勤像是习惯,抬手想揉他的头,抬起来才发现高度好像不对,只好僵在了空中。
两人默默无言地对视了半晌,还是无峥先说:“相傅,你还是心软,居然没有往我的心口上扎。”
余亦勤沉默了几秒才说:“扎哪里都一样,都是魔气。”
无峥的左脸开始雾化,他得意地说:“没错,我没有心肝脾肺肾,只是一抹执念,执念一日不消我就一日长存。我现在可以理解你当年想要当魔头的原因了,可以永生,谁会不愿呢?这次是我托大了,没想到魂魄就在你身边,下次再会,就一争生死吧,哈哈哈哈……”
“不好。”地上的何拾突然喊道,“老余,他要走人,拦住他!”
杜含章才是最佳的拦截人选,托了枚符,立刻朝那边移了过去。
壁坑这边,余亦勤用灰网了一下,不过作用不大,黑雾仍然往外溢,只是速度稍微慢了一点。
余亦勤在这阵拖延里飞快地说:“说实话,我就不为难你的共命鸟,梅半里的工人是不是你杀的?”
无峥的声音渐行渐远:“知白守黑,神明自归。苍鸾神鸟在上,杀人的不是我,是人的欲。望,不信你可以问春晓。”
随着他的离去,杜含章的掌中芥里也溢了一丝黑气,这是裹着古春晓和陆陶的魔气。
魔气自行消去,无峥的声音还在山洞里回荡,古春晓和陆陶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立刻冒了出来。
“噫,这不是我老家的誓言吗?”
“你老家在哪?”
“说了你也不知……嘶,你闲得啊,挤我干嘛?”
“我没挤你啊姐姐。”
“我让你喊妹妹,说了一百遍了!不对,不是你在挤我,是咱们在变大,这是不是奔向自由的变化?”
陆陶不想说话,他最近人生的起落幅度,加起来超过了前半辈子,极大的消磨了他的热情和希望。
他刚想说别指望,幸福才能来得突然,杜含章听见口袋里的议论,打开了那个桃核似的芥子。
一只秃鹫和一道鬼影突然从芥子中飞出来涨大,像是从里面吹起来的气球一样。
古春晓在空中僵了一秒,因为忘了拍翅膀,生生往下掉了一尺。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翅膀一张托着陆陶,苍鹰一样滑了出去。
“我说自由就自由吧,预言之神懂不懂?陶仔别不开心了,姐姐带你回家去。”
不过她向来说话像放屁,才说完要带小弟回家,转弯过来就看见了还握着刀柄挂在半空的余亦勤,登时完全偏航,自杀似的往那边俯冲了过去。
“老余,你这是个什么姿势,故作攀岩吗?你这几天找没找我?担不担……”
话没说完,余亦勤看见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还有心情给人当坐骑,心里的气一松,眼前直接黑了,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古春晓惊了一声,一看就知道他是很久没吃东西了,还沾了一身的火。
这个素食二货!
古春晓咒了一声,飞行技术高强地贴着墙横滑,准备拿自己纤细的身躯接住他。陆陶眼看自己要拿脸撞墙,吓得一个劲撸她头顶的毛。
这要放在平时,秃鹫能一个倒翻将他扔了下去,还送他一个鸟踏飞人,不过眼下她着急力挽她大哥,根本没发现陆陶的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