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云昇再也没说话,又低下头看起折子来。
我看他并未有避着我的样子,心下一软,便也同他一起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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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身旁的窗吹进一缕清风,带着冬日的凛冽和清爽气息,融进屋子时被碳火一道暖成阵阵烟气,只有一些侥幸逃脱,吹在脸上时格外的痒。
那折子上说的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与鸾族无关,说的是另一处悲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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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六界并不如许多人想的那样太平。
甚至在偏远的荒原与遥远的海域里还有许多残暴不仁和哀鸿遍野。
天界贵为六界之主,从来便以“度量万物的标尺”自居,可谓哪里有战乱哪里有荒芜就要向哪里丈量,虽说确实为了六界和平做出不少贡献,但也惹了不少怨愤。
而云昇身为战神,自少不了成为天君挥出的那把标尺,为天君的统领六界的梦箭无虚发,所过之处皆留下天界的痕迹。
就我所知,曾经西海鲛人叛乱、东荒青木食人都有他出手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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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陪着云昇看了许多折子,见到的最多的几个字,便是“叛乱”和“魔迹”。
考虑许久,我还是忍不住问云昇:“魔族真的还有吗?”
其实我的意思是除了那些残存的、不足为惧的魔族外,真的还留有强大的魔族后代继续搅动乾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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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沉吟片刻,显然知道我的意思了:“大千世界,万事无绝对。”
“况且魔族不必寻常,生于黑暗,沉迷声色,生命力与我们相比顽强许多。”
我点点头,良久才低声问:“折子上说寻到了魔迹…你要去看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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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我不知怎么了,开始密切注意起云昇的神色来。
注视着他微抿的淡色薄唇,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等待着他的回答。
而云昇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摇摇头,语气低沉:“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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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了一口气。
不急。
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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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放松下来,我扣住云昇手的指尖也一松,改为搭在他指骨上,轻轻地揉搓起来。
就像是翻话本时捏着一页粗糙的纸,无意识地捻揉。
一丝黑发随着云昇低头的动作滑到额头上,发尾在他眼前晃了许久,终被他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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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阳光正好,寒风也停了下来,许久不晒太阳身子都像是生了锈,我便出了屋,坐在院里的柳树杈上休息,不知何时再一睁眼,就见云昇穿着那身我看过一次便再难忘记的黑色战袍,正站在树下仰望我。
安生不过几日,云昇终是扛不住那一摞摞送来的折子与暗中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天界众仙,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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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想,若是今日我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不用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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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彼时我看到自己的身影落在他泛着淡金色光芒的眼眸中,身上的白衣在他眼睛里映出雪花一样的色泽,我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装作懵懂的模样,唤了他一声。
“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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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坐得太高了,以至于他在我眼中,只剩下了那玉雕似的面容与宽阔的肩。
我佯装看不见他手中握着的泛着冷光的锏,见他不理我,问:“你有何事?”
他还是不理我。
只是眼中忽然像是生出了一汪泉水,晶亮逼人,额间的痕迹昨日还有,今日却隐去了。
他似乎叫我了我一声“阿青”。
似乎。
因着我看他嘴唇开阖,十分干涩,并未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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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多久,我抓紧手下生硬干冷的树杈,终是被这空荡荡的寂静折磨得狠了,颤抖着问他:“你要……去哪儿?”
☆、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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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走了。
我看着他一步跨过云深殿的大门,跟早在殿外集结完毕的队伍打了照面,随后就听到他用格外严肃洪亮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出发。”
黑压压的人群远去,镶着铁片的厚靴踏在石板上,整齐划一的哐哐声像是踏在我的心上,随着队伍走远,声音也由一开始的震耳欲聋逐渐变得不可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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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待了许久,就像杏留远行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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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又剩下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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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不知是何时回到小院的,明明寻常时云昇不在,也是我一人,并不觉得如何。
可如今却觉格外冷清。
甚至感到有凉风吹过时刺进骨缝,化成了利刃,在血肉中翻搅。
冷到我险些怀疑血液都结成了冰,只消我勾勾手动一动,便碎成无数冰渣,风再一吹,便散了。
我整个人都碎成渣,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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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从前一样将竹椅搬了出来,放在院里的柳树下,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知为何,我苟延残喘着等的后果,至今也未等到。
天君莫不是忘了我?
虽说我现如今孤掌难鸣,到底还是个他眼中“有异心”的存在,一直这么晾着我,他睡觉时不会不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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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应了我所想那般,云昇带兵离去的不知第几日,我方将他写给我的东西——人间叫做情信的,叠好收入怀中,同另外几张放在一起,一声带有病气的轻咳便将我愉快的心情打散。
抬头看去时,嘴边还留着云昇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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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鸾儿,你倒是自在。”
头顶的人遮住了大半日光,面色上是一片阴影,我辨了许久,未看清来人,却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将军。”我并未起身,仍旧倚在竹椅上,淡然处之。
头顶的人忽地笑了一声,随后并不见外地矮身在我边上蹲下来,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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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动动眉毛,长久以来练就的耐性让我八风不动,泰然自若地眯起眼睛晒太阳。
据我所知,他此时只身前来,定不是来捉我的。
有些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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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若天君还不抓我走,我从未回信给云昇,倒时候天君不来,他倒要偷偷回来了。
要不如何消解他夜夜减去的清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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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许久,身边的人终于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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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来捉你的。”
宣俞声音低哑,有些迷离了。
“我也未将你的行踪告知天君…但他心里该是清楚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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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疲于应付我这小喽啰。”我接了话。
宣俞一愣,转头看着我侧脸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
我倒不知我长得有何可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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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将军,你如今还是将军么?”
“是,”他说,“自…后,我便官复原职了。”
自他在鸾族扮猪吃老虎后,回到天界,依旧是那个受人敬仰的战神。
我挑了挑眉:“那你可知云昇现在在何处?”
“知。”
“那你为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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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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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俞竟被我这简单的问题问住了,一时间嗫嚅不语,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他也不用回答了,因为我从他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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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天君那颗时不时便要猜忌的心又对他发生预警,这次指的人,就是宣俞吧。
他与我二哥交情甚深,与鸾族来往密切。
即使他如今已眼睁睁见着二哥殒身而不动声色,对鸾族的祸事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即使他目光真诚,始终追随着天君的身影。
却永远也抵不过高位者的猜忌、怀疑。
但宣俞身为战神,功绩显赫,身后自有一众追随者,无一不对其拱手称臣。
若要像鸾族一样除去他,显然是不可取的。
那便只有——架空他。
任他“大权旁落”,从而在人们视野中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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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勾着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
语气中俨然是“果然如此”,轻声说道:“云昇马上就要超越你了,你会被人忘记,那些你曾看重的、奉为圭臬的东西,都要消失了,你的时代会落寞下去,你——最终也会被众生抛弃。”
我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面对这个间接杀了我二哥的男人,我明明该感到兴奋,感到痛快才对。
可事实上,我每说一句,心中横着的刀子便往前刺一分,淋漓的鲜血从胸口涌出来,无形中将我的衣衫染红,浓浓的血腥味飘进鼻间,令我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出自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
☆、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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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俞听到我的讽刺后并未气急,反而面色十分平静,仿佛我方才嘲笑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旁人。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应道:“是。确实如此。”
“早晚有一天,众生会抛弃我。”
他语气凉凉的,从前听起来清亮如水的声线不知何时变得低沉,甚至带着虚弱的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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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他悲哀的语气,不由转头打量起他的面容。
方才逆着光,我也并未着眼细看。
如今看来,他…孱弱了些。
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重病折磨了许久的青年,原本身体康健,身形健壮,如今却骨瘦形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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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心中那点所剩无几的怜悯,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算是安慰道:“你也不必如此颓废……”
好吧,这不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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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琢磨措辞,宣俞原本垂下的眼眸一瞬间抬起,落在我眼中。
他犹豫着开口:“你…是不是也恨我,合该被碎尸万段,不得超生?”
我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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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带着一丝难以窥见的紧张,仿佛只要我点个头,粉饰太平的面容便会一瞬间碎裂,裂开道道像是许久未逢甘霖的土地那样的裂纹。
我斟酌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如果你这样的人也要恨,那我恨的人、盼着灰飞烟灭的人,岂不是多到数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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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已经有许多人问过我类似“恨不恨”、“怨不怨”这样的问题了。
而我每次回答时,都是否定。
或我真是个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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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我回答后的宣俞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答案,或许在他心中,早已做好了我一点头,他便转身离去的准备。
如今我这样一说,他倒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二哥的死,给他带来的影响或许不止那日殿中悲痛的哭喊和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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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宣俞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忽觉身处冰窖,四肢僵硬不能自己,待平静后再度回顾梦境中或美好或惊惧的画面时,二哥浑身浴血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的模样,终将称为他永世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他心中的怨、恨、痴、嗔又如何凭空消解呢?
他怎么释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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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与宣俞一躺一蹲,窝在那颗被冬日欺凌的只剩下枯枝的柳树下,吹着寒风,我听着他与我讲了许久二哥的故事。
那时我还没遇见二哥。
那时二哥也不过我现在的年纪。
那时二哥依旧是谦谦君子,淡漠从容地走过万物,走过衰败或兴盛的一草一木,眉间舒展,嘴角挂着淡笑。
或许那时葭凝姐姐还跟在他身后。
身边还有此生知己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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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又落了雪,纯白的不掺杂质的雪花将我和宣俞的头发染成白色。
可我们并未躲避,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天色变化与温度的低迷,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恰逢说到他与二哥一起学术法,二哥心性沉稳,宣俞却为人跳脱,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将原本是要为二哥洁衣的术法念成了引火咒,将他的衣衫烧出一个个破洞,晚间师傅见了,便罚他们二人将藏书阁的桌子书柜全都擦干净,还不准用法术。
藏书阁三层高,每层堪比一个小型宫殿。
我忍不住笑出声,哭笑不得地摇着头回看宣俞那每每谈到二哥时就变得温柔的表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这样的宣俞,同云昇有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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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俩聊得畅快开怀,直至子夜,夜游神都要整理行装回家睡觉时宣俞才向我告了别。
我起身送他,这才觉躺了一天竹椅,腰背有些酸痛。
“小鸾儿,你腰怎么了?”宣俞步子顿了一下,向我问话时眉间藏着调笑。
俨然是没安好心。
我斜睨他,一日相处下来我与他已熟络起来,口不择言便顶道:“自是醉生梦死缠绵红绡…千万年独身一人,是懂不了的。”
“真是牙尖嘴利啊。”
一直走到云深殿门口,我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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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俞的步子也停顿下来,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儿,原本周身略显欢快的氛围渐渐淡去。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他意有所指说道:“你…不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