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迟
1537
云昇的身影瞬间僵住。
这是我切切实实看到的。
1538
我们之间隔了有一丈远。
事实上,隔的是山海,隔的是尘世万物。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1539
“你……你在说什么?”
云昇开口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像是面对着心中最恐惧的魔咒,不自觉地发着抖。
语气脆弱得令我几乎站不住,马上就要跌坐下去。
1540
我死死撑着,竭尽全力将语气控制得平稳不出错:“我让你走。”
“不要妄想将我从这里摘出去,也不要用你不值一提的战神身份去做可笑至极的事。”
我轻声说:“如今我一人便是整个鸾族。而你是将我鸾族推向毁灭的杀手……你当我还不懂么?一开始……就是你们——你、天君、宣俞、瑛霖,你们一手策划的…你们策划着怎么将罪过推给无辜人,怎么将鸾族赶尽杀绝……鸾族不是魔,鸾族是仙——鸾族一直是仙。鸾君是仙,二哥是仙,葭凝是仙……但凡我弯弯腰,鸾族就再站不直了,天君便会如了愿。”
1541
我说出这一席话时,云昇一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像是被一道雷劈中,焦黑的心脏从被劈开的胸口露出来,虚弱无力的收缩。
像是被遗弃的主人的爱犬,洁白的毛发变得脏兮兮的,缩在墙角,可怜又无助。
我别过头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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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今是天界的战神,是天君座下最得力的助手,有瑛霖的辅佐,未来定不输宣俞。”
说到这我顿了顿,顶着手心的指甲再往前深.入一分,咬了咬牙,才说了最后一句话:“鸾族不要天界的怜悯,不要你的悲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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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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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说出这样刺痛人心将人戳得鲜血淋漓的话,竟然这么容易。
只需闭上眼睛、移开视线,锥心刺骨的话便信手拈来。
不过是心中痛了些、眼睛湿润、喉咙干涩。
幸好我惯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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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
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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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对他说过爱。
我爱慕你、我心悦你、我贪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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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你。”
云昇说话时语气已经有些哽咽了。
他依旧站在原地,同我一样现在黑暗中。
高大挺拔的身形引人注目。
深邃的黑眸即使在黑夜中也依旧晶亮入水。
是我心中的那汪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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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信你,”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又重复了一遍,“信你看过,吻你受过,怀抱是你的,心也是你的,我额头上的印记也是你的。我不信你说的。”
“你不是阿青。”
“你是谁?”
“为什么这么狠毒?”
1549
我:“……”
云昇,昇儿,我好难受。
把你手中用来凌迟我的刀扔远好不好?
1550
云昇终是走了。
“我不信你说的。你跑不掉的,青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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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步有些虚浮,走路时看起来左右摇摆,明明从来都沉稳平静的人因我随口说出的话变得失魂落魄,宛如赌徒丢了全部家当,失去了生的愿望,踉跄着去了结此生,生怕一个来不及,便投了畜生,再悲苦一世。
云昇迫不及待地离开我了。
因此他看不出我已鲜血淋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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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有些理解葭凝姐姐了。
为何在二哥离开后,她也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从前我不懂,现在却懂了,彻悟了。
原本葭凝姐姐与我一样贪恋这多彩的世界,愿意为这世界去改变、去摸索前行的。
整个世界那样美,充斥着无数个机遇与巧合,每一条线、每一个点都是特殊的,有趣的。
可她却为了二哥像之前那两个女人一样,不顾自己的孩儿,背叛了她所钟爱的全世界,执意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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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她们的爱人,就是她们的全世界罢。
1554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不禁哂然一笑。
甚为有趣。
有趣到我忽觉胸口淤塞,下一刻便抖着身体疯狂咳嗽起来。
以至于当感到有奇异的热流从口中涌出来时,我甚至来不及去捂住。
太突然了。
1555
口中血腥味十足的液体喷溅出来,有些顺着嘴角下巴流进衣领里,有些落在地上。
滴滴答答。
像是初春的雨。
有一搭没一搭地从空中滴落,仿佛闹了脾气,虽在落着,却堪比未落。
1556
无趣。
1557
我随手抹了抹,便懒得再管。
左右屋子是黑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向来爱干净,常穿的衣服都是淡色。
可此时我却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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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
便随性些。
1559
只是不知长久下去,我会不会真成瑛霖那小子口中“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典范呢?
☆、新生
1870
云昇只是去了金銮殿。
1871
他确实用战□□义——此时天届的战力已经由他全权打理,苦口婆心——明里暗里地为我开脱罪名。
确实在隐晦地威胁天君——放我一条生路。
他愿意终生为天届效命,将我从虎口中拽出来,然后永生永世地囚禁我。
1872
天君略一沉吟,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
点头允了。
1873
可悲的是,这些我都无从得知。
1874
我看到的是云昇在门外挺住脚步,身后的天兵天将鱼贯而入。
每个人捏了个决,我的小屋刹那间亮如白昼。
1875
我只觉双目刺痛,以为自己要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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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走。”
云昇不带感情的声音从远处传进我耳中,比我的手还要凉。
冷淡的、生硬的。
1877
——终于来了?
天君终于要了结我了?
我终于不用再沉浸在黑暗和无助里,终于能解脱了?
1878
我有些好奇,想问问自己究竟得了个怎样的死法。
可看到云昇,我又说不出话了。
1879
我那样伤他,怎么可能再对他说什么呢?
1880
死么……没什么可怕的。
蜉蝣朝生暮死,最是惹人怜惜的了。
而我在世间生了八百年,当偷着乐才是。
1881
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而我对于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①
我早就习惯了空虚。①
1882
我微微眯着眼,慢吞吞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锁链碰撞,叮叮当当。
1883
我从不知天届的光竟这样刺眼。
起初我刚从那金碧辉煌的殿中出来,眼睛由方才的不适转为刺痛,火辣辣地白光戳着久不见光的眼睛,恨不得要将它剜下来才肯罢休。
身体像是生锈许久的兵器,一举一动间骨头摩擦,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吱吱声。
久违的空气覆在皮肤上,钻进鼻子里。
凝固许久的血液开始缓慢地流动起来。
1884
镣铐哗啦哗啦地响。
可我却感到空前的轻松。
若不是脚上的枷锁阻碍了我,甚至还可以阔步行走。
1885
心情颇为明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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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
这不是去往金銮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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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逐渐慢下来,直至停住。
1888
云深殿的红漆木门就在远处,已经目之所及之处。
高大巍峨,直直地耸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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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昇走在最前头,却已然注意到我这的变化。
即使是穿着甲胄也盖不住的愈发瘦削的身影跟着一顿,良久才微微偏了偏头。
与正面相比,他的侧脸更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唇微微抿着,不见喜怒。
1890
他似乎是看了我一眼。
也只是一瞬间的凝神,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很快转过头去。
长腿迈开,继续朝着云深殿走去。
1891
起风了。
清风送爽。
我这才惊觉,彼时我穿着身上这件有些脏污的薄衫,竟再不觉得冷了。
路边的柳枝不知何时已经抽了新芽。
“……竟已是春天……”
我喃喃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闻到了丝丝酒香。
我喝过许久,自不会认错的。
当是杜康。
1892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身边的士兵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他们面色平静,无声地站在一边,并不催我。
——对待重犯竟然这样宽容?
还是……云昇特意叮嘱过?
1893
这念头只在我心中出现了一瞬,便被迫不及待地排除出去。
不要再想那些风月了。
我注定是得不到风月的。
1894
我被带去了从前那处院落。
整个人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1895
“咔哒”。
我转过身,发现是院门落了锁。
脚步声渐渐远去。
1896
至此,便又剩下我一人,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了。
1897
我盯着落锁的门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了回去。
院中是依旧整洁干净的。
看来一直都有人打扫。
我走时枯败得像是要死去的柳树同外头那些兄弟姐妹一样,都覆上了一层绿。
鲜嫩鲜嫩的,无数新生的嫩芽从细细的柳枝上冒出来,阳光一照,竟有些晃眼。
1898
也是突如其来的,我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眼前一黑,就直直栽倒下去。
1899
额头撞在硬硬的石板路上时,我还有意识。
明显感到哐当一声,脑子里发出一阵震荡,很疼。
随后就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而我对于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①
我早就习惯了空虚。——鲁迅
☆、嘶喊
1900
大概是身子有些虚了。
1901
我意识到这一点后 ,竟呆愣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哂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意料之外。
从前我虽单薄了些,平日慵懒少动,本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人生信条,身体向来苍白瘦弱,但却从未有过力不从心的时候。
——大概是真的大限将至了罢。
1902
随后的日子里,不仅如此,我还染上了急咳的毛病。
并未生病,只是喉咙很痒,时不时就要咳一咳,有时候天气一冷,便咳得厉害了,恨不得将身体里的血都咳出来才肯罢休。
1903
我早习惯了受人摆布。
从鸾族到金銮殿,从金銮殿到天牢,从天牢到云深殿。
不问为何,没有反应。
悉听尊便。
1904
云昇是来过几回的。
我并未与他讲话,他看起来也没有要同我讲话的兴致,只坐在院子里,有时看看我在做什么,有时看看那棵柳树。有时一坐就是半天,有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而我依旧同从前一样,或躺或坐,无聊了便翻翻话本,疲了便睡去。
小院里明明有两个人,却落针可闻,两人一声不吭,不言不语。
1905
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1906
可为何云昇还愿意与我共处一室呢?
我只要见到他,仅仅是个衣角,心都像是被剖开一角,泛着隐隐的疼。
1907
他究竟在等什么呢?
他还图些什么呢?
1908
他要囚禁我多久呢?
1909
我宁愿在天君的酷刑下走向灭亡,也不想让他看着我一点点衰弱、苍老下去。
1910
我已经感觉到,我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灵力,随着永远被封住的那些,一点点淡去了。
说不定哪天醒来,便发现自己化成了原形。
灵力微弱到连个人样都维持不了了。
可叹的是,我并未觉得自己辛苦修炼来的灵力付诸东流后有值得痛苦的地方。
到底是身外之物。
不比……失去他。
1911
及至清合,日头早早挂在天边,夜晚最后一丝黑暗被洪水猛兽似的日光驱赶,无形的叫嚣着泯灭于空中,天就大亮了。
温度渐渐暖了起来。
没过多久,院里的柳树就展开枝条,随着清风飘荡,柳叶将空气剪成一块块,有的扫在身上,十分刺痒。
我尤爱这样春光明媚的晨。
1912
在这明媚的晨里,许久未见的云昇忽然推开院门时,我正靠在树下假寐。
他看到我后竟意外地停住脚步,连扶着门的手都还搭在上面忘记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