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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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也就是我替二哥接下这门亲事之前,与我而言“成婚”二字就是话本里一笔写下的两个字,与“青渠”二字无异。
只是两个普通的组合在一起的字而已。
竟不想如今我马上就要成为这二字之中的主角,亲自体会这两个字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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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地笑了一声,勾着一侧的嘴角歪了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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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颇有趣。
☆、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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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最终没能等到成婚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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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说我出了什么事。
我无事,好得很。
穿上那身我从未尝试过的以红色为布料的礼服时甚至有些红光满面,颇具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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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的新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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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还站在桌前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身边葭凝姐姐正在为我整理腰带,挺着个七月大的肚子,稍微离我近点就要将我顶开去。
我偷看了几次她的神色,每每都看到她红着的眼眶和皱紧的秀眉,属于我的大喜的日子却看不出她的喜意。
为了她腹中我那未来的侄儿着想,我原想逗逗她,让她快点笑笑,却不想刚要开口,便从门外跑进一个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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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跑得太急他的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时说话就结巴起来。
他进门时一个没注意就被门槛绊倒,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不顾鼻血流进嘴里,他急急道:“殿殿下!不好了!”
“新娘、新娘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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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我挑了挑眉。
“你这奴才怎么说话呢!”葭凝姐姐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盖过了我的话,“你发什么疯!”
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葭凝姐姐便成了这个样子。
时时像惊弓之鸟,十分警惕。
“真、真的!”那侍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就在鸾族入口!”
“他们天界的轿辇刚一落地,便不知从何处窜出一群长袖长袍的人,将那队送亲的队伍,全都、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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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凝姐姐猛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踉跄着向后退去。
我赶紧上前一步搀好她,将她安置在椅子上,转过身时皱紧了眉。
“门口的守卫都是死的吗?”我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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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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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不如天君那样冷血,我鸾族还是太过良善。
我万万没想到,天君这样狠心,身居高位,享无尽荣华与漫长的生命,受着六界的朝觐供奉,却始终容不下小小的鸾族。
他拿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当作草芥,只为了抹杀这样一个积贫积弱的鸾族。
他的心到底狠到什么程度?
他到底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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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多久,六界中都传着一个秘辛。
呵,既然众人都知晓,也算不得什么秘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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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鸾族门口杀了天界送来的新娘的神秘人是魔族,鸾族与魔族暗中勾结,意重振造反,剿灭六界生灵,将这万千世界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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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这个密辛时,整个人都笑弯了腰。
我笑这六界太过高看我鸾族,将“与魔族勾结”这等话说得像真的一样。
凭我二哥那与世无争的心性,一早就将鸾君囚禁在数万玄铁打造的牢笼中,他如今贵为鸾族的王,与妻子伉俪情深,不久后还将有个亲生骨肉呱呱坠地,生活如此美满,为何要去造这个反?
我鸾族生□□好和平,不与世俗争夺名利——谁会看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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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魔族在千年前便被鸾族灭掉大半,剩下的无非是与现如今的鸾族相同的老弱妇孺,便是天界后来对魔族残存子民的围剿,就持续了近千年。
如今世间和平,哪儿来的魔族?
老鸾君吗?
还是久居魔界的青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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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魔族邪恶,给六界留下了深刻印象,稍有一丝风吹草动,便自乱阵脚。
就算真有些侥幸逃脱的魔族,做了漏网之鱼,他又会蠢到当着天界与鸾族的面冲出来杀掉送亲的人吗?
他意欲何为?
向六界挑衅魔族还活着然后激得天界进行第二次围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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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鸾君失手杀掉天君的儿子确实是过失,但个中缘由,天君必定比我明了。
这早就说不清了,姑且不论。
可天君给鸾族扣的这第二顶帽子,我们是消受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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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族无辜,却无力反抗。
二哥愁地日日独酌,叹气的时候都是无声的。
有次我甚至从他泼墨般的发丝中看到一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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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的施压加大,我那日曾出去看了眼,鸾族方圆十里都驻了天兵天将,轮番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二哥有一日喝醉后将我认成葭凝姐姐,紧紧抱着我将头埋在我颈边,一声不吭地靠着。
没过多久我就感到颈间有些濡湿。
我听到二哥干涩地叹道:“…废物,我就要护不住鸾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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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眶有些热,我不由抬头望向雾蒙蒙地天空,心中甚是怀念那个笑着叫我“鸾儿”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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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族最终没能顶住天界的压力,将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关了不知多久的鸾君送去了天上。
将他从牢笼中放出那日,是我亲自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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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鸾君一头银白枯败的发丝时,我震惊地愣在原地。
彼时鸾君身上披着那件看起来已经十分破旧的黑袍,那原本狰狞的脸上又布满了层皱纹,走路时颤颤巍巍,俨然是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了。
☆、幸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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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不过百年,他竟然老成这个样子。
我盯着他的脸——不知为何,许是看久了,我并不觉得那张脸多么不忍直视。
神色忽然一顿,难以置信地,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指腹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像是将烬的烛芯,靠着最后一缕灯油苟延残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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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
“散了。”鸾君说。
像是拉风箱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只不过在此之外,我还听到了独属于老人的低哑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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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一身的灵力都散了,同着入侵的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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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他:“什么时候?”
鸾君耸耸肩,看起来十分轻松,答道:“不记得了。”
“大概是有天忽然醒了,趁着魔气没将我吞噬,顺手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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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哑然,心中五味杂陈。
我不知他以前明明那样渴望力量如今为何徒然放弃,像是扔掉一副画坏的画一样随意丢弃,毫不怜惜。
或许发生了那件事后,他真的清醒过来,顿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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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你杀了谁?”
“知道。”鸾君的声音忽然低下来,过了会儿才继续说道:“可那不是我本意。”
我:“......”
怕是我不信他那样,他又补充道:“我那时同你一起,是封了灵力的。”
“但后来,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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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君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着别人的故事。
我想这可能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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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明白为何我的雀儿娘会对他死心塌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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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派来的押送鸾君的人,正是战神宣俞。
我特意看了一眼,没看到预想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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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鸾儿,我可等了你很久了。”
一身泛着金光的甲胄将宣俞包裹起来,他眉目英俊,面上带着痞笑,说出的话也轻佻极了。
我并不想理他,回头往身后的高台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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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站在高高的吟安台上,从我这看去,只是个黑影。
身边站着的紫色衣裳的女子体态臃肿,该是葭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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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后的鸾君动了动,苍老的身躯弯下来,用确保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青渠,一定要护好鸾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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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我心中竟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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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于他认同了我叫我“青渠”、不在于他这样珍重的嘱咐,不在于他到这时还一心念着鸾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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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他这一去,便是无期。
他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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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曾为一族人的平安喜乐而耗尽心血、失去亲人、失去自我的男人,他游戏人间,享荣华、恋女色,无非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身居高位,他身不由己,喜乐皆不能随心。
可叹的是最终不能带着一身功勋离开这个世界,还要承受着万千痛苦,为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疏忽、失职、被逼迫着犯下的罪孽,独自一人赎罪,在众人唾弃的目光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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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处十分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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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我握住他苍老的充满褶皱的手,发誓般地郑重允诺他:“我会为鸾族战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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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世间再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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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一次偶然间,知道了鸾君的名字。
对,他不是生来就是鸾君,他也有是名字的。
只是在众人的追捧和拥戴中,他的名字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人们需要的,不过是心灵支柱、精神寄托,“鸾君”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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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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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岑可浪,碧海可尘。①
他年轻时也定是个充满朝气和善意的人。
我能想象出一青衣少年,迎着风站在山巅,开怀朗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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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君被押走没多久,大概两月的功夫,一片愁云惨淡的鸾族终于迎来了一丝喜气。
——添了新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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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凝姐姐的孩儿出生了。
是个粉琢玉雕的小姑娘。
二哥给她取名“杏留”,也意味“幸留”。
望她的降临能给鸾族带来和平安宁,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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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了杏留的降临,减轻了我、二哥、葭凝姐姐的痛苦。
她是二哥的孩子,生来就带有灵气,再加上二哥又给她输了些灵力,便有了孩童的模样。
我们三人时常在午后悠闲对坐,将刚会爬的小杏留放在桌子上,看着她挥动着肉乎乎手和脚在上面乱爬,口水顺着下巴滴在桌上,将她走过的地方浸湿。
我们很少交谈,光看着她,就能打发掉一下午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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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将她与云昇小时候放在一起比较,总觉的这个小姑娘太邋遢。
云昇儿时可没有过眼泪鼻涕口水糊一脸的时候。
这样一比,他们俩像是错了性别。
或许云昇该是个小姑娘,眼前这个一件衣服穿不住半天就像刚从土里爬出来似的杏留倒像个闹心的臭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 ①山峰可以变成大海,海洋也可以变成尘土。形容爱得坚定不移。一会儿见~
☆、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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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我正在胡思乱想着,忽觉头皮一痛,忍不住“啊”地叹了声。
杏留不知何时爬到我这边,伸手就攥住我的头发向她那边拉去。
她眼中的光十分灵动,眼睛水汪汪的,脸颊粉嫩,小小的唇边挂着顽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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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会儿还不说话,只会对着认识的人哼哼。
“哼……哼……”
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
“唉,”葭凝姐姐叫了一声,凑过来轻轻打了下她的手,“留儿莫要胡闹,快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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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不碍事。”
顺着杏留的力道往她那凑过去。
二哥在边上看着,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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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是这世上最宝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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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我一手拽住自己的头发,歪着头对她笑,“你会叫三叔了么?”
杏留不知听见没有,胡乱地哼了几声。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云昇。
他不会说话时就“机机”地叫,杏留这会儿就“哼哼”。
莫不是小孩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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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这小姑娘不知是怎么回事,开始一天一个样,出生不到半月,就已经会躲过奶娘和一众侍从,从二哥的住所跑到我的小院了。
明明像个小萝卜头,个子刚到我大腿,却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聪明和机警。
不过有一点却与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除了会叫“爹”,再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二哥听到她叫“爹”时,高兴得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
可有一次听到杏留以为这样能得到我的喜爱也仰着脸叫我“爹”的时候,脸就比锅底还黑了。
原来这小姑娘不是认出他是爹,而是喜欢向想讨好的人叫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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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往常一样从放杂物的屋里挑出个新鲜玩意儿塞到杏留手中,听着她高兴地喊我一句“爹”,然后扭头跑了。
这已经成了例行公事。
她每隔几天便偷跑到我这来,向我讨一些玩具,再心满意足地从侍从眼皮子底下溜回去。
我将她打发走,便随手抽了话本,坐在院中的石桌上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