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深山老林里的猴儿美酒,也非脍炙人口的玉盘珍馐。
他们在一处农户家安顿下来,自家新宰杀的猪肉灌成一碟香肠和白米饭蒸,饱满的大米粒滋滋融着猪油,新鲜摘下的樱桃犹带水珠,瓦罐中拆封的杨梅酒倒入粗瓷大碗。
仅此而已。
月盈缺犹豫半晌,筷子总算是夹起了一片肥肉不是那么多的香肠,为了说服自己般道:
“饭,总是要吃的。”
“我们四人能走到这里,能在千千万万家酒肆里找到这一家,能在亿亿万人里与酒肆主人相遇,可见是多么难得的一场缘分。”
“为了这场难得的缘分,也应该好好爱护这一餐饭。”
一只寻常土猪灌的香肠,到她嘴里,就差变成龙肝凤髓麒麟胆了。
落永昼沉思片刻:“需要先忆苦思甜一下吗?”
月盈缺便道:“不必,我人生里没有苦这个字。”
她筷尖仍拈着那片香肠,却情不自禁微微仰了一段脖颈,美人面容在日光映衬下愈加的不可逼视。
西极洲的明珠,自出生以来,就是最好的一场好梦无缺。
他们一唱一和扯皮间,秋青崖默默地干掉了半碗饭。
谈半生也忍不住翻个白眼:“有时间废话,不如好好吃饭。”
他们吃完了饭,又喝完了酒。
农家自酿的杨梅酒图个清甜好喝,说是让四人喝醉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四人偏偏执拗地相信着,喝酒不喝醉,不痛痛快快疯一场,这酒喝得也没多大意思。
于是不管是真醉假醉,是杨梅酒逼不得已,还是自己装疯卖傻心甘情愿,四人都强行喝醉了。
他们一听落永昼说起自己剑下打过的人,个个听得义愤填膺,感同身受。
月盈缺最暴躁,敲桌子敲得碗筷叮当响:“让那群孙子来找我,来找我爹告状,看我爹敢不敢关我禁闭?我先把我爹住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先。”
三人:“……”
哪怕是在如此装疯卖傻神智不清的时段,他们还是忍不住低头齐齐同情了月长天一瞬。
真?飞来横祸。
真?无妄之灾。
谈半生喝她:“清醒点!他们来找阿昼的麻烦,你还能按着头让他们来找你的不成?”
他思忖了一会儿,对着落永昼勾勾手:“来,我教你几招,保证让他们被你揍完被自家长辈继续揍,有苦说不出。”
落永昼:“……”
他敢保证,谈半生平素向来自矜身份风仪,也一根头发也得合乎规矩,这是他唯一一次从谈半生脸上看到近乎狰狞的狞笑神色。
落永昼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没等他冷静完,秋青崖就说话了。
一心向道的剑修就不是一样,其他三个人说着说着快要掀桌子,他还能不动声色,声音像是往凉水里浸过,听不出半点火气,瞧不出半分酒色:
“我一心向剑。”
像月盈缺那样的仗势欺人显然是不可能的,像谈半生那样的阴谋诡计也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有损剑道。
“所以说若是有人再招惹你,你可以向他们报我的名号,让他们先来找我比过一场,再来寻你。”
比剑的事情光明正大,你情我愿,怎么能叫仗势欺人,怎么能叫有损剑道?
落永昼:“……”
他深受感动。
不过他就长了那么张嘴,再感动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样讨打:“你们三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一个人的人在那瞎操心什么呢?”
三人作为他好友,自然要满足他心愿。
月盈缺抬手,谈半生掐诀,秋青崖拔剑。
等店家出来时,看到的就是桌子上留下的银钱,和远处山林里的狼藉。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不行,近来的猹是愈加嚣张,原先最多啃啃瓜,现在居然连着林子一块啃。
这还了得???
真是奇怪,那次他们吃的饭,待的地方,无不是对四人身份而言差到了极点。
最后他们打了一架灰头土脸回去,害得越霜江险些以为落永昼不是自己溜出去吃香的喝辣的,是被人绑出去吃灰的。
明明哪儿哪儿都不好,哪儿哪儿都不尽如人意。
可四人再回想起来时,却觉得那是他们一生里最痛快,最轻松,也最肆意无忧的时候。
是他们一生里最夸张,最荒诞,也疯得最干脆的一场戏。
那时候他们行的是自己所想,打架是单纯为着打架,去哪儿的名山大川,小丘小沟全凭自己喜欢。
是真正的随心所欲。
他们曾以为自己还有很多这样随心所欲的日子。
可是细细算起来,也并不算太多。
越霜江死了,崔无质死了,祁横断死了。
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名字一个个黯淡。
落永昼杀了魔主,顶着无数人的风光瞩目凯旋而归。
他当时心里既不豪情万丈,也不扬眉吐气。
只是平静地想着,若是这些风光瞩目能拿来换师父师兄的性命就好了。
他不想要。
之后魔族来使求和,落永昼没等他说完,明烛初光干脆利落地斩下他头颅。
他对着魔族使者死不瞑目的脸极吝惜地说了一句:“血海深仇,我在一日,永无止休。”
他们是在四姓城谈的这事。
白罗什估摸着又想义正严辞地说点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之类的话。
落永昼不想和他说话,多出了一剑,四姓城塌了半边,琉璃台全倒,轰隆巨响如雷鸣半日不绝。
他说道:“闭嘴。”
白罗什气到脸色发青。
瞧瞧,瞧瞧,这像话吗?
他质问的话说了半句,秋青崖就道:“好剑。”
言下之意是怎么不像话。
谈半生说:“的确是好剑。”
言下之意是被打了就受着。
月盈缺吹道:“真是前无来者的好剑,斩妖魔主,毁琉璃台,护仙道安好,修到这个程度,可以称为剑中之圣。”
言下之意是你敢有意见?
这事后,落永昼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剑圣的名头。
他事后跑到过越霜江的墓那边去倾吐过衷肠:
“我有失望过,师父,您说您和师兄护了一辈子的人里面,怎么就出了白罗什那等玩意儿?应当还不止他一个,恐怕不少人打的都是求和的主意吧。”
“后来想想也就消气了,人总是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何况我还有我的朋友,我不和那群人计较。”
他第二次在越霜江墓那边说点掏心掏肺的衷心话时隔数百年,是穆家灭门事发后的事情。
“阿月、小青、老生,我曾以为有他们在,我不会怕。”
可事与愿违。
“我又失望了一回,我不怪他们。”
像上次落永昼在墓前说的,人最看重的总是自己的性命。
“就算他们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他们怎么能不看重自己门下弟子门人的性命?那是他们身份的职责意义所在,我再失望,我也怪不了他们。”
万幸。
“还好有穆曦微,若是你们在,你们也会喜欢他的。确实是有点傻,被人驴了推了不知道多少次,还愿意爱这世间天下,我看着也很傻。”
“但这样的傻气总比旁的好,我执剑也就是为护着这样的傻气更多些。”
然后是大妖魔主兵临城下,剑圣击破长夜的擂鼓。
此之前,落永昼特意去墓前看了一次。
他那一眼的意味阑珊极了,萧索极了。
落永昼早年多磨难,然而这些磨难,从不是困住他的心魔。
他曾以为自己独得厚爱。
他曾在月盈缺的好梦无缺下破镜而出,傲然说自己是世间最圆满一段好梦,何须幻境增补。
可到头来,再生师长、生死之友、挚爱之人,都要在兜兜转转里离散失去,他空落得一身冷冰冰的地位名号。
好像也与六百年前最惨淡那会儿没什么区别。
落永昼最后一次跑去越霜江那里废话是百年后。
彼时他百年前的缺憾得以补全,百年前的恩仇也终于了结。
“我以前也很烦过拯救天下苍生这回事。你说这破事怎么好死不死落我头上。如果不是这破事,是不是你们还该活得好好的,我和他们几个不会反目成仇,穆曦微也不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他也许会过得更普通一点,没有剑圣的名头光环,也没白云间作身后倚仗。
也许越霜江是个爱神神叨叨故作高深的真神棍假大师,崔无质仅仅是个能将一个小宗门打理得条条不乱的一家之主,谦谦君子,祁横断家里也就是个有那么点钱的暴发户。
也许月盈缺不过是寻常富户人家的娇惯独女,秋青崖爱剑成痴成了愣头青,连谈半生都只是格外讲究,格外钻牛角尖一点。
也许穆曦微身上没什么妖魔本源,不用他做魔主或是天命之子,最多是有个格外闹腾的十八代祖宗,和格外赤诚的少年真心。
落永昼也就在打打闹闹中走过他的一生。
爱是真爱,恨未必有多恨。笑是真笑,泪未必有多少。
没什么不好。
甚至比现在还要好。
“没人生来该拯救苍生,我也不应该。”
“可后来我想透了。我生来不是什么光明正义的圣人,不配把自己放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拯救苍生。我只是这众生一份子,仅此而已。”
他从众生中而出,复归于众生之中。众生享过的乐他有,众生吃过的苦他也有。
“不是为了拯救苍生,只是不敢忘本。”
坟头三朵白花随风摇曳,像是在附和落永昼的话轻轻点头。
不孤峰这名字起得不错。
所行之道上,从来不孤身。
第60章 番 外(长夜城)
长夜城主是鬼修中非常得过且过, 浑浑噩噩的一只鬼。
毕竟他生前但凡有点志向,但凡能打一点,都不至于受尽欺凌, 满怀怨忿而死到要死后才能报仇的凄凉地步。
好死不死,长夜城主生前的遭遇大概格外惨一点, 死后化作鬼修的怨气也格外浓重。待他仇怨得报,记忆全消之后,他也是鬼修中数一数二地能打。
放眼鬼修,绝大部分都是生前浑浑噩噩, 死后也不太能打的窝囊鬼。
长夜城主能干什么?
他只能被迫接过了这个送上门来的城主位子。
估计是老天爷不太看好长夜城主那么个怂鬼能当一城之主, 故意给他找了点事来。长夜城主上任没几天, 正好遇见了魔主即位的大事。
意味着魔族那边要举族同庆,也意味着他们这边鬼族数量的锐减。
长夜城主紧急把自己属下叫到了一块。
说是紧急,他们看上去也都不太着急,自长夜城主起, 由上到下, 全透着一种懒洋洋的没精打采, 瞧着丧气极了。
也是, 又能奢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哪积极向上点什么呢?
长夜城主说:“新魔主即位了。”
底下有鬼平平重复一遍:“新魔主即位了。”
有鬼的声调比他更平:“是吗,那是喜事啊。”
“我们会被吃掉的。”
“是吗,那是喜事啊。”
长夜城主被他们折腾得没脾气,挥挥手示意他们滚。
魔族那边很快传来了消息。新魔主上位同时, 杀了打大批日月星三部的坚定拥护者, 和他们鬼族暂时有什么消息不得而知, 反正现在没什么魔族敢把主意都打到鬼族头上。
长夜城主得知了魔主要前来长夜城的消息。
他那些鬼族下属又各执一词,有的说魔主是想亲自来抓鬼族打打牙祭,有的说这一任魔主做派和前面的不一样,是想收买人心,谁都说服不了谁。
反正吵到最后,长夜城主精心准备并背诵了双面的说辞,为之熬了好几个晚上,预备到时候见风使舵,哪个合适说哪个。
见魔主之前,长夜城主给自己做了大量的心理准备。
哪怕魔族面貌丑陋头顶肉瘤,面色发青獠牙狰狞,虎背熊腰三头六臂,他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恭维的场面话。
可是真正见到时,又远远超乎了长夜城主意料之外。
魔主虽说戴了大半张的面具,却绝难把他和丑这个词联想到一起。
光凭他往那儿一站的影子,就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他面具下那张脸一定俊极了,讨喜极了。
害得长夜城主熬了很久夜的两篇稿子并没用在他们该用的地方。
魔主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睡,自己一个人在僻静地方里安安静静发呆,连条狗都没被打扰到,人畜无害极了。
等长夜城主第二次见到大妖魔主,他是来这里诛杀叛乱的魔族,具体长夜城主也不太懂,只见大妖魔主手起剑落,杀那些平时威风凛凛的魔族轻描淡写如砍菜切瓜,吓得长夜城主腿都软了。
随后他见证了长夜城的千古奇观。
他见到了一轮旭日喷薄升起。
长夜城主腿更软了。
一半是吓得,一半是哭得。
大妖魔主像是瞧出他的惶恐,收起剑问他能否一叙,语气温和,姿态克制。
若非是剑刃上滴的血淌了一地,谁都不能将他和那个杀人如麻的大妖魔主联系在一起。
长夜城主颤抖着答应了。
大妖魔主说:“你无须担心,我袒护鬼域不过是为自己,并非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