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之前,穆曦微总算是找回一点自己少年时最好的模样。
穆曦微说:“遗憾的无非是我曾经大言不惭想过做日出之阳,普照众人,如今却成了众生的祸害。”
他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黑暗,成了永不见尽头的长夜。
他低声问:“你说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明明不想这样,也试过去避免,却总是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我明明想让这个天下变好,明明想不去伤害任何人。”
落永昼:“别说了。”
他也不知道。
他也不想这样。
他也试过很多很多种努力去避免。
许是圣者言灵的乌鸦嘴真凑了效,落永昼刚说完最后一个字,穆曦微一口气也耗得差不多,再也说不出话。
他最后一面见到的是落永昼自己摘下面具扬手一丢的场景。
陆地神仙记性不差,落永昼自己吹过的牛扯过的鬼,自己一直都记得。
穆曦微听到的最后一句是落永昼说的“同气连枝,盛衰一体,荣辱一身…”
这类话在结为道侣的时候常用。
落永昼在他死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凭着道侣盟誓引来天道,以自己陆地神仙的生机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活蹦乱跳是不可能的,最多做个神智全无的活死人已经是万幸。
落永昼曾对那些伤春悲秋嗤之以鼻。
可这一刻他明白他回不去少年时候了,一架打得伤痕累累,来两碗酒,不管好的坏的当头浇下,喝到酣畅淋漓就拔剑作舞,再来十个大妖魔主一样一剑斩下。
和他一起喝酒的人走了,和他一起打架的人走了,最后连他心爱的人也走了。
他听得到身后城中千万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千万声欢声笑语。
经此一役,妖魔溃败,明月高悬,阖家团圆。
但他高兴不起来。
千千万万家里,没一双他的筷子,没一杯他的酒,没一碗他的汤圆。留给落永昼的,只有高堂广宇间金箔裹塑的神像,和逢凶遇事时的三支清香。
他抬头望天,轻轻地道:“我认输了。”
越霜江死,四姓求和,白云间与人族俱是危在旦夕的时候,他没认。
好友反目的时候他没认。
这次穆曦微死在他剑下,他为了他护着六百年的人族天下亲手杀了他心爱的人。
他真的认输了。
落永昼 抱着穆曦微,一步步走出战场。
魔族想拦他,让他留下他们大妖魔主的尸骸,被落永昼一剑杀了。
人族见状也不对,以白罗什为首的人围上前,想让落永昼放下他,还没说话时就被落永昼冷声呵斥道:“不想迎上明烛初光就滚开!”
白罗什犹豫不决。
按理说剑圣当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可明烛初光太强了,震慑天下两百年的威势也太重了,哪怕明知剑圣是强弩之末,白罗什心中还是会害怕,还是会犹疑。
“让他走。”
一男一女声音同时想起。
秋青崖除了拔剑就是沉默不言,月盈缺的眼泪却扑簌扑簌往下落:
“落永昼…”
你还会回来吗?
有朝一日我还能等到你的原谅吗?
落永昼停下脚步,抬手拍了拍她肩膀,破天荒地温和道:“没事的。”
从没怪过你。
那些往事是真的,他怪不了。
至于回来,这世上谁离开谁不是活?
落永昼去往了不执城,传言那里有天河,只要付得起代价,就可换来世间一切想要的物事。
落永昼在越霜江死那会儿翻阅过典籍,知道这条记载,也心动过。
后来他哑然想想,换越霜江他们三个中哪一个都对另外两个不公平,三个人都换他又换不起,就此作罢,不如自己好好活着,放三人去放心轮回转世。
没想到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他按着清净方丈揍了一顿,见到了天河。
落永昼说:“我愿意拿我一身修为和往后仙途,来换穆曦微一个死而后已,神魂托生。”
不错,往后仙途。
经过之前一战,只要他愿意,落永昼就可以破碎虚空成仙而去,打破修仙界中千数年来无人成仙的沉寂。
可是成仙为了什么,仙途又有什么意思?
“我要他做日出之阳,普度众生。”
“我要他为天命所归。”
天河之外,普天同庆。
天河之内,有人沉默无声死去,气息断绝,身体冰凉。
第54章 因果
落永昼醒来时,入目的便是不执寺厢房中简洁朴素的摆设。
没等他为自己的回忆伤春悲秋两声, 假惺惺地落几滴眼泪以示往者不可追, 落永昼便猛然想起了一事:
清净方丈的心脏!
他当时在节骨眼上不容分说地陷入了回忆长河中, 倘若清净方丈当真为此出事,这罪过不是落永昼可以随随便便弥补得起的。
他一把抓起了榻边离他仅有几寸之遥的明烛初光,打算出去看看。
落永昼不动还好, 一动就从门外哗啦啦地围进了一大群人。
先是穆曦微, 再是陆归景、祁云飞两个、接着是秋青崖与月盈缺, 清净方丈在最后一手抱着一只猫, 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还好。
落永昼松了一口气。
没人出事就好。
他开口问道:“谁能给我讲讲我晕过去时候的事?”
穆曦微躲开了他的目光,不言不语, 显然是另有隐情。
落永昼陷入回忆长河中时, 他尚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外貌, 等落永昼这一次再睁开眼睛,穆曦微已完完全全长成了和记忆中大妖魔主一般的身形气度。
他固然也是剑修, 却不似常人所想的那般有着孤峭逼人的锐利, 反倒如玉山将崩,松柏倾盖般, 温和俊挺,出尘世外。
倘若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肯摘下面具,也该像是穆曦微那样俊美雅致的眉目。
陆归景唏嘘了一下:“师叔, 金银过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您要听哪桩?”
祁云飞心直口快在一边补充:“毕竟你晕了好歹也两年了, 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少。”
落永昼顿时有点感动, 肃然道:“真是难为你们。”
穆曦微一直陪在他身边,落永昼能理解。
毕竟这小子哪怕当了大妖魔主也一天到晚给他红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其他的,大家都是有家有室有门派的人,能豁出去两年陪他待在不执城中,当真是殊为不易。
陆归景不太好意思,轻咳一声:“师叔不必和我们这样见外。”
祁云飞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实际上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秋青崖脸色有点不太自然,颇为古怪:“待在不执城中的确不错。”
正当落永昼一头雾水,以为这几个人被不执寺佛光普渡所感化,下一步就是拔剑刷刷地把自己削成个光头出家礼佛的时候,月盈缺轻柔说出真相:
“毕竟不执城是能让大家卸下宗门重担的地方,自然很好。”
换个说法。
一群门派里压箱底镇山门的陆地神仙大乘巅峰,六宗的宗主掌门,名义上借着陪伴落永昼之名,实际上行着玩忽职守之实,借机推卸宗门事务。
落永昼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六宗那边的哀声连天,鬼哭狼嚎。
他深觉自己起初的一腔感动被浪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转回正题:
“两年前我昏迷时前来闹事的穆七怎么样了?”
祁云飞很惊奇,不遗余力地恭维道:“师叔不愧是师叔,哪怕晕倒的时候依旧心如明镜,还能知晓前来之人即是穆七。”
落永昼:“……”
恕他直言,这世上除却穆七这种爱拿生死当玩笑刺激的疯子以外,其他敢来不执城挑战三个陆地神仙威严的人也不会有太多的。
月盈缺耿直回答他:“你说谈半生和穆七啊。他们一开始来找茬的时候,我们和清净方丈按着他们揍了一顿,等快要按不住的时候,曦微再次出了手帮我们,再把他们按着揍了一顿。”
她说到这里,回想起当日场景,也不免耿耿于 怀,带上了一二憋闷的愤怒:“穆七为人,不对,穆七为魔,实在是太过厚颜无耻,不择手段。”
落永昼微微点头:“见识过。”
他几乎从没对一个人恨到念念不忘的地步。
因为大多数人不敢得罪落永昼。
得罪他的人,没等落永昼恨到念念不忘,已经丧命在了他的剑下,一码归一码,自无需浪费这些多余恨意。
独独穆七是个例外。
上辈子拜他所赐,他和穆曦微一步步走入无可挽回的死局,穆曦微被推下身死道消的深渊。
一切不过是因为穆七想要得到魔主体内的妖魔本源,用以重塑上古大魔之身的因。
哪怕穆七死在他剑下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渣都不剩下一点,落永昼犹且不解恨。
何况看情况来论,穆七百年前在他剑下,并不是真的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否则不会有百年后还来蹦哒的可嘉勇气。
月盈缺一听就是在穆七手上吃了很大的亏,切切道:“我们万万不曾想到——”
说着清净方丈深有同感,心疼得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两只猫。
月盈缺:“我们万万不曾想到,穆七竟会劫持清净方丈养的猫。”
“……”
落永昼顾不得什么,震惊道:“你们是小孩子过家家打架吗?”
一群陆地神仙,一出手就是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量级,一瞪眼就能瞪死一群人的那种,竟然还玩起了劫持猫的把戏?
落永昼一直都知道穆七是个什么也不在意的疯子。
他只是没有想到穆七能不在意到这个程度。
月盈缺沉痛说:“我不是,正是因为我不是,我才以为穆七也不是。”
没想到关键时候,刀光与剑影乱飞,阵法和幻境齐上,穆七的手,去按在了两只猫的脖颈上。
这下连穆曦微也傻眼了,不知所措。
清净方丈一手一个捋过他怀中大猫的后脑勺,心疼道:“是老衲的罪过,老衲见爱宠在他手里面,不免有所失守,就问了一句他们的条件。”
穆七与谈半生的条件,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他们知悉眼下局势难搞,虽说落永昼不在,穆曦微的实力却已然恢复得差不多,双方均是僵持不下,于是退而求其次,未要清净方丈心中的天河,而是只要了清净方丈心中的天河水。
清净方丈在他们再三确认只要天河水来复活谈半生师父,赌咒发誓无所不用,询问确定反复强调之后,为了爱猫的性命,终于松了口,将天河水给他们。
穆曦微这才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他论修为明明臻至陆地神仙之境,**金刚不坏,论说话今天也才说头一句,怎么都应该神采奕奕,神完气足才对。
可穆曦微说话时,每一个字都说得费力,活脱脱像是从砂石里打磨出来一样,涩哑得过分,仿佛每说一个字都会伴着接踵而来的剧痛。
“穆七的修为很高,若论战力,谁也奈何不了谁。可我们有顾忌,这回穆七用的是方丈养的猫,谁知道下回他会用什么东西?”
会不会用不执寺中无辜弟子的性命,用不执城中无辜百姓的性命,用这座城池的万年基业?
穆七光脚,天不怕地不怕,平生唯一的牵挂也就是变着花样给人添点堵。
可是他们与穆七不一样。
他们背后的树荫是乘凉之所,也是须得好生保护的物事,他们赌不起。
于是最终清净方丈还是给了他们一定量的天河水来交换自己的两只猫。
清净方丈一脸爱怜地抚摸过怀中大猫的毛皮:“你瞧瞧它们,自从两年前被吓了一场,尾巴上的毛掉得厉害,吃饭吃得也少,清减了许多 。”
落永昼:“……”
他看看两只猫咪那条油光锃亮,柔软蓬松的松鼠似大尾巴,再看看它们沉甸甸压弯了清净方丈手臂的重量,实在是无法违心地说出附和之语。
不过落永昼能理解。
他百年前对上的穆七已是因为明镜台的时空阵法消耗了我大半,几乎油尽灯枯,战力打折。
若是如此,落永昼杀他是,依旧是费了不小一番功夫。
即使是陆地神仙,战力亦是有高有低,各有不同。
很少有人能让落永昼费这样的功夫,花这样的心思。
他想了想,宽慰道:“没事,我知道。菜这种事情不怪你们。反正现在我回来了,下回穆七别说是说猫,我让他被打成死猫。”
落永昼性格锋芒毕露惯了,说好听是年少气盛,骄傲妄为;说难听点就是欠教训。
之前好歹有十几个世界的磨练在先,能教他冷冷淡淡地装得像个高人,像个隐世神仙的模样。
可等记忆一旦回笼,落永昼本性毕露,说起的话也是十成十的欠揍。
月盈缺原本沉重的心思也不禁被他气笑:“落永昼,你这会儿修为还没归体呢?到底是谁菜你给我说清楚。”
落永昼面不改色道:“要不你找曦微比划比划?”
他脸皮生得够厚,连荣辱廉耻也一块抛却了,毫无自己为人师长,却要靠吃徒弟软饭为生的自觉。
等大致说了一遍两年来的事情,众人也不再多说,把地方留给了他和穆曦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