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的美人与天下第一的剑。
相得益彰。
无论是胜是败,都是旷古绝今的不朽传奇。
那场妖魔主与剑圣的约战,虽说剑圣首战失利,最终却僵持不下,仍是以双方的各自退让一步而疯魔。
大妖魔主却像是发了疯一样,战帖不要钱地跟雪片似往剑圣那儿递,疯狂地想见剑圣一面,统统又被白云间拒之门外。
“师叔。”
如今两族局势如箭在弦上,陆归景时时忧心,眉眼上也未免带了一些凝重出来:
“今日魔主又换了一座城池。”
大约是战帖一直被拒的缘故,穆曦微竟是另辟了一条蹊径出来。
他每隔三日便攻一边境城池,只破阵法,摧城墙,而不对城中百姓守卫动一根毫发,兵不血刃。
魔族对他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当然有不少胆子大的魔族,纷纷挑了人想要下手,以此来挑战大妖魔主的权威,却全部在穆曦微的一眼下化成了灰。
大约杀了那么几千上万个刺头以后,剩下的魔族都被穆曦微的铁血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能乖乖听他号令。
然而人族也并不领会这位大妖魔主兵不血刃的好生之德。
他们反倒是更加将穆曦微恨得咬牙切齿,认为他是故意挑衅,往人族脸上啪啪地抽耳光。
被穆曦微破 阵法,摧城墙的城池越来越多,聚在白云间请愿请剑圣下山动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
他们打不过魔主,自然会有人替他们动手,替他们找回场子。
剑圣身为人族的守护者,他不充当其冲,谁来首当其冲?
落永昼撩了撩眼皮:“死人了吗?”
陆归景犹豫一下,答道:“暂且未有。”
说到这个,陆归景是切切实实打心里佩服穆曦微的。
他所到的城池,一座城池动辄几十几百万人实在常见,穆曦微却偏偏能不伤一人一物,不能一草一木。
不管是好意慈悲,还是恶意打脸,能做到这个地步,能控制到这个地步,就都是臻到了极处的造化,只配叫人仰望。
陆归景佩服他的修为,更佩服他的心性。
他被灭门,被欺骗,被愚弄,最终被沉沦到妖魔主的身份,却始终都不曾把加诸于己身的痛苦奉还报复给无辜世人。
的确值得佩服。
落永昼说:“那便先搁着。”
他声音里或多或少带了些彻底厌倦的疲态。
事实上,落永昼未像众人所想的那样在不孤峰顶瘫着俯瞰世间,好吃好喝好睡,苍生疾苦一概不沾他。
他这些日子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
他几乎跑遍了世上所有艰险的,隐秘的秘境,看过什所有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拜访了所有有本事的人,不拘佛道儒,也不拘出世入世,隐居不隐居。
落永昼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得一个答案,得一个天下与穆曦微能不能两全的答案。
然而他走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告诉他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
他们说不能,而这不是落永昼想要的答案。
他仍不死心,仍想寻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有机会。
还有他没走过的地方,还有他没见过的人。
陆归景不知是这几日内第几次登上了不孤峰,这次带来的消息却全然不同。
他哑声道:“师叔,有人死了。”
说起来不过是个你推我我推你,魔族有人看不惯穆曦微于是群起动手,人族又要誓死捍卫自己城池尊严,恰巧形成了里外夹击之势。
在内忧外患下,穆曦微没能完全揽过大局,稍有不慎之下,就有人族在这场□□中死了。
先前穆曦微不动手,也不许魔族动手,人族嗤之以鼻,以为这是恶意是□□,还不如动手来得好,至少来得痛快,好歹能保全一个体面尊严。
等魔族真正动手时,死去之人的性命如热油滚进了锅里,顿时炸翻天。
围在白云间底下情愿的,下跪哭诉的,躁动不安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多不多,声音甚至可以传遍白云间山脉权利,响彻高峰万仞。
死去的人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活着时候在亿万众生里根本不值一提的性命,在死后竟会这样值钱。
值钱到能彻底点燃人魔两族的仇恨,能挑起人族压抑已久的怨言,甚至能左右剑圣手中的那把明烛初光,和大妖魔主的性命。
陆归景见落永昼不答话,又小心翼翼道:“师叔,现在人族的天也快黑了。”
魔域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永夜寒冷。相较之下,日夜轮回,四时更替,一直是人族是骄傲的。
他们看重这些,觉得有这些,有阳光阴影,有风霜雨雪,有花开花落,自己才活得像个人样。
可自从大妖魔主下了战帖,不知是他身上煞气太重,天恨人怨,还是因为旁的原因,人间的夜渐渐长了起来,也渐渐暗了起来。
一直到如今,日出只是短 短的一瞬,日头落下后暗无天日的黑夜,才是日日常况。
想想就让人心生悲凉绝望。
人魔抗争了数万年,谁都觉得自己会信,谁都觉得命在我手不信天命,却没料想到人间白昼终将被黑夜所吞噬,终将毁在一个年轻到甚至从前没有过名姓的大妖魔主手里面。
陆归景发觉自己僭越了。
落永昼兴许不会知道今天魔族杀了几个人这样细致入微的事情,却不会不发现人间永夜。
他选择出不出剑,站不站出来,都是落永昼的事情,不该是自己所置喙的。
落永昼不出声。
他不出声时的不孤峰静得可怕,沉沉如松下的一潭静水凝固,如松巍巍然的树干不动,鸟雀也不敢来此处栖息叨扰这极致的寂静。
沉默良久,直到陆归景以为落永昼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落永昼方简短又惜字如金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原来他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给他的答案不是假的。
原来哪怕他走尽天下,见遍天下人,也不能得到自己家想要的答案。
原来…明烛初光,并度不了世间万难。
陆归景告知他消息时,落永昼有认真想过掀桌,有想过去将穆七翻出来鞭尸以泄心头之恨,也有想过去晓星沉冲进去找谈半生。
可惜这些没什么意义,他就算做了,也是一模一样的无力回天。
落永昼忽然就失去了兴致和所有执剑的力气。
“我不想杀他,以前不想,现在也不想。”
落永昼说:“他是我的初心。”
剑圣的初心是什么?
是以明烛初光作人间灯火,护佑天下。
再深一点,再本质一点,说到底也不过是颗天不怕地不怕,淌着热血的赤子真心。
然而世途多舛,人心险恶,赤子真心也总会有被磨平,被浇凉的一刻。
落永昼在见穆曦微第一面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要不要杀他,那时候他和他几个朋友的想法是如出一辙的。
他不一定担得起大妖魔主这个后果,人间更是。
好在自己的本源剑气拉了他一把,落永昼在穆曦微身上见到了少年时的影子。
他护着穆曦微,也当是护着自己一颗心比天高,不肯认命不服输的少年初心。
陆归景道:“师叔…”
这种时候,他除了师叔,也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
他不能劝落永昼去杀穆曦微,也不能劝落永昼就此放手,不杀穆曦微。
他和这天下被落永昼护了六百年,如今却要逼落永昼去杀他在意的人。
何其可笑,又何其让人心凉。
落永昼反倒是现出了一点很飘渺,很复杂的笑意。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时候的不孤峰,想到了越霜江他们三个人。
“你知道你师祖和我说过什么话吗?”
陆归景摇摇头。
越霜江死时他还很小,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更遑论是推心置腹。
落永昼说:“他带少年时的我回白云间时,曾问过我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回去。”
当初落永昼想的是哪有这等好事,白吃白喝还能修仙,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越霜江说不是。
“他告诉我,修仙做到白云间之主又如何?活得也不似表面上光鲜亮丽。人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该担什么样的责任。”
当初落永昼想的是要是能给他天下第一的修为,他肯定也愿意罩着这天下啊。
再说,天下第一呐,多威风?天下人哪能有不爱戴他的呢?
他又怎么能不爱这天下呢?
六百年后,他早不是最先那 个漂泊无依的少年,若按这话来算,被渡上一层层战无不胜金光,重重盛名加身的剑圣落永昼,应扛起天下最沉的担子。
落永昼说:“你师祖说过的话九成九都是一纸废话,唯独这句还算有点道理。”
陆归景想笑,想说师祖说的既然都是废话,您还记得那么多。
可是话到喉咙口,哽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假如大妖魔主不是穆曦微,他早死八百回了。我不欠别人的,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可他们不亏我的,没道理让他们为我的风花雪月流干血。我做不到像个英雄一样斩妖除魔凯旋来回,我至少得走得像个剑圣。”
落永昼说完起身,再不留恋。
他离开不孤峰前,特意去越霜江三人的坟头看了看。
看着看着落永昼便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看,任你王侯美人,乞儿贱奴,下葬时是金棺玉衣,一卷草席,到头来一样贵贱归尘,美丑化土。坟墓啊,不过是让别人知道有他们这么个人,这么个名字,逢年过节的时候想一想,也不辜负来世间走一遭。
这人间,真是没意思透顶。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在夜色里,人间又开始黑夜无尽的往复。
陆归景拔腿从屋里追了出来,语无伦次:“师叔,不行,你不能。你若是走了,我哪里找得到第二个人——”
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师叔,找得到第二个剑圣?
找得到将他从泥潭里□□,将人间很多人都从泥潭里一起□□的落永昼?
陆归景憋了很多煽情又矫情的话,憋到最后,憋出了一句:“我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像您这样烧钱如流水的人?白云间每年的盈利进账又该给谁花?”
落永昼微微笑了:“能少去大笔花销岂不是好事一桩?”
说罢他亲手敲响了战鼓,鼓声自不孤峰顶而去,远远传遍整个天下。
如挣破长夜的第一抹曙光。
陆归景差点给他跪下:“师叔您要去哪里?”
他实际上心中知道了九成九准确的答案,却始终存着一线微薄的希冀盼望,盼望落永昼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陆归景最后的一线指望也被击得粉碎。
落永昼声音沉沉,背影遥遥,融在晚风里,给他留下了三个字:
“去杀魔。”
大妖魔主再一次兵临城下时,剑圣终于现身。
他依旧如刻入人心的那套白衣金面,飘扬衣角如晴天朗日时卷起的云,黄金面具则是天上的那轮日。
剑圣背负着人族所有厚重的期望和压抑的怒火,再度向大妖魔主拔剑,赴了这生死之约。
这回落永昼没有留礼,真真正正的全力以赴,剑光游走间地动山摇,重重的剑影化作天上明日。
他剑尖抵到了大妖魔主的心脏处。
落永昼熟知穆曦微的过去,也深谙自己要做什么,自不会像当初的穆曦微停顿那么久,给他以可乘之机。
明烛初光斩妖除魔,无坚不摧,大妖魔主固若金汤的防御,在其剑下也算不得什么。
鲜血喷涌。
落永昼没有退避,任由其溅上自己的手,溅上自己的衣服。
原来穆曦微的血,原来大妖魔主的血,也与他人没有区别,不比旁人的热,也不比旁人的冷。
落永昼这样想。
“十六。”
穆曦微开了口,断断续续唤他。
也许是穆曦微清楚生死关头,命不久矣。
十六这个名字曾经让他思之如狂,甚至处处镌刻体现在魔宫细节里,后来又让他为之几欲疯魔,成了听到同音相似字也会忍不住癫狂的不可说。
如今叫出口,竟也没那么困难。
“我试过拼尽全力杀你,既然我杀不了你,那我死,你好好活下去也是好的。”
“我是真的恨过剑圣,也是真的喜欢过十六。我杀不了你,你能活下去我不遗憾。”
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他既盼着落永昼死,也盼着落永昼活。
落永昼不是不动容的。
他托住了穆曦微下坠的身体,半合上眼睛,声音艰涩:“我可以发誓,杀你父母,杀穆家,杀明镜台的人不是我。”
他不想让穆曦微恨自己,更不想让穆曦微恨一个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可那已经是落永昼在当时情况下可以做出的最好选择。
如今穆曦微濒死,无力再思考那么多,也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去,落永昼才能将真相告知于他。
“那便很好。”
穆曦微缓缓露出一个真正释然的笑来。
穆曦微短暂的一生过得支离破碎,前半生壮志凌云,后半生急转直下,面目全非。
他没受过妖魔本源的好处,没拿它享受过衣锦还乡,享受过权势压人的好吃,为它该吃的苦,却全吃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