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本身是谈半生的手笔,核心的妖魔本源是靠落永昼得来,而打破时空的力量,则是月盈缺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徒弟。
所以万年前的魔族降世。
所以人族大祸将至。
说自己为天下苍生考量,说自己为人族而战不惜一死的是你们四个。
到后来,给人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你们四个里三个人,一个都逃不了。
你们不是眼高于顶,以为自己站在天下之巅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到头来,不是也有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别人手里的刀的时候?
多讽刺,多可笑,多卑劣。
这种充满恶意与嘲讽的人间喜剧,一看就是穆七会感兴趣,会喜欢,会为之不惜谋划良久来娱乐自己的类型。
“我知道穆七的用意。”
月盈缺捏紧了手中琉璃镜的碎片,其上锐锋粗糙的边缘扎进她指尖,殷红血迹在白衫上一团团地晕开。
都说十指连心,然而指尖痛楚,如何比得上月盈缺心头之恨?
“我知道他是想看笑话,想让我自责,让我消沉,让我一蹶不振,心境破碎。”
“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我要让他明白这世上邪不压正,玩弄人心,玩弄性命的往往死得最惨。”
他们从大厦将倾的年代走到现在,成就一身无上的风光,怎么会是随随便便被压垮的人?
月盈缺眨了眨眼,眼里滑落下来一滴泪。
她本有着妍丽无双的美貌,落下的泪也是芙蓉花心尖尖最晶莹的那一滴,如同鲜花凋零于枝头将谢时最后一瞬的动人辉煌,令人情不自禁屏息。
“可是明镜是我真正用心教出来的弟子。箜篌是我师兄的徒弟,我教导她时她已然长成,真正从小到带到大的,仅有明镜这一个徒弟。”
世人皆知西极洲主对自己资质平庸弟子的偏爱纵容。
哪怕比之血亲晚辈,也不会比有月盈缺能做到更好的。
“对,我就这么一个弟子,她到头来想杀我亏欠一辈子的穆曦微,帮了穆七给人族招来了大祸。死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足抵她的罪过。”
她似乎总是做坏事。
百年前穆曦微的事情一样。
百年后应明镜的事情也一样。
落永昼沉默着听月盈缺讲完这些,任她宣泄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这都是什么一笔笔破帐?
月盈缺做得有错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无错的人来承担沉重的代价,和无休止的自责?
“阿月。”
落永昼喊了月盈缺一声,他目光极亮,极冷,是秋水霜凝,剑刃淬雪,那么一点冷意在他眸中一浸,也浸出了令人心动神摇的多情之态。
月盈缺被他看那么一眼之下,竟止住了所有动作。
落永昼说:“有我在,你信我,信善恶终有报,穆七会是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
月盈缺嘴唇颤了颤。
对啊,落永昼回来了,等于是这天下重新又有了能站起来的主心骨。
明烛初光重镇世间,就算有妖魔邪祟不死心想要横行,他们能吗?
她望着落永昼,眼睫抖动,仿佛卸下了一身的风尘负累,什么也不用再多想。
月盈缺抓着他袖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他们回到了白云间。
巍巍青山,连绵不断;皑皑白云,如烟似海。
落永昼在飞舟上眺望着白云间。
白云间的山脉实在是走得太高,昂然峭立戳上青天,以至于将近一半的山头,皆在云气之上。
像是悠悠云海里飘着蓬莱仙岛,仙岛上丛生嘉木,奇花异草拥着错落楼阁,一层一层,一座一座地无穷无尽。
有种隔绝世俗的瑰丽之感。
倘若不是知道自己身在凡间,几乎要生出仙凡错乱的颠倒感来。
他回来了。
以落永昼的定力,走下飞舟时脚下仍是发虚的。
他到了不孤峰上。
松柏倒卧,碧池寒潭,洞府中种种陈设仍如他当年离开之时,连门檐上悬挂的铃铛也不曾错位一毫一厘,唯独兽口下紧闭的门环昭示着主人离开已久。
落永昼深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到门环。
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给了他熟稔的安稳来,使他稳稳推开了门。
隔了百年,他终于回到了白云间。
回到了自己的家。
“师叔。”
陆归景身前有缩小版修仙界全貌的光影幻象展开,铺满了长宽百丈,必要时足以容纳数千弟子同处一地的峰顶空落处。
“根据师叔您的描述,您要寻的地方应当是天河,在不执寺所处的第六州尽头,南海汇入的地方。”
传说中仙界与人间唯一的交界口,曾经有无数或是壮丽,或是惊悚的关于天河传奇。
据说有人在那里得道飞升,也有人在那里尸骨无存。
反正是个修为不够,去都去不到的地方。
落永昼微微点头。
他此番想要前去天河,并非是一时兴起,实在是因为一个很要命,耽搁不得的原因。
妖魔本源离体,他除却剑意外,与常人并无二致,灵力不足,甚至连一身剑道修为都无法完整发挥出来。
落永昼在王城濒死时,是他百年前不知遗落在修仙界某个角落的修为救了他。
如果落永昼感知得不错,他的修为应当在天河。
不执寺所在的第六州,在修仙界中向来是个清静避世,少与外界世俗人烟往来的地方。
落永昼上辈子也很少踏足到佛门净土中去,加之他记忆未复,竟对天河知之甚少。
唯独一点落永昼很确定。
至少得先把修为拿回来,再去打爆穆七的狗头。
落永昼:“我要去天河一趟,你替我把曦微叫到不孤峰上来。”
穆曦微过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消息。
落永昼开门见山:“我有要紧的东西落在第六州尽头处的天河,须得过去一趟,不如曦微你陪我同去。”
至于要紧的东西究竟为何,则被落永昼含糊地一带而过。
他怕到时候自己又要被穆曦微抓着哭。
穆曦微淡然无波,平平应他:“师父论修为,论战力天下第一,想来独来独往不足为惧,何苦让弟子跟着一起去拖后腿?”
落永昼简直要怀疑穆曦微是对魔域王城的事情仍然怀恨在心,借机嘲讽。
他叹气:“曦微你说得很对,然而为师身受重伤,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道理不必我多说。”
穆曦微神容一动。
怪落永昼的长相。
他长得太盛太美,逼人得太过,就应该身处高光之下,照着他的时时刻刻皆是正午最好的骄阳。
让人无法想象他也会有虚弱无力,有所顾忌之时。
穆曦微赌气归赌气,落永昼受的伤,说的事,他怎么可能不挂怀,不担心?
落永昼继续叹气:“而且曦微你知道我的脾气不太好,到了陌生的地方,和人起了点冲突,拔剑相向,仗势欺人,是常有的事情。”
穆曦微更纠结。
落永昼看着差不多,满意地添了最后一把火:“万一我和人起了冲突,又打不过人家——”
那岂不是很丢剑圣的面子?
穆曦微一句我跟你去快要压不住了。
他怎么能受得了?
剑圣就该骄狂肆意,无所顾忌,天下人都敬他,爱他,捧着他。怎么能沦落到事事受限,事事束手的局面?
对穆曦微来说,光是想一想就能让他心疼得紧,活生生像钝刀子割肉。
穆曦微最后的理智使他冷静指出:“陆、祁两位师叔,月、秋两位圣人,想来都会愿意和师父您前去的。”
说着穆曦微自己又不是滋味起来。
剑圣一呼百应,对他而言,圣境不值钱,大乘遍地走,哪里轮得到自己一个战力不稳定,修为不知云的人陪他一起?
落永昼早料到有这一出,面不改色:“归景要忙于处理宗门事务,云飞一心练剑。小青和阿月各自有宗门负责,加上穆七来那么一出,天下局势大乱,他们管不上我。”
说得好像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空巢孤寡老人一样可怜见儿的。
但凡穆曦微是个有点良心的,很难不动摇。
穆曦微心中的天秤向恻隐的一侧倾斜。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四道传讯符,嗖嗖地从四个方向飞了进来。
一道陆归景,一道祁云飞,一道月盈缺,一道秋青崖。
正正好好,一个都不少。
四人措辞用语各有不同,陆归景的委婉,祁云飞的耿直,月盈缺的抒情,秋青崖的简明。
意思却是一个意思:
这次别想丢下我们,一起去天河。
好一个无人关爱,无家可归的空巢孤寡老人。
这回面无表情地轮到了穆曦微。
刚刚是谁说自己没人搭理,没人同行无依无靠好可怜来着?
他就没见过哪家的孤寡老人长这样,搁在自己这儿的话音刚落,西极洲归碧海隔着十数万里的传讯符就飞来了。
落永昼:“……”
他揉伐揉伐把四张传讯符揉成一团,继续闭着眼睛胡扯:
“陆景管天管地,能从我吃甜豆花管到让我子时之前睡觉,活像个老妈子,不适合。”
“云飞脾气横冲直撞,话都没说两句,他已经能和人打三百回合,不适合。”
“阿月多愁善感,说什么都能扯着我袖子哭起来,为了不被她哭湿衣服我得穿八层,不适合。”
“小青人太闷了,和他上路除了大眼瞪小眼,就是问吃了吗,能把人闷出毛病,不适合。”
挨个数落了四人一遍,把他们批得体无完肤以后,落永昼带着些微流转的笑意瞥向穆曦微,声音拖得很慢:
“所以还是我家曦微温柔善良可爱体贴还能打,最适合不过。”
穆曦微被他说得动摇了。
直到不孤峰的阵法亮起前,他是真的差点信了落永昼的邪。
陆归景、祁云飞、月盈缺、秋青崖山脚东南西北四边,一边站着一人。
无论东南西北哪个角的人都是来不孤峰上见他,都要和他一起去天河。
穆曦微:“……”
可以。
哪怕是陆地神仙,穿梭十数万里的空间,也是需要时间的。
所以秋青崖月盈缺两个,还真是一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全力赶来了。
穆曦微想来想去,都没想出来自己的陪伴同行,对落永昼哪里有哪怕一点点有用的地方。
落永昼:“……”
照顾一下他的面子很难吗???
接二连三的变故也让他有点慌,脸被打得有点疼,开始口不择言胡言乱语
“不是,曦微你要信我,无论他人如何,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我可以发誓。”
不知是他那句话狠狠地戳了穆曦微敏感的神经点。
又是发誓。
穆曦微还记得落永昼飞舟上那个发誓。
誓是可以随便发的吗?明明知道是假话,为什么还要编来哄他?
放过自己,免受天道责罚,也放过他,让他不要再生出不自量力的欲念庸人自扰,是两全其美的事情,难道不好吗?
穆曦微愣了片刻,眼睛渐渐红了起来,绷着理智的弦被誓言两字如尖刀咔啦一声划断,彻底崩成了两半。
他做了一件自己想很久都没敢做的事情。
穆曦微俯身上前,堵住了落永昼的嘴。
用他自己的唇堵住的。
第42章 戏弄
穆曦微一开始亲得很用力。
毕竟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堵住落永昼的嘴, 只是攒那么久的火气攒着一块爆发了,导致穆曦微下意识地做了点以下犯上的事情。
等后来, 这个吻的意思就渐渐地变了, 变得细腻而绵密,原来触感柔软微凉的唇也慢慢被他捂热, 仿佛万物春来时潺潺化的一摊雪水。
一时间鸟雀息声, 连风拂树枝的响动都悄然至无,只剩下两人的呼吸交缠。
不知过了多久,穆曦微终于惊觉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踉跄后退了两步, 主动松开了这个吻。
穆曦微低头,垂眼, 不敢去直视落永昼。
然而他比落永昼高了一截, 即使再如何低头, 眼角的余光仍是不免瞥到了落永昼的唇。
相较起起初浅淡的颜色, 如今泛了红意,微微的肿, 像是春意枝头初初绽开的一片花瓣。
“师父…”
穆曦微低低唤了他一声。
落永昼颇有兴趣地扬了扬眉。
他倒是很好奇这小兔崽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后,还能为自己说点什么哭天喊冤。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穆曦微倒没为自己哭天抢地,也没跪下来向落永昼道歉。
他声音还带着一丝抖,语调却很平稳:师父, 如您所见, 我心慕于您, 无可救药。”
倾吐出那么一句心里话, 好像给了穆曦微多大开口的勇气似的。
他抬起眼,一贯清亮而通透的眸光这回亮得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
“若是您执意让我陪同您前去,这样的冒犯之事,路上不知还要发生几次。”
两人陷入无言的沉默中。
落永昼一定是生气了。
穆曦微想。
一腔真心好意的相待,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物事捧到他面前去的宠爱,结果养出来自己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