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穆曦微笑声真的是太悲了,其中怆然之意竟似野兽失犊时哀鸣长号,令人听着泛起一阵阵的悲凉。
仙道往落永昼那边赶的人,破天荒地停下了脚步。
月盈缺拉住了在失去理智边缘的祁云飞。
祁云飞这时候心里只记挂着自己的师叔,哪里管得上什么陆地神仙,什么月盈缺?下意识间风雷剑就要出鞘。
然而风雷剑出鞘的前一夕,祁云飞看到月盈缺对他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
她眼睛红肿,泪痕宛在,连开口都是费了莫大的力气,干涩道:
“旁人不知道,你该知道百年前的事情的。”
“若永昼真有事,陪在他身边的,也应当是穆曦微。”
祁云飞像是失却了所有力气,风雷剑咣当一声,失手坠地。
他却根本顾不得本命剑掉在地上,溅了多少的尘土,一不小心要被多少人踩踏,自己也随之颓然跪倒在地。
他那么一带头,仙道所有弟子皆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千余人间,唯有膝盖撞地的沉闷声响是统一的。
落永昼若生,凭他改天换日的一剑,当然当得起他们一跪。
落永昼若死——
他生时是千古传奇,死后当然也当得起仙道千千万万人的千古一送。
月盈缺面纱本是以珍稀材料辅以特殊手法炼制的异宝,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她凭着指劲,硬是把坚不可摧的那层纱抠出了两个洞,指尖陷入自己手掌,掐得血肉模糊,殷红鲜血淋漓顺着掌间脉络淌下。
谁也不知道她有多想冲过去,去摇落永昼的肩膀去对他大声吼。
泪流满面也没关系,反正她再丑再狼狈的样子落永昼也见过,在落永昼面前,她从来不需要做什么陆地神仙。
只管去对他吼,让他别闭眼,别死。
落永昼是多在乎朋友,多在乎他们几个一人啊。
他们几个过去冲他说话,落永昼怎么会不听?
怎么会不听呢?
月盈缺瞥见秋青崖的时候,混沌浑噩的头脑忽地激灵了一下。
对啊,是百年前的那件事。
若非是百年前的那件事,三百年前那次几乎必死的局面,若非是她和谈半生死死拦着,秋青崖还能不顾一切拔剑赶往落永昼那边。
怎么三百年后只敢沉凝在几丈开外把自己站成一桩石雕木头了呢?
还不是因为百年前的事。
落永昼从来不亏这天下,不亏他们。
是他们欠落永昼的。
是他们不配。
面纱下月盈缺的眼泪如注。
穆曦微终于止住了笑。
他笑得声嘶力竭,以至于他气息比落永昼还要不稳一些:
“您是因为他吗?”
因为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身死,所以隐世不出百年,看一切都觉得没了意思。
哪怕这次复出,也是收拾完该收拾的,就打算永久地告别这世间。
那急吼吼想送命的样子,好像唯恐迟一刻,就赶不及和他相见似的。
落永昼:“……”
等等,直到现在,他觉得事态的发展渐渐超出自己意料范围之外。
落永昼料到穆曦微会伤心,却没想过穆曦微会伤心至此。
穆曦微口中的“他”又是谁?
这孩子趁自己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是这么一晃神,让他没能及时应答系统“宿主是否选择回到现世”的提问。
而落永昼再想说话时,已经太晚了。
落永昼先前出的一道剑已是强弩之末,威势远不如前。
穆七乘着他剑气松滞的时候,支肘从地上爬了起来。
奇怪极了,他明明和白玉檀长着一样的一副英俊面容,仪态也不是不温文有礼,旁人看了他,第一反应却是心中打着敬而远之的警钟往后退。
表面上看起来再温雅,万年来尸山血海里沾染的血气因果终究骗不得人。
这一天在修仙界中,注定是波澜壮阔,不同寻常的一天。
众人看见了今天的第二副奇观。
他们脚下密密匝匝的银线亮起,交缠分布于王城中,连最微小的角落也不肯放过。
仅仅是银色光线扭曲出来的图样,他们见之,却像是窥得最玄奥最莫测宇宙中行星运行轨迹的一角,一见之下,脑中眼中,皆是模糊一片。
凡人岂可窥天机?
而这些繁密的,交错纵横的银线最后全在谈半生的掌间,汇成了一把。
银线如王城中跳动的血管经络,操纵着王城的呼吸性命,最终尽数落入了谈半生掌间。
他一个人,牵着整座城的命脉。
穆七嘴角笑容咧得更大。
“谈圣!”
月盈缺和秋青崖全神贯注在落永昼那里,第一时间喝止的,竟是平常万事不管的易行。
他那张圆脸上,终于瞧出一点陆地神仙的冷肃威严:“谈圣此举,意欲何为?”
易行低头下看的时候发觉,银线的轨迹固然杂乱,却是有迹可循的。
每个人站立位上,皆有或多或少的银线交错的结点,闪烁似星芒,最少是炼气期的,仅有一处,最多的则是他这等陆地神仙,足足有七处。
很显然,一处结点对应一层境界。
以易行的境界,已能察觉到如芒在背的威胁感,毫无疑问,倘若他一旦轻举妄动,银线交汇的星芒结点,即会调大阵之力,倾星辰之威,毫不留情地彻底抹杀他。
易行原本掐决的双手下落,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谈半生的阵法之威,人尽皆知。
曾经有过这样一则传言。
说是陆地神仙有一次齐聚,剑圣曾和谈半生开过玩笑。
谈半生当时淡淡说:“我阵法一朝成型,哪怕是落永昼也无从破阵而出。”
而剑圣亦是满不在意,大笑道:“有我明烛初光在,能让你阵法成型?”
固然这一则传言意在说剑圣剑法之快,但谈半生阵法能让剑圣无从脱困而出——
其威力可见一斑。
易行心知肚明,谈半生阵法一旦成型,自己便不是谈半生对手。
便是全盛时期的剑圣在此,也不一定能保证在被谈半生集星辰之力杀死前,先行破阵脱困。
这个铺了满城的阵法,即便是对谈半生而言,亦是他从未有过的壮举,费尽他的所有心血灵力。
银线一出,谈半生体内灵力登时为之抽空。
他状态瞧着不比落永昼一个濒死的好多少,血色全无,面如金纸。
然而一把银线在手,他握着一城人性命,脊背仍然挺得很直,有种风雨不动的倔强,冷淡回答易行道:
“易宗主放心,我心里有数。”
易行一向好脾气,也要被他这句混不吝的气昏头,面颊抽了两下险些骂街。
有数你个头头。
真有数你就不会做出这种混账事了。
穆七欣赏了一会儿那把水银般流淌的细线,问谈半生道:“谈宗主,开始吗?”
仙道的人暗自嘲笑穆七的不识好歹。
谈半生虽说疯得莫名其妙不是时候,但他对魔族的痛恨天下皆知。
众人不认为那样深沉的痛恨,能因为谈半生脑子短暂的不好使被抹去。
穆七敢和他套近乎,不是脑子进了水是什么?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谈半生态度很差,也好歹是回应了穆七:“我这边没问题,看你的。”
等等???
啊???
谈半生做了什么?
他回应了一个他生平最痛恨的魔族?
听他们两个人的意思,谈半生还像是和这个魔族一块共事?
众人震惊,宴还也很震惊。
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在震惊的同时,仍然不忘发散思维,胡言乱语:
“晓星沉的谈圣对魔族痛恨之强烈,天下皆知,所以他必不可能无缘无故偏帮魔主。”
叶隐霜经过先前一番与宴还一唱一合的应和,对宴还刮目相看,对他如今的话也很是赞同:
“不错。”
宴还:“晓星沉主,与魔主素无交集,唯一的联系——”
白玉檀后背凉飕飕,连幸灾乐祸落永昼都顾不得,升起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宴还目光如电扫过白玉檀,掷地有声:“必定是白家主!”
叶隐霜被他开阔了新思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宴还:“这样一来,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一贯嫉魔如仇的晓星沉主为和魔主携手合作。因为仇恨虽深,却及不上爱情的深厚。魔主愿意放下先辈的恩怨,晓星沉主愿意放下魔族的仇恨,都是为此。”
他啧啧有声,感慨道:“都是因为对白家主的爱啊!”
叶隐霜被他有理有据一说,也真的信了,同样感慨道:“白家主真是…从某种角度说,真是为常人之所不能为。美人榜首没做到的事情,他倒是做到了。”
落永昼奄奄一息间,也不忘戳了戳系统:“所以原主百年前是因为这个和谈半生断交的是吗?”
落永昼:“我看着原主也像是个有眼光的人,肯定不能容忍自己朋友看上白玉檀这种事啊。”
系统忍无可忍,单方面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白玉檀:“……”
他就知道。
要命的是不等他向满嘴荒唐言语的宴还讨要一个说法,自家老爹严厉的眼神就扫过来,质问他道:
“玉檀,宴还说的事情,是不是真有其事?”
白玉檀:“……”
不是,您有没有和魔族女子生第二个儿子,这种事情您自己不清楚吗???
叶隐霜津津有味听完了宴还一番话,问他道:“你这样说不怕待会儿被三人报复吗?“
宴还刚想说怎么可能,你没看见我家剑圣在吗,突然意识到什么,慢慢地收住口。
是啊,剑圣那时候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出生时他就是威风凛凛的传说,便理所当然地给了人一种错觉,仿佛哪怕你老死了,他也威风凛凛活在世上一样。
剑圣怎么会死呢?
他不久前还鲜活恣意,一剑劈开半边琉璃台,一剑超度满城亡魂,一剑改了黑夜换青天…
那么多一剑…
这世上就没有他一剑做不到的事。
他怎么会死呢?
落永昼改天换日的一剑没给宴还真实感,膝盖触到地面的感觉没给宴还真实感,叶隐霜的一句话倒是给了。
剑圣或许…真的要死了。
这个横跨三代的传奇,也许真的要终止在他眼前了。
宴还八卦的兴致全失,垂了头,肩膀哭得一抽一抽。
他实际上没怎么与剑圣相处过。
可但凡是个人,但凡看着世上至美至好,至坚至锐的事物一朝消失在自己眼前,就没法不无动于衷。
穆七努力地把宴还那点奇奇怪怪的猜想置若罔闻,不在关键时候和他一个小辈计较,向谈半生点点头道:
“开始吧。”
他话音一落,遍地是魔族的哀嚎响起。
原本魔族就在落永昼一剑之下十去大半,剩下的也大多虚弱已极,当然无法对抗谈半生阵法中的星芒绞杀。
他银线连缀处的结点一个个响起,如在夜空中点了星子。
谈半生杀魔的手法也干脆利落。
每处星芒结点一亮起,必伴着魔族的倒下,银线渐渐被鲜血染红,一城的血光流动间,叫人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穆七想,成了。
众所周知,妖魔本源自从孕育了第一代的大魔以后,是随着时光推移衰竭的。
因此被从天地煞气中而诞的魔族,体内血脉一代不如一代纯粹,一代弱过一代。
穆七嫌弃这一代魔族的没血性,不能打,反倒是被人族压在他们头上已经很久。
本来他没想太多,左右将就着用,等他拿到妖魔本源的时候,再行造魔,创造出如第一代大魔那样毁天灭地的魔族,何愁局势不颠倒?
偏偏出了意外。
妖魔本源作为天地煞气之萃,彻底失去了它应有的,也是它最重要的能力。
它已经不能造魔了。
没错,托百年前穆曦微的福,妖魔本源已经不能造魔了。
哪怕穆七在心里天天问候一遍穆曦微的十八代祖宗,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一百遍再把穆曦微祖坟刨起来一起鞭尸,也无法改变妖魔本源不能造魔的事实。
事到如今,穆七迫不得已,只得换了一种大胆到惊世骇俗的方法。
既然妖魔本源不能用,这一代的魔族不堪大任——
那么,为什么不把万年来的魔族换到这个时空来?
趁落永昼重伤妖魔本源,重创天道,世界规则有所破坏的时候,拿王城中魔族的性命神魂作为交换,以他自己万年前的大魔力量做阵眼,换来同等数量的万年前魔族。
穆七不但敢想,而且是真的敢做。
落永昼的脾性他太清楚了,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做,安静如极,落永昼也会对妖魔本源动手。
说他鲁莽自负也好,说他敢为天下之先,开千古之头也好。
落永昼就是落永昼。
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桀骜不驯,能牵住他的只有穆曦微和天下。
落永昼那一块,穆七几乎是十拿九稳。
这件事穆七需要的不仅是落永昼,还有谈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