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僵持之下,穆曦微冰封表面底下藏着那些如岩浆一样伤人伤己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要滚上来了。
他毕竟是个少年人。
年轻气盛,意气用事。
“若我因为师父的缘故去憎恨人族,那才是真真正正对他的辜负。”
还有一点穆曦微没说。
他从很小很小,神智初成的时候就做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和他并肩坐着,面目身型俱是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但身上却披了层光似,像是唯一的救赎。
穆曦微听见自己向他立誓,一字一句深思熟虑,此生不换:
“我发誓我一定会爱这天下。”
穆曦微从小到大,这个梦断断续续地没停过。
长此以往那么被洗脑下来,洗得穆曦微也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命定要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预备役,救世主候选人。
说他认真,他一贯是个很认真的孩子。
只管把对十六这个数字的偏爱,对梦境的那点执念时时刻刻记在心头。
说他不认真,穆曦微也挺不认真的。
他从未费心思揣度过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境偏好来由,只觉得理所当然,他天生如此,根本没有细究的必要。
就跟和对落永昼的心思一样。
缘分命定。
所以任凭飞蛾扑火,也无怨无悔。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千奇百怪,不讲道理的迁怒?
他喜欢落永昼。
所以他也会喜欢落永昼所喜欢的天下。
就和自己梦境里和人保证的,是一个道理。
穆曦微抬了眼睛,少年眸子里的光如死灰复燃,借着一点火光,灼灼亮到逼人:
“即使是迁怒,最先该去死的,也应当是你这个罪魁祸首。这一点你该知道。”
说完他剑下再不留力!
落永昼惊人之举带给他的悲恸、经脉灼烧的痛苦、对穆七谈半生的愤怒…
所有不堪的,负面的,怨憎的, 狂怒的情绪皆淋漓尽致化在了这一剑里面。
他为什么不能怒?
落永昼是穆曦微爱的人,天下是穆曦微爱的天下。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挟着自己怨忿愤恨之意,剑指穆七?
剑圣的剑光明正大,从没有魑魅魍魉捷径小道可以走。
穆曦微身为他徒弟,哪怕是怒,自然也要怒得光明正大。
“好剑。”
穆七不但不退避,反而笑着赞了一声。
随即他指尖用力,轻轻巧巧地折断了穆曦微剑尖,只留一柄残缺钝剑给他:
“剑意不错,可惜剑太逊色,倘若是明烛初光那个等级的剑,或可与我一战。至于现在——”
他从指尖夹着的剑尖碎片中凝视穆曦微的脸,居高临下,意味轻蔑:
“身为剑修,自己的剑都能断在别人手上,还是一头去撞剑死个干净为妙。”
穆曦微能逼穆七到这个地步,白云间或者穆家,两处的祖坟必有一处冒了青烟。
已经可以知足,顺便把下半辈子用来吹嘘的牛一起全包了。
仙道的众人开始琢磨起他们如果能活着回去,该怎么跪着向穆曦微写之前自己轻视他的道歉信,并且向穆曦微磕头认错。
包括连洞悉穆曦微来历内情的三个人也希望穆曦微这时候可以退。
百年前的大妖魔主或可与穆七有一战之力。
然而这时候的穆曦微,终究不是百年前的大妖魔主。
但穆曦微断剑剑刃一寸也没有退,直指穆七。
他从一开始出剑的意味目的就很明确,百折不悔,百死不挠。
他要穆七死,要落永昼守护的东西得以保全。
要罪人罪有应得,要正气浩然于天地间充盈不灭。
仅此而已。
落永昼从一开始握到明烛初光那一刻,就挣扎着尝试从地上起来。
无奈他伤得实在太重,身体主观意愿上与地面缠缠绵绵的愿望也实在太坚定。
无论堂堂剑圣意志如何顽强,尝试如何多种多样,最终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他只能一边旁观局势,一边愤怒,在心里与系统半是交谈,半是单方面发泄:
“穆七居然敢欺负阿月?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摆着看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小青?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好玩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云飞?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护不住晚辈?”
好不容易宴还漂亮反击,落永昼方舒一口气,表情稍缓:
“宴还做得漂亮,等回去我一定让归景好好奖励你。”
等穆曦微的剑被折在穆七手上的时候,落永昼神情冰凝,再没有一句言语。
他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落永昼内心怒意点燃到极致,是对穆七的杀之后快,也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狂怒。
剑圣执剑,从来都是为了护住自己在意之人,吊着对手打。
从没有过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为在意之人被对手吊起来打的窝囊局面。
太窝囊了。
他这七百年执剑为了什么?
为了让自己最最在意,最最珍视的人佩剑折断在敌人手上,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剑圣过往战无不胜的一切,都在这窝囊可笑的局面下成了一场笑话。
落永昼第一次怀疑人生。
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
但是剑圣怎么会认输?
剑圣怎么会自甘于接受自己是个废物这种事情?
他很快倔强地出了否定的答案。
只要他还能站起来,还能把穆七吊着打,他就不算是废物。
落永昼闭眼,敛息。
系统像是察觉到他过于深刻的情绪,心有不忍,开始小心翼翼提醒他:
“宿主不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绪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穿越过十几个世界,只有来这个世界像是回家,发生过一切历历在目,如亲身经历,与此世中人交往也真情实感,真如遇友人晚辈。
他第一次与原主产生如此深刻的怀疑,甚至在内心深处不自禁地把自己和原主的人格混淆起来。
系统再接再厉:“宿主不觉得自己对穆曦微的感情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各式各样的男主落永昼都接触过,一个比一个心如止水。
唯有穆曦微不一样。
唯有穆曦微是能牵动他七情六欲,最要紧的一弦。
“我知道了。”
落永昼起身,他浑身血污,却掩不住衣袍上金线湛湛,如即将刺破黑夜的黎明曙光。
他站在那里,没一个动作,没一字言语,无端煌煌如日,是浑身血污,狼藉凌乱也挡不住的光耀无边。
仙道弟子望着他那样子,就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
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就膝盖发软,一跪跪了一片。
唯有穆曦微以及和穆七对峙的陆地神仙站立着。
他和穆曦微隔着千万人群遥遥对望。
剑光如游龙窜过人群,虹桥起在平地,跨越了落永昼与穆曦微的那点距离,稳稳落在穆曦微手中。
原来是落永昼将明烛初光掷了出去。
他对上穆七难得愕然到不敢相信的眼光,想起之前自己束手无力的种种不甘,就很有点和他好好掰扯的心思。
落永昼勾唇笑了笑,意味嘲讽极了。
纵然是隔着这样远,足以模糊面目看不清的距离;这样讽意溢出眉目,看着便觉得欠教训极了的神色——
只要在他眼里殷殷一转,顺着他眉角淌淌流出,尽数成了星湖千顷,春明万里。
皆是惊心动魄,万物齐失色的颜色。
“我方才听着你很放不下我明烛初光?连在和我徒弟打架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念叨两句?”
“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乐于成全手下败将一点点小愿望,诺,你要的明烛初光来了。”
关于系统说的那点不对劲,落永昼想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世界的确该是他的家,他的归处。
穆曦微也该是他喜欢的人。
因为他就是剑圣。
是这个世界的落永昼。
第35章 倾诉(番外在作话)
“因为我就是原主, 我就是剑圣落永昼, 对吗?”
落永昼问系统。
那么一来,一切的不合常理都有了解释。
他和原主重复的名字、过分肖似的长相、据说是因为大病一场而全失的现世记忆,以及孤身一人, 无亲无故的生活环境。
他对原主那强得出奇的共情和错位代入感,也有了解释。
旁观着原主回忆的时候, 总是熟悉亲切得让落永昼生了一种恍惚感。
仿佛他若是处在原主这个位置, 这个境遇,他也会做出和原主一样的选择,说和原主一样的有, 有和原主一样的喜怒。
因为他就是落永昼。
七百年的回忆往事, 全是他所亲身经历的。
朋友他是结交的朋友。
师门是他成长的师门。
晚辈是他结交的晚辈。
自然与众不同,也自然亲切熟稔。
落永昼:“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百年前为何会沦落到记忆全失,穿越去了现代社会, 绑定系统再跨越十几个世界的地步。
不明白他百年前和穆曦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难以从自己只浮现出冰山一角的记忆下面窥见七百年全貌。
落永昼只能在冥冥之中有所感觉,他如今一切现状结的果, 统统指向了百年前旧事纠葛埋下的因。
系统一向冰凉机质无感情的声音中难得带上了几分欣慰:
“我亦有种种受限,无法将事实真相告知于你。只能等待宿主自己回忆起来。”
“系统。”落永昼叹气, 唤了他一声:
“你说旁人来请我一剑,拿千金万金, 哪怕整条灵脉, 或是一国之地, 我也不一定愿意换。你让我给你打了百年的白工, 如今一句受限就完事了?”
系统仔细思考一下, 发现真是这样。
它也难得的陷入了羞愧之情,只是态度依旧坚定:“除非宿主自行忆起,否则系统没有办法说明。”
行吧,系统那边看起来的确是没戏了。
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自己那点不得解的疑问。
落永昼压下疑惑,抬眼看往穆七方向。
穆七的样子和白日活见鬼也差不了多少。
他的确怀疑自己见了鬼。
怎么可能?
落永昼怎么可能活下来?
旁人不知道,穆七却是一清二楚的。
支撑落永昼剑圣派头的那点子东西,可不是他所谓七百年修为,而是妖魔本源。
落永昼出剑诛灭妖魔本源,等同于自己杀自己,妥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剑圣早不是百年之前全盛时神鬼辟易的那一位剑圣。
再说,哪怕支撑他的不是妖魔本源,就凭他扭转天势的逆天一剑,绝对是动了根本,正常来讲绝对熬不过反噬。
两害叠加之下,他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然而不论穆七心中如何惊疑不定,落永昼仍是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虽说脸色有点白,剑意不复以前强盛,但他的气仍是活的,整个人站得很直。
他站在那里,便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
穆七终于维持不住自己那副看好戏的悠然姿态:“你…你怎么能还活着?”
“那当然托你们的福。一想到您和谈半生两个祸害还在活蹦乱跳为祸人间呢,我一向不信命,尤其是那句好人不长命。我这个大好人怎么着也得长命千岁活着,看你们去死了再咽气吧。”
落永昼说起来眼都不眨:“再说,一想到我徒弟要受你们欺负,我原来闭上的眼睛都能被你们气得重新睁开来。”
穆七额上隐隐冒出青筋。
他倒不是会被落永昼三两言语所激的肤浅之人。
只是落永昼这个人,他但凡一朝不闭眼,一日不咽气,哪怕受的伤再重,看上去再病恹恹的,都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给你来个惊天一剑。
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变数。
“失敬失敬。”
疯子不愧是疯子。
穆七前一刻还面色铁青,恨不得要暴起杀人,下一刻就转回笑如春风的温和模样。
他想通了。
倘若活在这世上,诺大一个修仙界,统统是任人宰割,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对手多没意思。
落永昼活着,好歹能多那么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味。
是该高兴的好事。
“还是我太小觑剑圣,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客,剑圣这天下第一之位,来得也再相称不过。不知我可否有幸向剑圣讨教一二?”
穆七这话,说得便很无耻。
倘若落永昼应战,他眼下强弩之末,甚至有理由合理怀疑一个金丹期的弟子都能摁得倒他,就算是先前诈尸一回,也得重新在穆七手下凉得透透。
若是落永昼不应,那便是枉负天下第一之名,得来有愧。
反正是打着就算打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的主意。
“不应。”落永昼才没有那么多所谓心理负担,甚至懒得掀一掀眼帘觑穆七一眼。
其实落永昼出剑的时候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毕竟一剑改天换日,直捣妖魔本源,纵使是剑圣,也没有不死的道理。
但或许是老天成心不愿意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