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白玉檀在内的陆地神仙皆从高台上飞身而下,站在落永昼身后。
谈半生对魔族最厌恶,此刻当然不假辞色,一手阵符流转,另一手星辰之力闪烁:
“就算你是日部首领,在此陆地神仙汇聚之地,一样是找死。”
日部首领也是个人物,面对几位圣境动手逼问依旧不见惧色:“活到陆地神仙,肯定是很惜命的,若我不是来找死,而是早有准备呢?”
落永昼心里掠过一个很模糊的念头。
六百年前天榜试上有穆七的气息,结果未知。三百年前的天榜试原主根本不愿意回想。
也是,以人魔两族的仇怨,在此盛会上不搞出点什么,才不符合魔族脾性。
一个个疑问接连浮上落永昼心头。
前面的两场天榜试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回天榜试魔族究竟埋了什么后手?
通州城内天魔分|身大阵的主导者究竟在哪?
几人停了手,连谈半生的星光也没能继续凝聚下去。
听起来有点好笑,堂堂六个陆地神仙,仙道最顶尖一批战力,六对一拿一个日部首领没办法。
奈何六人亦是无奈,天榜试上十万修行者,自家门派弟子晚辈无数,他们不得不有所顾忌。
日部首领见此情状,满意地露出一个笑来:“我来天榜试,是知道你们手上有月部的魔胎,将他的魔胎交给我,一切好说话。”
白玉檀牙齿边的肌肉颤了颤,似是在低头沉吟。
几人中最不愿意起干戈的就是他。
天榜试在他四姓城上空,万一打起来,损伤最重的是四姓城基业,是白玉檀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六宗心中各自的算盘滴溜溜打个不停,却均一致保持着缄默。
他们在等一个能做主,能服众的人开口。
他们在等落永昼开口。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消失上百年,上千年,一朝回来,那消失的百年时光在他身上好像根本不是个事,他好像永远不会在岁月里蹉跎磨平,依旧的光辉满身。
落永昼磨磨蹭蹭地,终于开口了。
他眼睫动了动,极不情愿道:“也不是不可以——”
落永昼声音刚拖到“以”字,谈半生手中阵法霎时现形,石台上水波光晕一圈泛着一圈。
谈半生接了一句:“做梦。”
同时秋青崖剑气成笼,对外坚固如山不可逾越,对内剑气千条处处刺骨,将日部首领牢牢困于其中。
他也接了一句:“莫痴心妄想。”
月盈缺摊开手掌,掌心一团月华如练,飘飘渺渺,剧烈挣扎的魔族见了它顿时动作放缓,眼神沉醉。
她笑盈盈道:“到了我们的地盘还敢来和我们谈条件?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落永昼凝于明烛初光上的剑气缓缓消散。
他原来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对付那魔族的。
可是落永昼与三人对上眼神时,忽地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他曾经和三人并肩作战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如这次般默契,后背相托,无须多言就彻底洞悉互相下一步的行动打算。
落永昼于是顺着自己身体本能心意,与三人相互配合,来了那么一场。
他最后拿剑柄拍了拍魔族,微笑总结道:“其实我想说的是直接把你杀掉,也不是不可以。真是抱歉没说全话。”
他们四人的默契万般宗宗主插不上来。
然而他从另外一处,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万般宗宗主制住白玉檀,淡然道:“几位对日部首领动手时,白家主意欲出手阻挠,被我拦了下来。”
白玉檀愤恨盯着他。
落永昼利落一记剑光敲晕日部首领:“他在我们手中,魔族真有什么谋划也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有件事,我是原来打算要在天榜试上解决,要一个说法的。”
落永昼出奇正经,话锋咄咄地逼人:“归碧海、西极洲与魔族三方人马半月前不明不白追杀我弟子,给我一个解释?”
月盈缺苦笑:“我是想在天榜试后逐明镜出师门的,没想到她私下勾结魔族,变成这个样子。此番事后,无论她能不能留得性命,我都不能容她。”
秋青崖掐完了指,面色寒得可怕。
都是陆地神仙的人,有什么事掐一掐天机,总能了解得差不多。
他喝道:“叶隐霜,你给我跪下!”
叶隐霜一头雾水地跪下了。
他一头雾水地想,难道是自己知道师父“小青”这个别称,所以师父想拿自己灭口吗?
可他明明也没和多少长老弟子讲啊。
秋青崖:“半月前,你是不是派人去追杀过穆曦微?”
叶隐霜下意识道:“剑圣的弟子我哪里敢啊?”
追杀了岂不是要被剑圣砍成渣渣。
“不过半个月前我的确好像嘱咐过一队弟子去追杀一个魔族来着,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有点不太记得了,反正是谈圣告诉我的消息。”
叶隐霜疑惑道:“那又和剑圣弟子有什么关系呢?”
看秋青崖的样子,大概是很想当场清理门户。
落永昼并不打算掺和进清理门户混水,对秋青崖道:“把魔胎给我罢。”
秋青崖也没多问,当即给了他。
魔胎对人魔两族皆事关重大,日部首领此次就专程为此事而来。
指不定还有什么手段多少魔族埋伏在暗中伺机生事。
落永昼将明烛初光递给了穆曦微:“我的剑专克魔族煞气,杀一个魔胎绰绰有余。”
他注视穆曦微,眸中零星笑意似水温柔:“这是你擒住的魔胎,自然该由你斩杀,扬名立万。”
天命之路,由此而起。
“其他的,魔族后手,天榜之乱,有为师帮你担着。”
“你放心去拿天榜第一。”
第20章 端倪
“且慢!”
白玉檀哪怕是受制于人, 也第一时间出了声音,不假思索道:
“方才魔族的日部首领也有明言过,魔族狼子野心,在天榜试上早有布置。魔族固然可恨, 天榜试十万人众的性命更为重要。剑圣如此草率行事,若是有个万一当如何?”
他言语上大义无可摘指, 一脸凛然, 若非是因刚刚一番动作之故衣冠微微狼狈,瞧着当真是心怀苍生的派头。
落永昼还没说什么, 制住他的万般宗陆地神仙易行倒是笑眯眯道:“诶呀,万般皆是道嘛, 既然是剑圣徒弟擒住的魔胎,怎样处置,自然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情。”
他年纪瞧着不大, 却生了圆圆一张脸, 眼尾唇边皆是攒起的笑纹, 瞧着便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当然易行也的确很好说话。
世所皆知, 六宗中, 白云间归碧海两家擅剑、西极洲擅幻术、晓星沉擅阵符观星、不执寺专研佛法。
唯独万般宗,百样皆修,百样皆容, 杂学百家。
他们宗内最流行的一句话便是万般皆是道。
易行身为万般宗地位最尊崇, 修为最高深之人, 可谓是身体力行了这一句话, 常常将万般皆是道一句挂嘴边。
意思是怎样都好,我没意见,别来烦我。
于是懂了易行言下之意后,渐渐地,很少有人特意再拿俗事来烦他,导致万般宗在六宗之中极其缺乏存在感。
白玉檀听得眼角一抽,心道四姓城不是你家,你自然不心疼,万般皆是道说起来容易。
四姓城中四姓万年积累,倘若真因魔族之故出了点什么事,等于是拿刀在活生生地剜白玉檀的肉。
尽管白玉檀心中千种万种不服,他打不过人家易行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哪怕是对于陆地神仙而言,菜,也是原罪。
白玉檀毫无疑问,是陆地神仙里最菜的那一个。
他只能憋气地闭上了嘴。
穆曦微又是迟迟不接落永昼的明烛初光,将众人看得一阵窒息。
人家剑圣明摆着是为你铺路,你迟迟不接又是打着什么心思?
难道是家里有皇位继承,等着来一套欲拒还迎,三哭三让以后龙袍加身的把戏吗?
被剑圣偏爱就可以有恃无恐吗?
穆曦微倒不是欲拒还迎,也不会因为担心后续魔族之事,便拒绝落永昼心意。
他眸光终究是顺着明烛初光对上了落永昼面容,轻声问道:“师父,您能和我一起杀了这魔胎吗?”
他还有一句话没问出口。
您以后会和我一起吗?
等着我能够追上您,和您并肩的那一刻?
得知落永昼身份的震动仍一阵阵无休止地翻涌在穆曦微心里,将他搞得心中一团乱麻,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不是说落永昼不够好。
在穆曦微眼中,他师父自然是很好很好的,配得下天下最好的事物,最响亮的名头,值得他花费一生去追逐。
可剑圣对他太高太远了。
几乎和庙里那些高高供在神台上,逢年过节三柱清香的神仙一样,对穆曦微而言,没什么区别。
他上一刻还是出身普通,丢进人群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还倒霉催大难临头的穷小子。
下一刻被剑圣在三百年一次天榜试上,十万人瞩目下公然收为弟子,无限风光,无尽荣耀。
这巨大的落差如同天降横财,能把好好的一个人给砸傻,让穆曦微生了种飘在空中落不着地的虚妄感来。
仿佛这一切皆是美梦一场,竹篮打水。
落永昼看见少年人即使强作镇定也藏不住些许忐忑的眼睛,忍不住微微失笑了一下。
小孩子嘛。
他轻飘飘想着,极为宽容。
第一次遇上大事,紧张一点,总是难免的。
落永昼听见自己答应的声音:“好。”
穆曦微接过落永昼的明烛初光,握住剑柄。
落永昼则握住他的手,贴了少年人半个脊背。
落永昼说:“别怕。”
剑刃出鞘,引动天光一缕,一阵的耀目过后,即是彻底灰飞烟灭的魔胎。
整个会场全屏住呼吸,睁眼看着魔胎是如何地尸骨无存。
落永昼的注意力却放在穆曦微微微僵硬绷紧的身体,也掌间偏高的温度上。
看来的确是有点紧张了。他如是想,补上后半句话:“有我一直陪着你。”
掌间温度又蹿高一截,穆曦微神情极力想要装作镇定无事,身体却绷得更紧。
这回落永昼终于有点奇怪。
不是,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在十万人都在为剑圣对其弟子堪称过分的宠爱悚然动容时,叶隐霜所在的一侧,就显得格外凄风苦雨,萧萧瑟瑟。
他思来想去实在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六宗中素来有个共识,自己地盘的魔族自己解决,谈半生传讯提醒他一声有魔族在他们归碧海所辖州地,叶隐霜当即会意,派人前去追杀。
怎么看怎么没毛病。
观秋青崖的样子,却不是不打算为满腹疑问的叶隐霜解惑。
他望上去依旧是孤峻的,可这种孤峻,犹如古树经风,松柏迎霜,多了一分沧桑厌倦的疲态。
秋青崖:“谈半生,你当真不打算收手吗?”
谈半生想是早料到他会有所一问,坦然自若地对上秋青崖目光:
“你知道的,我痛恨魔族极了。穆曦微既然曾经是过大妖魔主,无论他现在是不是,都很该死。”
“而且——”谈半生反问道,“百年前对穆曦微动手的时候,你没参与过吗?”
“参与过。”
秋青崖说:“后悔至今。”
刚才一瞬的感慨好似是错觉,现在看去,秋青崖又是肃然一新的利剑出鞘之态:
“所以谈半生,这次作罢,你若是再算计其中,便兵戎相见罢。”
谈半生无声笑了笑。
昔日好友,终成殊途反目。
求仁得仁而已。
魔胎也终于被除掉,昏迷状态中的日部首领也被绑得严严实实,天榜试终于可以照常进行。
落永昼懒得再上那云遮雾绕,谁也看不清楚的高台,直接寻了处白云间坐席所在的前处一坐,长剑横于膝上出鞘,向负责维持场内秩序的数十位裁判颔首道:“开始罢。”
他这三字不轻不重,缓疾有序,未曾如何刻意作态,落下时整个会场却皆为之一静。
那些被接二连三惊变钩上来的浮躁心思,对魔族隐患的担忧,通通消在了这三个字下。
或许人生真是这样不公平。
任你费尽心思,千方百计经营出来的威风名气,抵不过那人遥遥一泓剑光,一抹身影。
因为他就是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最好的诠释。
接下去的天榜试中,穆曦微成了旁人最关注的存在,连别的几个天榜第一的有力人选都比不上他。
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心理,他们纷纷觉得穆曦微挺不过三局。
他们一致觉得白羽生那局是白羽生自己心神失守,自乱阵脚。
应明镜那局是应明镜自己本来就菜,菜得六宗公认。
不过穆曦微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筑基嘛,谁给他的胆子来天榜试?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嘛?
众人这般心思不难懂。他们倒不是天性恶毒,见不到别人好。
只是穆曦微对他们来说,是曾经谁都看不起的筑基期穷小子,按理来说连进天榜试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人家被剑圣收为弟子,地位万人之上,与六宗宗主也可同辈相称。如何让人不嫉妒不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