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季珩看起来比刚才好一些了,至少脸色不再那么苍白,落在严潼身上的眼神变的柔和,甚至有些温柔。
“看你这副样子,恐怕来长恨殿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本尊登顶魔域的事情了吧。”严潼冷冷睨着季珩:“你一早就知道我接下天下追杀令,就是为了羞辱你。那……衡君仙尊,又是什么让你不惜丢弃颜面也要上我长恨殿的呢?”
季珩顿了顿,没理会他言词里的恶意,反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我说过,要杀要审,我都……”
“你有无数机会。我受魔域结界攻击的时候,跪在荆棘阶上的时候,昏迷的时候,甚至现在。”季珩死死盯着严潼的眼睛,不等他说完又继续问了下去:“你都可以杀我,你知道的,我灵力紊乱身负重伤,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严潼,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严潼脸上冷的快要结霜,半眯着眼危险的看着季珩。
寒冥之地到了晚上本来就严寒非常,此时因为严潼有意释放威压,竟又冷了几分,几个关在别处的老妖受不住,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
季珩握着拳,就那么看着严潼。
半晌,严潼忽然笑了,他干脆在那台阶上坐下来,侧对着季珩,摆出一副慵懒长谈的姿态,浑不在意道:“当年青穹顶围剿,师尊为了天下大义将我挖心封印。一百年啊,师尊一条命怎么抵?”
季珩平静地听他说着,仿佛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他什么都没说,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无闻殿、无有殿、鹿忧阁、庭芳殿、白鹤台,还有那次围剿中所有挺身而出的‘正义之士’,就算把他们全杀了,也抵不上我在妖渊里一时一刻的煎熬。”严潼本就生就一双狐狸眼,这么懒懒的说着,眉梢半挑,反有无尽邪气。他微抬着手,轻蔑的指了指季珩:“杀你?哪有那么痛快的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季珩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一如当年,冷淡平静。
严潼兀自笑了笑,撑起右腿随意地把手搭了上去,眼里的温度一寸寸彻底冷下去。“我严潼本来就是一条泥沟里的脏狗,一百多年也没能爬出去。人间于我,不过长了花草的炼狱。”他看着季珩:“百年前我不懂,不过现在我懂了。你们修道者有修道的样子,要除魔卫道。那魔也要有魔的样子啊,得祸害人间。当年你们斩妖除魔好不痛快,如今我既做了这魔域之主,不杀几个神,不斩几个仙,不毁几个道,岂不是辜负了天道轮回?”
季珩微微蹙眉看他,攥着手没有说话。
严潼轻蔑的笑,手一挥,两人面前瞬间结起一道幻虚屏障。
是青穹顶。宫殿坍塌,尸横遍野,哀嚎连天的青穹顶。
季珩看着,眼神终于变了变。严潼笑着,一字一顿道:“万物有灵,天道循环。师、尊?我记得这是你教我的吧?”
季珩垂下眼,睫毛微颤,忽然低声道:“你真的想这样做吗?”
严潼嗤笑:“不然呢?所以我得留着你的命啊,我的好师尊,没有你,谁来陪我看这一场好戏?”
“你,是不是再不可能回青穹顶?”季珩闻言抬头道。
严潼挑挑眉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样子。
谁知季珩听了这话反提了嘴角,忽然道:“可以。反正你我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婚宴在何处举行都一样。”
严潼愣是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不是说着杀人复仇的吗?怎么又扯到婚宴上去了?
他气的发抖,整个人一下子低沉的可怕。“你疯了?别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季珩,当年跟你定下婚约的是严府大小姐,不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男人!”
季珩看他盛怒的样子竟然真心实意的笑了两声,温声道:“我只知道母亲为我定下的良人,名唤严潼。”
“你!”严潼气的牙痒痒。
分明还是百年前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十足的地痞耍赖。
“不、可、能!”严潼实在气狠了,面上结霜,声音也结了冰:“我不管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季珩,趁早消了这个念头。百年前的严潼敢与天下人为敌,百年后的严潼也不介意手上再多一条人命。”
季珩岿然不动:“季珩此番前来,是为带回命中良人。既然来了,便是豁出命也要将他带回。尊主不允,尽可以杀我。但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在,就必然不会言弃。”
但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到了严潼,他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攥紧了拳头,本就爬满红丝的眼睛更加赤红:“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说罢手心就结出一个法诀,毫不留情地向季珩打去。
简简单单一个招式,季珩完全有能力避开,但他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卸下了周围的防护结界,直直地受下了这一击。
严潼瞳孔微闪,仍旧冷声道:“衡君仙尊,比起以前那个冷清冷血的你,现在的你可差劲太多了。”
严潼那一下虽没用全力,但也着实不轻。季珩向后踉跄几步,嘴角流出鲜红血液来。他抬手擦去嘴角血迹,弯了弯嘴角:“我记得,母亲为我们定下婚约那日说过‘这辈子都不能对童童不好,童童是季家的人,只能疼着、护着。’”
疼着……护着……
季珩,你怎么能在把我推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之后,如此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
紧接而来的一击,季珩单膝跪在了地上,一身血衣更加污秽。
但他仍旧没有防御,生生地受下严潼的怒气。
“别再用传音术。季珩,别再恶心我,我不会跟你回青穹顶。”严潼冷冷看着他虚弱的样子,森寒道:“婚约更是无稽之谈,我、不认。”
阶梯下的岩浆冒出“咕噜”的声音,季珩的脸色却苍白的可怕,嘴唇更是像受了严寒的人一样泛起青白。
严潼离开了。
回到长恨殿正殿的时候,骨佘和赤将正等在殿外,见严潼回来,双双叩拜行礼。
严潼点头让他们起来,赤将笑嘻嘻抬起脸,怀里果然抱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那狐狸正把脸埋在赤将怀里,又像实在忍不住好奇,就拿蓬松的尾巴遮住脸,从赤将的胳膊上露出一条缝隙,悄悄打量严潼。
金瞳白狐,倒生了副好模样。
“事情办的如何了?”严潼看了眼那狐狸没说话,又看向骨佘。
“十二殿已有三殿有主,分别是蛇王晋琰、鹤王白骨和青扇书生,属下已经安排他们入殿,随时等候尊主召见。”骨佘回道。
严潼挑挑眉,不得不说,骨佘确实厉害,才一天的时间就找到三殿主人。“都过了问罪台?”
严潼口中的问罪台是长恨殿三景之一,凡入长恨殿者都要过稳坐台受问。
忠否?可为尊主亡命否?
仙魔人神,无谁能在问罪台的拷问下逃避内心。
问罪台不答应的人,当即引历代妖王之力将其粉身碎骨,绝无生还可能。
“过了,赤将和我亲自带去的。”骨佘抬头道。
严潼点点头:“不用特地召见了,既入了长恨殿,该怎么安排你看着办吧。剩下九殿,你且去寻,遇到合适的可以带去问罪台一试。”
骨佘低头叩拜,应下了。
严潼转身欲走,又听骨佘唤住了他:“尊主,属下下山还遇见了一个人,他要请见尊主。”
“谁?”
“傀儡师,灼蛊。”
严潼脚步一顿,面色微变:“你带他回来的?”
“未得尊主允许,并没有带回来。”骨佘低头垂首:“他等在荆棘阶下。”
严潼没有说话,骨佘就那样垂着手等着。
半晌,严潼闭了闭眼沉声道:“剩下九殿,让他任选一个。”
骨佘斟酌道:“尊主,那……要召见吗?”
“不见。”严潼冷声道,转身进了长恨殿。
赤将看着严潼僵硬的背影,犹豫一下,万分不舍地把小狐狸塞到了骨佘怀里,嘱咐道:“帮我抱一会儿,小心些,别让你那群蠢徒弟伤着我的小狐狸,我马上就回来抱他。”
说罢就起身一颠一颠地跟着严潼进了长恨殿。
作者有话要说: 赤将只是个一百多岁的孩子,请大家相信他对丫头的感情是纯洁的。
第4章 主人的父亲
严潼在大殿中站定,沉默的看着空荡荡的大殿。许久低沉缓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今日中秋,走吧,去看看父亲。”说罢就站了起来朝后殿走去。
赤将很快跟了上去。
长恨殿的后殿是一处很大的冰窟,里面除了一具冰棺什么也没有。严潼进去后站在那冰棺前很久,一言不发地看着棺中之人。
赤将也看向那棺中之人。
是个中年男子,面目柔和,身量修长。并非什么绝色之人,只是生了一双桃花眼,就算闭着,弯弯的眼睑也像在笑,这样躺在那冰棺里,丝毫没有死人的灰败之色,神态温和,就像刚睡过去一样。
严潼常常会来这里看望,有时候会靠着冰棺静静坐着,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棺中之人,但始终一言不发。
赤将大概能看得出严潼这时候不想被打扰,所以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陪着,这次自然也是一样。
“他是我养父,叫严循一,是个凡人。”严潼还是那棺中之人,低沉的声音在极寒的后殿里似乎也加了一丝寒气。
赤将愣了愣,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除了他没有第三个活物。
主人这是要跟他讲关于这个人的事吗?
但严潼好像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他……待我很好,九岁那年,我从寒冥之地逃了出去,寻着妖息找到了他家,但我不敢进去……”
赤将轻手轻脚走到严潼身边,又轻轻抓住了严潼的左手。
他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看到主人想告诉他的事情。
闭上眼,他看见了严循一和一个瘦弱的小孩。
严循一似乎正打算回府,却看见了这个瘦不拉几又脏兮兮的小孩,看他神色,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孩子了。
赤将灵机一动,干脆在虚境中穿到了那个严循一身上,如此一来,他可以观其所观,感其所感。
严循一在老远的地方就吩咐下人停下马车,然后自己下去躲到一颗树后面悄悄观察那个孩子。
确实很瘦,大概有六七岁的样子,从背影看就只剩了一堆骨头架子。浑身都脏兮兮的,衣服破烂的只剩一些零零碎碎的布条挂在身上。
他正伸长了脖子、手扒着石狮子的一侧,用尽全力倾斜着身子从门缝往院落里看。尽管是这样别扭又好笑的姿势,也能看出这个孩子的警惕性很高。
他的身体瘦弱,浑身都是紧绷的。手虽然紧紧地扒着石狮子,可脚下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一双眼紧紧盯着门缝,可余光却在不断打量周围的变化。
真像只受惊的小兽,严循一想。自家院子里到底有什么如此吸引着这个孩子呢?
严循一被勾起了兴趣,索性从树的遮挡下站了出来,站在可以完全看见那个孩子的地方光明正大的看了起来。
应该是个女孩子?
未经打理的黑发乱糟糟的垂落在瘦削的脊背上,个子约摸只到他腰上。严循一悄悄走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在离家门口只有百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依旧侧着身子躲在树后面观察那个孩子。
这会儿近了,可以看见那孩子的身上似乎有被毒打的痕迹,到处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严循一已经走的很近,按照以前这孩子的警惕性早就发现他了。可是现在他却一动不动的用那种可笑的姿势站在门口,出神的望着门缝里的院落。
他不禁更好奇了,他们家的院子,到底有什么东西这样吸引这个孩子?
他轻轻往前走了一步,踩到了脚下的树叶。
细碎的声响似乎被无数倍放大鞭打在了那个孩子的后背上,那孩子猛地转过头来,迅速躲到石狮子后面,摆出进攻的姿态龇牙咧嘴的看着他。
严循一突然对上那孩子狠戾冰冷而极具攻击性的眼神,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足足在原地愣了小半盏茶的功夫。
赤将也是一愣,尽管样貌已经天差地别,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就是年幼的严潼,他饶有兴趣地打量起眼前缩小版的主人。
好半天,严循一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好笑的想:怎么给一个小孩子的眼神唬住了?
他慢慢走过去试图告诉那孩子他并没有恶意。
可是还没等他走近,那孩子急剧向后退了一步厉声吼道:“别过来!”
严循一被吼的顿在原地,只能尝试慢慢跟他交流,好让他别对自己这么充满敌意。“孩子,你不记得我了吗?”他指了指闭着的院门:“我就住在这院子里,前几天以为你是个小乞丐,还给过你一些碎银子的,记得吗?”
那孩子死死地盯着他,不过显然已经记起他来,神色稍缓,只是还是没有放下攻击的姿态。
严循一只得耐心继续:“别害怕,我没有恶意。”他边观察那孩子的反应边小心地指了指门缝:“你想去院子里玩玩吗?我可以带你进去。”
他看到那孩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放下了攻击的姿态,顿了顿忐忑、兴奋又小心翼翼地地问了句:“你要什么?”
严循一愣了一下确定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不过他现在确实不太能理解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了。“我为什么要向你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