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南过咧嘴一笑,信心满满。他是一个孤儿,从记事开始便四处流浪,有幸被一家酒楼收留,当店伙计的日子哪里有机会读书习字。就肚子里这点可怜的墨水还是拜入师门后现学的,虽然教他读书的南华自己也是个半吊子,教他写字的白珒跟前者半斤八两……
能取出什么屋,落花流水,凉快,诸如此类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名的人——能有多少文化?
“南过,你记这些做什么?”凤言瞧着南过差不多把月河长老的话全记下来了,虽然他字写得不怎么样,但记性特别好,一五一十写下来,几乎一字不差。
“我师父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二师兄说技多不压身,我大师兄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而我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南过又沾了点墨汁,笑嘻嘻的说,“我想像月河长老一样,走医道,救死扶伤。”
“好啊。”月河长老眉目柔和似六月清风,“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你这样的性情再合适不过了。”
南过喜出望外,更加奋笔疾书。
月河长老配好了两味药,一并交给南过:“红瓶的是暮雨的,白瓶的是玉明的,还有这个。”
月河长老取来一盘放置许久的果子,“这个是给你师父的。”
南过一脸惊喜,看那些白而水灵的一颗颗果丁,大小一致,可见是月河长老精心改刀切好的。他凑近闻闻,有点像梨,不过南过可不敢随意猜测,月河长老这么细心弄出来的东西,绝不可能是普通的梨那么简单。
“长老,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啊?”南过问道,“闻起来有点像梨。”
忙着收摊的月河长老闻言轻笑:“不是像,它就是梨,最普通的雪梨。”
“啊?”南过大吃一惊,“雪梨可以治内伤吗?”
“当然不能,但你师父例外。”一贯温柔体贴的月河长老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你尽管告诉他这是天山雪梨,产自昆仑雪巅。你师父无病呻吟,随便给点东西糊弄糊弄就行了。”
“哦。”南过若有所思,抬头看向似笑非笑的月河长老,连同那头上戴的燕回木槿簪都发出了瑰丽的光泽。
小徒弟端着一盘梨,屁颠屁颠的跟月河长老合起伙来坑师父。
“天哪,居然是天山雪梨?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玩意?还是我家月河厉害啊,你们三个看看,月河对为师多用心,瞧见没?这玩意可是来自昆仑雪巅啊!哎呀,这口感,这滋味,简直太美妙了。为师感觉神清气爽,哪儿都不难受了,月河简直是妙手回春啊!”南华惊喜若狂的大口吃梨,好顿跟徒弟们显摆。
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南过第一时间把真相告知了大师兄和二师兄。
“……”
三个徒弟面无表情的盯着神经病一样的师父看。
*
*
晚风清凉。
梨白色的帐幔,幽兰花香萦绕在空气中,山泉瀑布直泻而下,水雾朦朦,汇入宁波静湖,珠玑四溅,晶莹而多芒。
这里是九天云榭。
也是扶瑶上下风景最美,气候最险之地。夏日虽分外清凉,可冬日却阴寒刺骨。
炎炎夏日,惠风和畅,这里本该是避暑胜地,可不知为何,此时的九天云榭要比往常冷上许多。并非加一身衣裳,或是多盖一床被子就能解决的寒冷。江暮雨说不出来,或许他并非身体冷,而是心里凉,就算喝上一口滚烫的热油,也无法让暴雪冰封的五脏六腑暖和起来。
又是梦吗?
“掌门。”
江暮雨吃了一惊,有人在叫师父吗?他想回头看看,却无法转身,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观众,只能老老实实的看,无权干涉主演的行动,更无权决定主演说什么做什么。
果然,等了很久很久,自己终于说话了。
“凤言人在哪儿?”
“万仙神域。”回话之人的声音很耳熟。
这个梦太诡异,太无厘头了,江暮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就站在窗前,漫无目的的望着悬泉飞瀑,心不在焉的看着流云落花。身体传来的疼痛令他视线一阵模糊,他伸出颤抖的手扶住窗沿,稳住了自己如风中残烛的身体,却阻挡不了体内排山倒海的剧痛。
“他自己逃的?”江暮雨听到自己有气无力的问道。
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不是,他是被焚幽谷抓去的。”
“白玉明……”江暮雨的手下用力,窗沿上顿时被按出了五个深凹的手指印,似是勉强忍下了那股钻心割肺的疼痛,才低声问道,“他是不是也走了?”
回话的那人似是比他还要气闷,冲天的怒火中夹带着一丝悲愤:“凤言被抓,白眼狼哪里还待得住。早三天前就跑去救人了,也……也不知道来看看掌门,亏得掌门对他……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江暮雨一口气不稳,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身后那人吓得急忙过来搀扶他,并眼疾手快的携了一道真元打入江暮雨的后心,立即止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呛咳。
“你没事吧?我去拿凝气丹,你快卧床休息。”
江暮雨终于偏头看清了那人的样貌,身着长袍的年轻男人,眉眼带着熟悉的影子,可五官均已长开,不用江暮雨费力去猜测,自己便直接开口确认了:“黄芩,我睡了多久?”
“不到十天。”
“焚幽谷跟扶瑶无仇无恨,万仙神域和凤言更没有私人恩怨,怕是凤言别有用心,白玉明对他迷恋成痴,我担心他误入歧途。”江暮雨幽幽道,“门中诸事交与你打点,我去一趟焚幽谷。”
黄芩的脸色突然惊变,想也不想就拦在了身前,语无伦次的说道:“别别别,其实,其实这回凤言没什么坏心思,他是真的被焚幽谷掳走了。白眼狼去了之后也顺利救下了,这俩人不敢回来,在外流浪呢。你有伤在身,还是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好好休养吧。”
什么掌门,什么焚幽谷?凤言,白玉明,还有黄芩,怎么都怪怪的?师父去哪儿了?南过又在哪里?
江暮雨乱的很,全然听不懂这些对话,正匪夷所思之际,他听到了自己质问黄芩的声音。
“你老实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没,没有啊。”黄芩硬挤出一副笑脸说,“什么事也没有,风平浪静的。”
“你莫要瞒我,在我昏迷这十天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绕开黄芩朝门外走去,“你若不说,我便自己去看。”
“别去!”
这一嗓子喊得几乎破了音,梦中的自己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没敢转身,更没有再问。许久的死寂,他听到后方黄芩跌坐在地的声音,强忍的哽咽揉碎在他的咽喉里,他沙哑的声音方才娓娓传来:“白玉明已入鬼道成魔,弃师门而去,为救凤言屠杀万仙神域八十一群岛。修仙之巅……沦为地狱了。”
“你,说,什么?”
“白玉明疯了,他彻底疯了!他偷习禁术,杀人成瘾,仅短短三日就占领了焚幽谷,尸骨堆山数以万计,这是修仙界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浩劫!我前些日子在万仙神域外围探查,白玉明发动画中仙,造出三千画境,他要对万仙神域所有的修士斩尽杀绝!他要在万仙神域称王称帝,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嗜血狂魔!”
江暮雨的心突然一阵揪疼,疼的他冷汗淋漓,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这梦未免太离谱了些。
江暮雨想快些醒来快些醒来,趁早脱离这个又难受又诡异的梦,却听见一句话从自己口中流出:“全军覆没了吗?”
黄芩似乎都被他的镇定给吓着了,语气颤抖说:“我,我不知道。”
江暮雨只说:“管好门宗,看好小火。”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黄芩跟了上来,他惨白的脸色活像见鬼了一样:“你不能去!白玉明是个疯子,你管不了。你重伤在身,去了就等于送死!万仙神域你不用管,死了多少人你也不要管,咱们无能为力啊!咱们可以学空炤门,只要把白玉明逐出师门,昭告修仙界他已是扶瑶弃徒,跟咱们再无半点关系就行了。听我的,不要赔上性命,白眼狼恨你入骨,他会杀了你的!”
江暮雨的心很疼,头很晕,他听不大清黄芩究竟说了什么,更听不大懂黄芩话语中的意思。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根孤立在悬崖上,饱受风雨摧残,雷劈电砍的小草。
再铜皮铁骨,也受不了日月风霜。
枯萎了,凋谢了,在空气中消散了。
是疼?是麻?还是茫然?
眼前一片漆黑。
就在江暮雨以为这场荒唐的梦终于要结束之时,他听到了自己泣血诛心的声音……
“我是不会驱逐白珒的,师父说过,他是我师弟,我有责任保护他。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是我的错。他生是扶瑶的人,死是扶瑶的魂,身为师门,不能逃避责任。我既是师兄,也是掌门。他是福是祸,我一力担着,他若走仙道,我在后面推他,他若走鬼道,我在前面拦他。此去万仙神域,我只望替他拦下一些罪孽,将来的他是生是死,是万人追讨还是天诛地灭,我一律替他扛了!”
声音温凉如清泉溅玉,语气平静安和似暖风抚柳,可说出的话却震人神魂,句句刺骨蚀心。
“在身后追他的鬼,我替他扫除干净了,在身前诱惑他的魔,我这就去铲除。等我杀了凤言,若他想杀我泄恨,那我这条命……给他便是。”
一场梦,亦真亦假。一颗心,似疼非疼。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师兄?”
月光如水水如天,风景依稀似去年。
“师兄!”
江暮雨的心重重一颤,他茫然转醒,坐在他身边的人是……
“白,玉明?”
少妇家的瓦房,屋里并没有床榻,而是烧火炕取暖,大家挤在一起睡。好在火炕足够大,师徒四人没有胖子,躺着也宽敞。此时的白珒就跪坐在江暮雨身旁,左手端着蜡烛,一脸紧张的看着他:“师兄,你哪里疼吗,是不是有隐疾没说啊?”
堪比现实的梦境草草结束,梦中那万蚁噬心的痛感也随之消失,他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橙红的烛光衬得他本就白皙的面容更加苍白羸弱。
他突然觉得很累,不知是心里累,还是身体累,他的声音轻如浮羽:“我没事,做了个噩梦。”
江暮雨低头看向睡得四仰八叉的南过,又看去睡得昏天黑地的南华,方才混乱的梦还在脑中胡作非为,他不禁疑问道:梦中的南过和师父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出来的瞬间就被江暮雨甩掉了,他何时这么杞人忧天了?居然去纠结一个梦?
“你最近好像经常做噩梦。”白珒忧心忡忡的说,“要不我找长老给你配一味不做噩梦的药吧?”
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江暮雨可没理会,他幽幽叹气,对白珒道:“你睡吧,不必管我。”
“我不困。”白珒往前凑了凑,伸手轻轻拂了一下遮挡江暮雨眼睫的乌发,道,“师兄要睡的话我就睡,你要不睡的话我就陪你坐着。黑夜漫漫,一个人多冷清啊!”
江暮雨心中微颤,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被角:“我不喜喧闹。”
“我又不出声。”白珒很乖巧的说道,“咱们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呗。”
江暮雨有些无话可说:“……”
就这么一二三木头人的呆坐了片刻,江暮雨叹了口气,“我出去待会儿。”
白珒麻溜穿衣服下炕:“我陪你。”
江暮雨随了他,二人为了不吵醒他人,手脚极轻的出了里屋。白珒去伙房端了热水出来,一边走一边说:“现在是子时三刻,马上要到除夕了,我见街上已经有人贴春联了。”
白珒给江暮雨倒了杯水,见他拿着一枚玉镯观摩,也好奇的看了两眼,问道:“这是从洞庭天池里弄来的?”
江暮雨点头,见白珒新鲜的很,便递了玉镯给他看。
这玉镯且不说有什么仙灵术法,就单单说它本身的质地就很值钱。玉石毫无半点瑕疵,是难等可贵的鲜红色凤血石,乃通灵古玉。
“这里面有什么稀罕玩意吗?”白珒用手弹了弹,浮想联翩道,“既然是通灵古玉,没准有通晓过去和未来的神力。”
“若真有此法宝,只怕还没等到人手,早就被天道毁灭了。”江暮雨说,“妄断天机者,必遭天谴。”
白珒哼哼两声,一晒道:“老天爷真小心眼。”
江暮雨莹白的双指轻轻抚摸玉镯:“凤血玉内藏乾坤,或凶或福,也不知我将它捡来是福是祸。”
“师兄捡的肯定是好的。”白珒信誓旦旦道,“就算是坏的,师兄也能给教成好的。”
江暮雨没理会白珒云里雾里弯弯绕绕的话,而是若有所思的说,“待明日清晨我问问师父吧。”
“不是明日,是今日。”白珒一本正经的纠正,笑着指向窗外:“子时已过,除夕到了。”
*
冬至前离家,本以为除夕前能归,谁料想中间杀出个逍遥庄,外带一个跑没影的李准,这行程全被打乱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在归来镇度过一个人生别有趣味的除夕。
往年在扶瑶,逢年过节的最大意义便是全派的弟子们齐聚一堂。毕竟月河长老上课的地方距离南华这边路途太远,再加上门下弟子居住的相对分散,好比凤言的望雁居距离江暮雨的九天云榭一个南头一个北尾,需得翻山越岭走过九转十八弯才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