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晔一路叨唠了寂宁半天,问温澈究竟与他是什么关系,寂宁一心御剑,不曾搭理他。
谢随晔自找没趣,便装作手腕受了伤,剑不受控制,在空中摇晃几下便重重摔了下去。
“谢随晔!”寂宁冲了过去,本想拉住他,谁知谢随晔立马御剑而起,两人本来是有所距离的,这一下两人的剑凑得极为相近,谢随晔与寂宁二人,也是紧密相贴,近在咫尺,甚至感受得到彼此的鼻息。
良久,谢随晔勾唇一笑,笑弯了眼眸:
“我猜,温澈的先祖是否有恩于师父?所以师父为了报恩,便竭力护住他的后代。”
“此次我护住了他一条命,也当是替师父还了恩情。”
“所以师父以后,便也不必太操心他的事了。”谢随晔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寂宁越发凝重的神情。
寂宁微微往后退了一退,直视他,面无表情道:“为师操心何人,还轮不着你来管。倒是你,应当反思己过。放浪形骸,举止不端,想想怎么约束自身吧。”
接着御剑疾行,速度之快让谢随晔不可企及。
“不过,此次能封印丹獲,你是首功臣,南懿已上报天帝,百花宴会之时你我二人须去九重天一趟。”
寂宁清冷而朗润的声音,揉碎在风里,却让谢随晔心头那点寂灭的零散星火,以燎原之势重生。
他知道,他是高兴的。
·
回苍暮山的路上,谢随晔连捎带拐,卷了不少人间的东西回苍暮山装点居室,更是为滴嗒带了不少粮草。他本不想将滴嗒带上山,苍暮山冰天雪地,上山便意味着失去了自由。可好歹也跟了他那么久,要说送给别人,也狠不下心。何况,这是阿音给他的马。
拿起一把又一把的粮草喂着滴嗒时,谢随晔自言自语道:“唉,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来不了这苍暮山,见不到他。”
马吃得尽兴,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也从心底高兴。
只是赠他这匹马的故人,偶尔在脑海中闪现,那个曾经会对他撒娇叫哥哥的女子,不知在深宫中过得如何。
“唉,也不知道昭音她……孤身一人怎么样了。”
算算时辰,五年过去了。昭音身为一国长公主,也应当嫁人生子了吧。他曾想过回去看她,虽说惦念,但转念一想,二人终归殊途,见面只会徒增离别之愁罢了。
只是他死都未曾料到,他与昭音,居然还有见面之日,而且并未间隔多久,恰好在一月之后。
当日,寂宁奉令外出,不在宫中,谢随晔便略微张狂了些,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上次寂宁特意嘱咐过甘佴不必唤他,于是便安心地在床上睡到正午时分,才揉着朦胧的睡眼,坐起来慢悠悠地装束自己。结果,还未完全清醒,忽然就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吓到一震,全身惊醒了。
这偌大的冰殿,就他与甘佴二人。门外何人,稍微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
谢随晔刚刚起床时,一向不喜说话,皱着眉头,脸发黑,谁也不想理,敲门声未曾停歇,他脸色越发不快。
“起来了!别催我了!”谢随晔脸色阴暗,朝门口大吼一声。
谁知,这敲门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还越来越大,甚至可谓是“砸”。甭管多晚多迟,刚醒就遭到砸门,任谁脾气也不会好。于是谢随晔一只靴子未穿好,穿好底裤便急冲冲地走到门口,打开门,“我说了我起了!别……”
他杵住了,全身像是被定住一般,不能动弹。
“呸,你起不起关我什么事?这姑娘说认识你,特意来找你,我一片好心将她带上山,难道还怨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谢随晔听不到他在絮絮叨叨什么,只是后面那人探出个脑袋,冲着谢随晔粲然一笑,就足够让他呆滞。
“阿音,怎么会……”
“晔哥哥,别来无恙。”华丽的鹤氅头套被拉下,露出一双明亮澄澈的故人瞳眸。
☆、忆昔
谢随晔愣住了片刻。
时光从见到昭音的那一刻起,便生生拉回到了幼时的岁月。有苦痛,有酸甜,交织其间。
历历在目。
谢随晔恍然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衣冠不整,垂头一看,赶紧把门大力合上:“等我一下!”片刻后,才“容光焕发、衣冠楚楚”地开门。
想他方才无比窘迫,昭音噗嗤一笑,双手掩面:“晔哥哥何须如此见外。”
“不不不,这是礼仪。”
何况他见的,可是皇室的公主啊。
在居室叙旧并不太合适,谢随晔最终带着昭音来了梅心亭。甘佴也十分自觉地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途中,昭音告诉他,是甘佴给了她御寒丹,所以她才能在这雪山上安然无恙。
二人相对坐在石凳上,桌上铺满了零零散散、上次谢随晔从人界带来的美味佳肴。
“你一人前来的吗?你的护卫呢,居然不随你一同?”谢随晔见她一人前来,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忧。
“别担心,与我同行的一百多人,都在山底下等着我。父皇不知此事,我过几个时辰,便要告辞,下山回宫啦。”昭音答道。
“这么匆忙?”谢随晔问道。
“我是趁父皇巡游溜出来的,他且不知。况且苍暮山距皇宫距离甚远,来时便路途遥远,越早回去自然越好。”昭音坦然一笑,将来由全盘拖出。
“那,你多保重。”
“嗯。”
二人相顾无言,气氛瞬间降到冰点。谢随晔看着桌上琳琅满目未曾动丝毫的东西,顺手拿了一个最近的果子,自顾自地剥起皮来。又转头看向昭音,清了清嗓子,有些欲言又止地道:
“阿音,你,为何会忽然想要来看我?”
“因为,我要被父皇派去和亲了。”
此话一出,谢随晔怔住了。
“你一走,便杳无音信。我等了你很久,都不曾回来看我。我拒绝了很多人的求亲,到最后还是逃不过啊。战乱四起,民不聊生。若是能让百姓们安的其所,和亲也好,联姻也罢,也算配得上公主这个名号了罢。”
谢随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阿音……”
若是在皇宫之中,再如何勾心斗角,争锋相对,至少,昭音还是一个公主。没有犯下大的过错,便能锦衣玉食地过一生。然而,说是联姻,表面风光,实则是派去平息叛乱的人质,今后的路,更是危机四伏。
“晔哥哥,这么多年,我从未对你认真地说过一句感谢。若不是你,就没有现在的昭音公主。从此天高海阔,我在无边无际的异国他乡,今生,便难以与你再聚了。”
“小时候,你总是什么都让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肉包,也全都给我一个人吃。冬天时,我冷得全身发抖,你把捡来的布全部往我身上盖。这几年来,我在宫中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受万人诟病,表面笑脸相迎,反过身便是口腹蜜剑,做了一点点事情便处处邀功。我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才发觉,你是最真心待我的人,并且不图我任何。”
“谢谢你,晔哥哥。”昭音以一句最平常不过的话,结束了自己的倾吐。
然而这句“谢谢你”在谢随晔听来,却如千钧之重。
“若是你远道而来,只为说一声感谢,大可不必。”过往的时光随着昭音的话语,一一在谢随晔脑中闪现。最后,谢随晔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中正在剥的橘子,认真道。
“也不全是。我是想看看,晔哥哥这几年来,过得如何?”
“像你见到的这般,挺好。谢谢你还想着我。”
昭音环视了一眼周围的茫茫白雪以及缈无人烟的寂静梅林,“晔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语气突然严肃,“你一向向往自由,为何甘愿在这空无一人的雪山度日?”
此言一出,谢随晔面容上,便漾起了淡淡笑意,只是他自己尚然不知,对面的昭音却看得真真切切。
为何呢?他也想知道。
只是每每想起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或喜悦,或热切,或淡然,或冷漠,还有那个至今在心头余韵未消的吻,他就感觉,就算是妖魔鬼怪给他设的圈套,他也中得心甘情愿。
昭音见他不语,心中了然。手掩丹唇,扑哧一笑:“我大概懂了。若是我能碰上一个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甚至抵上人生所有剩余时光的人,该多好。”
随即便站起身来,华丽的衣裙铺连而下,点点流苏明艳动人。
“昭音,你别多想。不是你想的那样。”谢随晔怕她往那方面想,急忙解释。
“哈哈,晔哥哥急什么呢,”昭音回眸嫣然一笑,露出好看的贝齿,“这世间的情,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清的。放心,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
“……”谢随晔不知说什么。
“好啦,你好像没什么话要同我说了。也不知是因为太久不见还是……不过也没关系啦。晔哥哥,就此别过吧。”
“留下来吃……”
谢随晔本来想留昭音来用午膳,结果忽然想起,山上似乎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当饭吃的东西,而自己也习了辟谷之术,根本无需吃饭,这才顿了一顿。
“哈哈,吃什么,请我吃雪吗?”
谢随晔一愣,不自觉地摸了摸后脑,尴尬一笑。
所以,谢随晔最终也未强留,况且御寒丹的效用是有时辰限制的,便一路护送她下了山,直到她上轿前那一刻,昭音对他说:“别太勉强自己。此去经年,日后再难相见,万望你多多保重。”
“你也是。”
但他现在却说不出“我会永远保护你。”这句幼时说过成百上千遍的话,他无法兑现,因为还不够强大。更不敢轻易承诺,所以总觉得自己亏欠了眼前的女子什么。
直到那群黑压压的人远去,他才如梦初醒。
他当做妹妹一般珍视的人,穿山越岭来询问他近况,他却和一个傻子一般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说不出口。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太久太久不曾回到过那段摸爬滚打的岁月。
只不过,都过去了。
·
回冰宫后,甘佴告之于他,寂宁早已在殿中等候,约莫已经过了四个时辰。
“而且……”
谢随晔见他犹豫不决吞吞吐吐的模样,问道:“而且什么?”
“其实你与昭音叙旧之时,上神他去过梅林。只是不知为何又回殿了,脸色还十分不善。你自求多福罢。”说罢,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便捋着手上的拂尘走远了。
“……”
谢随晔没招,只得低着头皮走进了殿内,然而想象中的暴风雨却并未来临。
寂宁只是冷冷地扔给他一本秘籍,说是要他闭关在他的密室中,潜心修炼,直到将这些招式学到九成为止。
“百花盛宴在即,为师给你一次机会,你须得在这之前便达到目标,否则为师不会与你一同上天宫。”
谢随晔埋头翻了翻给他的书册,渐渐地皱起了眉头,招式并非高深莫测,只是诸多熟能生巧比较磨人的功夫,须花费大量时间。他不知寂宁是何用意,但是还是欣喜接过:“徒儿一定不负您所望。”
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师父,您今日,是不是见到我和昭音了?”
“昭音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和我相依为命的女孩。”
寂宁“嗯”了一声,“我知。”
“嗯……师父知道就好。”
谢随晔暗暗发觉好笑,他在奢求什么,又在胡思乱想什么?甚至听到甘佴说寂宁去了梅心亭,竟还心存几丝高兴?
真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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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随晔三月后妥帖修成寂宁嘱咐给他的招式。出来之时,寂宁站在门口,眼含笑意,并且居然破天荒地朝他伸出手:“恭喜。”
“是师父教导有方。”谢随晔报以回敬一笑,顺势拉住了他的手。
这一次手与手之间的触碰,却让他如雷劈一般,脑海中轰隆隆闪过几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月光之下,一座虚无缥缈雾气萦绕的云桥,桥上,一白衣人牵着另一红衣人的手,朝桥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走去。
他似乎感受到了那真实的手心的触感,待回过神来时,寂宁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对他说:“这几日好好准备。”
“是。”谢随晔应得浑浑噩噩。
☆、凉宴
苍暮山由于又经过了一场大雪的洗礼,积雪不知又厚了多少。
不过谢随晔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正在内室,凝视着长椅上寂宁给他带来的一件长衫,迟疑了许久。
换做平时,谢随晔定兴高采烈地已经穿着上,然而这次……
那一袭妖艳至极,如曼珠沙华般的火红的长衫,逶迤袭地,这真的是穿去参加天宫百花宴,而不是被寂宁卖去青楼当花魁的吗?
“谢随晔!上神已在外等候你多时!你能不能快一些?”
“无事。”寂宁依旧是一袭白衣,青丝被一支玉簪随意束于身后,长身透着一股出尘,站那便是堪堪一道风景,“我去瞧瞧。”
等到寂宁进入卧间,便被眼前风光震住了。
谢随晔墨发未束,如上好绸缎般落在后身腰侧之处,合着那大红的镶黑丝长袍,单单看背影,便俨然一位绝妙佳人,与平时截然不同。恰好,谢随晔发觉身后来了人,以为是甘佴来催的,回头一看,却发觉是寂宁。寂宁一时没回过神来,便望着他望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