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佴急忙行礼:“上神。”
寂宁手势示意他出去,甘佴照做了,暗想道,竟然惊动寂宁上神亲自前来,这下有好戏看了。
“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必来唤醒他。”临走时,寂宁不轻不重地抛下这句话。
“???”离开与央间已有了一段距离,甘佴还在回想着那句话那句话,一头雾水。
“可……可是,上神对以前的徒弟都是说须卯时起,现在……现在已经辰时了啊……”
·
居室内。
谢随晔睡得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感觉到了一束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那束目光,令他睡得特别不自在,像是被身上被剜了一个洞,永远不得安生。
“谁?”
起来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
他的目光聚集到窗台上瓷瓶里那一株未知的花木,它青翠欲滴,正长在势头上。
不过,更夺他视线的,是那个细口如玉的莹白瓷瓶。总觉得在哪见过。
不过他也没有往深处探究,起身打点好一切,提着长宁剑便出了宫殿练功。
☆、负伤
三月后。梅林深处。
别人需要练上好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御剑,他这几月之内便学了个大概。也不知为何,那把他从洞中选的剑像是与他心灵相通一般,极其温顺听话,学御剑的过程并没有太大曲折。
那日选完剑后,他将剑呈给寂宁,寂宁让他给剑取个名字。
他沉思片刻,最后敲定名字:“就叫长宁吧。”
“嗯。”寂宁抬头看了她一眼,最后点了头。
第二日甘佴把剑还给他时,剑柄上端端正正地刻了“长宁”二字,谢随晔一喜,急忙问甘佴道:“这是师父给我刻的?”
“想得倒是美,当然是上神命令我刻的。”甘佴一脸怨气深重,那个“我”语气还特意加重了几分。
“哦。”谢随晔微觉失落。
但是甘佴接下来告知他的话,又让他眸中一亮:“不过,那个白色的剑穗,倒是上神亲手给我的。”
谢随晔拿过剑一看,倒还真是,剑首系了一条白色的流苏长穗,还有一个木制的小铃铛,轻轻一晃便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来。他不由得发笑,堂堂三界雪神,居然会喜欢人间的这种深受少女青睐的小玩意儿。
“喂,谢随晔!你走什么神呢?看剑!”一柄长剑划破虚空,削下几棵梅枝,朝他面上刺去。
谢随晔被拉回了现实,身子往后仰倒,长宁剑出鞘击退甘佴的剑,才堪堪避过。
“哎哎哎停停停!”谢随晔佯装精疲力尽,讨好甘佴道,“甘佴仙君,我们都练了这么久了,不如坐下歇息一会?”
甘佴持剑道:“你又想偷懒?”
“哎呀不是,神君,只是您也教了我这么久了,三个月以来都是您照师父的吩咐亲力亲为教我一招一式,我是怕累着您。师父就没有教过我什么……而且我大概又有七天没见师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说完还特意咬了咬下嘴唇,颇有委屈之意。
谁知甘佴这次居然没有怼回去,只是望着天边,说:“我教你的都是基本式,上神教你的可都是真真切切的致命杀敌招数,再说了,你以为上神和你一样闲得慌,四海八荒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和白原上神去处理呢!”
谢随晔从未听过那个名字。
“白原上神……是谁?”
“哦也对,你一介凡人,孤陋寡闻也情有可原。白原上神乃是上一届雪神,寂宁上神的师父,也有传闻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位一向交情不浅,说不定这几天上神又是被白原上神唤去九重天饮酒下棋也说不定。”
谢随晔握住长宁剑的剑柄,站在原地好似僵住,一动不动。
甘佴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继续说道:“不过白原上神很少待在天宫,一般都是在战场,只有战争平复之后,他才会来找寂宁上神谈心。”
“那师父他,对白原上神……”
甘佴此时免不得要炫耀一番自己的见识,于是开始得意洋洋得说了起来:“那自然是十分敬重,毕竟,白原上神在天界,可是享有赫赫战功的上古之神,和日神曦和可以并提。哎,做仙做到白原上神那份上,真不知道该求什么了。寂宁上神可真有福气。”
“神君,你不觉得最后一句话,很诡异吗?”谢随晔忽然开口道,不再像平常一样地清朗,反倒带了些嘶哑。
“……哪里诡异?”甘佴回想了片刻,他说的福气,当然是指寂宁上神与白原上神相交为友人。又看了一眼谢随晔有几分落魄的神情……
什么鬼?!这一张仿佛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媳妇表情是什么鬼?!甘佴内心无语至极,他说什么了就让谢随晔没有了练剑的兴致?
两人都不再多言。
片刻过后,谢随晔说:“神君觉得,他……寂宁上神,是不是压根就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徒弟?”
所以三个月来,他才仅仅在梅林看过他两次,每次都是匆匆一瞥,之后又转身离开,也从未回头。
“那倒没有,只不过上神收徒弟一向随缘随心……哎谢随晔你站住!你去哪?!……喂!”
所以,他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呢。
那日他广袖长衫,尘埃不染,在混乱的污秽池泥中朝他伸出了手,让他念念不忘了十几年。他当初觉得,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仙,后来阴差阳错,才知道他就是神仙。他还痴心妄想着只对他一个人好,这是什么笑话。
不过阿猫阿狗,开心时逗逗,不开心则弃之如敝履。
所以他才觉得收个徒弟也没关系,生也好死也罢,反正与他无关。
谢随晔收剑入鞘,面容冷若青霜,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的模样。
“神君,能不能带我去内殿的云斐阁。”
云斐阁是寂宁的藏书之地,各类练功之书应有尽有,既有正规招式宝典,也有旁门左道秘籍。
“你去那干嘛?”
“读书。”
终有一天,他会让寂宁的眼中,有他的姓名。
他会得到他的仰望。
·
漫长又孤寂的日子,又堪堪熬过了半年。
谢随晔终于见到了寂宁,在他傍晚一如既往地去偏殿照看滴嗒时。
远方茫茫大雪中的一个红点,正在举步维艰地朝这边缓缓移动着。一步一步,像是踩在炼狱的刀尖之上。
谢随晔微觉不妙,转身仔细一看,是寂宁!几乎没有多余的思考,谢随晔立马迎着漫天的大雪奔到寂宁身边,一把扶住他。
借着不算明朗的天光,谢随晔看见寂宁脸色极其苍白,几乎和雪色有得一比,一身白衣都被雪染成红色。以往那么风光霁月不染纤尘的寂宁,如今却像是在杀戮场中走了一趟,全身上下遍体鳞伤,还在往外汩汩地渗着鲜血。
寂宁见是谢随晔,便慢慢靠在了他身上。
“我这副模样……是不是……是不是很可笑?”
“谁把你弄成这样?”谢随晔干脆一把将寂宁拉到背上,背着他一步一步,在雪地里前行。
下一秒,寂宁听见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道:
“我杀了他。”语气中的阴冷与狠戾,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半分。
却突然发觉寂宁的头埋在了自己的颈肩,应该是昏了过去。他一路狂奔,脑海中一片空白,将寂宁背去了自己的居室。
到了内间,谢随晔将寂宁安置在那张寒冰床上,小心翼翼地脱下他满是血污的衣袍,寂宁身躯上那纵横交错的大大小小的伤痕,刺痛了他的双眼。
皮肉完好的地方,皓若凝脂,如无瑕的上等白璧一般。这样一看,那些血肉模糊深浅不一的伤口,更显可怖。
谢随晔觉得眼角的地方有些涩,心口更是,像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击打,令他呼吸苦难,胸口钝痛不已。
“师父,坐好,我帮你疗伤。”
寂宁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身上一些较浅的伤疤,也因为寒冰床的缘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谢随晔初开始还以为只是一些磨人的皮肉伤,但当灵气入体才发现,五脏六腑和全身经脉也受了不轻的伤,耗损不小。只差一点点,就要无力回天。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离开这个人。
他倒吸一口冷气,接着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究竟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寂宁依旧昏睡着,无人应答他。整间内室只听得见谢随晔一人的呓语。
“……所有伤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受罚
谢随晔坐在寒冰床旁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天已发白,日色明朗,而床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遗留斑斑血迹的地面和床,血腥浓重,倒是证明寂宁曾经来过,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
谢随晔连忙冲出门外,朝着满目雪尘,大声呼喊:“寂宁!寂宁!你在哪?寂……”
“放肆!目无尊卑,竟敢直呼上神其名!你是看准了上神没力气教训你吧……哎哎哎你干嘛?”甘佴迎面朝他走来,一顿劈头盖面的训斥必定也免不了。
“寂……师父在哪?告诉我!”谢随晔不想同甘佴多言,直接扭过头来,质问他道。
他也不想用这种语气说话,只是现在他心急如焚,想知晓寂宁身在何处。
甘佴也是极度愤怒:“你竟敢对本君大呼小叫?!”抬头却突然撞进那双揉进焦灼,冷漠,愤恨的双眼,怒火慢慢平息了下来。
看得出来,谢随晔是真的担心寂宁。
甘佴收敛了怒气,缓缓道:“算你还有些良心,知道把上神背到寒冰床上,现在大体上已经无恙了。那张寒冰床原本就是上神用来疗伤的,还给你做了床榻,真是暴殄天物……”
谢随晔静静地听着,头垂下去看着地面,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不发一言。
“……不过你也无需太担心,上神现在在自己的居室,白原上神在照看他……哎你去哪?”
白原。
怎么又是白原。
谢随晔攥紧了拳,便急忙向寂宁的居室赶去。
谢随晔只来过一次寂宁的居室,并且,从未去过内室。
但是,他深刻地感觉到,寂宁居室要比其他地方,更为严寒。
在看见内室那一幕时,他却觉得如坠冰窟。
寂宁虽然已经醒了过来,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只是让他觉得震惊的是,寂宁居然对床边那人,笑了。虽然只是微微地弯起了嘴角,但是在谢随晔眼中,却放大了无数倍。
寂宁居然,会笑。
可从不曾对他笑过。
床边之人察觉了他的到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随晔却生生被那束凌厉的眼光震到说不出话,不仅眼光,全身上下都在警告着他,他有多么弱小。
深青色护额衬着额间那道不长不短的血红色的裂纹,呈毁天灭地之势,双眼炯炯有神,其中的狂气和狠戾一览无余,一身银白的战甲熠熠生辉,和并在腰间的古铜色长剑相得益彰,便是那种在战场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九重天之上的战神了吧。
寂宁顺着白原的目光望过去,发现谢随晔如木头似的杵在门口,僵硬地,呆呆地一动不动。寂宁面容上的笑意立马散去,严肃道:“过来给白原上神行礼。”
白原打量了一遍谢随晔,扭过头去问寂宁道:“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凡人徒弟?”
“嗯。谢随晔,还愣着作甚?过来!”寂宁虽是还在病中,但是语气并无半分虚弱。
谢随晔为了不让寂宁动怒触发内伤,硬是忍着过去给白原行了礼。
白原也是极其审时度势,见谢随晔一脸不悦,便开口道:“好生照料你师父,方才本君给他疗过了伤,现已无大碍。寂宁,你也好生休养身体,本君先行告辞。”说完便提起那把战戟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两人静默了良久,突然,谢随晔开头道:“……师父,你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寂宁看着他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片刻答道:“中了叛军的埋伏。”
谢随晔倒吸一口冷气,接着胸口挤压的怒火便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什么埋伏?你休想骗我!甘佴说你是和白原上神一起带兵平定叛乱,可是我刚刚察看了,白原上神根本就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你和他皆为上神,修为相近!如果他能全身而退,你为什么不可以!”
“除非……除非你是自愿当诱饵,引出叛军……”说到最后,谢随晔抬眼,一双流盼生姿的桃花眼竟是浸满了泪。寂宁见到他这幅模样,蹙了蹙眉。
“那又如何……”
“如何?!”谢随晔说到最后眼泪簌簌而下,几乎是在嘶吼,“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当过你的徒弟?”又自嘲般笑了出声,“我把你背回来,给你输了一晚上的灵力,结果呢?你回到自己的居室和别人有说有笑,而我没日没夜担心了你几月!我不想你受一点伤!你能不能考虑我的感受?自己做诱饵,你的徒弟,我怎么办?!”
寂宁任由谢随晔发泄怒火,一脸无动于衷,等谢随晔吼完,直直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谢随晔大声笑道:“好,我是谁。”
不过是收的徒弟中的千分之一吧,可他偏要成为那一分例外。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