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听到意想中的惨叫,随义八只发出一声闷哼便咬牙忍耐,梅山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脸上的痛色,只见豆大的汗珠布满他的额头,面色一片惨然,唇亦被咬出殷红的血丝。
梅山主伸手去按住他的唇,似乎想要逼他发出痛叫方肯罢休,却不想那随义八猛地张嘴咬住他的手指,应是恨到极致了,若非他及时打出一掌将随义八拂开,他的手指便断了。
随义八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那一掌并非杀招,但他毫无内力,被这平平无奇的一掌所伤,便已无力起身。
随义八当真是恨极了这人,师父在世的那段时日,他废寝忘食练功,就怕师父的一身功法他学不到精髓而丢了师父的颜面让他失望,好不容易,这许多年混迹江湖摸爬滚打总算在江湖中有了些许成就,却被这人轻而易举地打回原形,这人用躺尸散那般卑劣手段欺辱他,事后还杀人灭口,世间怎有如此可恶至极之人。
“用这般眼神看我,只会让我兴发如狂,不能自己。”梅山主将受伤的手指蜷在掌中,抬脚踩在随义八的心口上,他的靴子用金丝绣着花样,不染纤尘,可那鞋尖只要稍微用点力,随义八便可魂归故里了。
这人先前还一口一个本座,如今直接称“我”,想来是被随义八气得忘了身份。
随义八散尽功法才勉强保全一条性命,大仇未报怎可随便找死。
“你恨世人?”
“什么?”梅山主乍然听到随义八这样问,双眸睐起。
随义八笑了一声,目光扫过踩在自己身上的靴子,说道:“你费尽心思练成神功,不惜斩杀己善,又大费周章布局,莫非只是想这般将世人踩在脚下好践踏他们的尊严?”
梅山主闻言露出勾魂夺魄的一笑,他垂眸望着地上的随义八,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姿态让随义八一时晃神。
只听他道:“本座对世人的尊严毫无兴趣,只有这千秋霸业值得本座费点心思。”
这话说得当真狂妄无比,在这往后互争互斗的十数年里,随义八始终不愿承认,当初的这一霎那,他的心便已被这人扰乱。这世间男儿顶天立地,哪个不想于这短短浮世中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旁人说出口便如无知小儿天方夜谭,也惟有这人说出口时,眸中如盛浩瀚海湖,又如广袤云深的天际落在他眸中。
随义八直直盯着他的眼说不出话来,他一时有些疑惑,一时有些心荡神驰,一时又觉得可笑,心中可谓五味繁杂,不是滋味。
梅山主见随义八看他的眼神,心中生出不悦,他拿开踩踏着随义八的脚,俯低了身子问他:“你不信?”
随义八不语。
梅山主哼了一声,他见随义八伤得实在太重便直起身朝外唤道:“来人。”
他命人去传觅月小筑的秦离书来给随义八接骨。
随义八再见到秦离书,心情便有些复杂了。先前听秦烟说她姐姐是因心中爱慕梅山主才追随至此,也不知道一时见到被肏出血又被打断手的自己该作何感想?
然而随义八暗中观察下来,秦离书自进来后,除了向梅山主行了一礼,便只专注于替自己接骨疗伤,并未表现出如何的爱意。接完骨后她亦一言不发,收拾了药箱便行礼退下,自始至终,那双眸子清明温和,不见任何妒意。
随义八糊涂了。
爱一个人是这般吗?
他想起过去师父饮醉到深夜,坐在屋瓦之上独自拉二胡的情形,叫人看着无端便是一场悲怆。
可秦离书的爱太平静了,仿佛心中没有半点风月,只要在这山中,在这人所在之地活着,便是一场爱慕的始终。
随义八想着,心中便想起了一人。他转头看见梅山主盯着自己,想是已看了他许久,那深眸中似乎有着无数计算,随义八心生厌恶,撇开了眼。
“我有一事问你。”随义八道。
“说。”
那梅山主隐匿杀气时,便容易让人错认为是个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一袭水墨素杉,一把折扇,然而轻笑时却总让人觉得邪气。
随义八不想看他,他望着一旁的一盆松栽问道:“当日夜闯女昭派羞辱叶素清的人是不是你?”
梅山主对随义八的问话丝毫不在意,他只觉得随义八这般不敢看他的模样有些可笑,心中便起了几分逗弄之心。
“我神功未成,无心风月。”
随义八闻言皱眉:“那究竟是何人所为?”
“怎么,随大侠也懂得怜香惜玉?”
随义八哼了一声,说道:“我与叶掌门乃君子之交,不是你想得那般龌龊。”
梅山主靠近随义八,手指才搭上他的肩,便感觉随义八浑身一震。他低笑一声,靠着随义八的肩头说话,气息若有似无的吹拂到随义八的耳畔,眼见着那耳朵慢慢地红了起来。
“那日你不是已经亲手杀了羞辱叶素清的人么?”
随义八忍住没伸手去抓红得发烫的耳朵,随口应道:“我何时……”话才说了一半,蓦地一惊,“难道是他?”
随义八猜到的人是席铁树。
他又摇头,连声说道:“不可能是他,席铁树被清水祖师渡化一心向佛,若非妻儿被杀也不会还俗犯下杀孽。他怎么可能做出欺辱叶素清之事?”
梅山主嗤了一声,起身离开随义八的肩头,闲靠在身后的椅上,修长的手指在展开的扇面上慢悠悠地划着。
他语气倨傲道:“他妻儿的骨灰皆在我手上,我要他做什么他还敢不做吗?”
“你!”随义八舌尖转过几句“人面兽心”,“衣冠禽兽”,“阴险小人”骂人的话,然而目光落到那划着璇玑扇的手指上时,又一个字都骂不出口。
他忍气吞声道:“你这般做又有什么意义?对你有何好处?”
梅山主头微垂,似乎是看着手中的璇玑扇,但他一双散发凉意的眸子却又抬起来直直盯着随义八,口中说道:“待你师兄从山下归来,你便知道对本座有何好处了。”
“我师兄绝不会这么做,你在瓮江一战救下他将他收留在山中的确于他有恩,但师兄并非善恶不分之人,他本也是江湖正道举足轻重的人物,白家与女昭派前掌门亦有姻亲之缘,我不相信他会灭女昭派一门。”
梅山主笑:“倘若他灭了呢?”
随义八摇头道:“我不信。”
梅山主起身,身影笼着坐在椅上的随义八,他如泉鸣般悦耳动听的嗓音,此刻便如从修罗地狱中恶鬼所发出一般。
“你不信。本座偏要让你看看,这世间的善恶之分,究竟是你说得算,还是本座说得算。”
那日言谈不欢而散后,随义八再未见到梅山主踏足琳琅楼。祸害不来,随义八的伤自然很快便痊愈了。秦烟自从认出随义八是当年的恩人哥哥,便常想来琳琅楼探望他,可山主治下森严,没有山主令她也不敢逾矩,每日来只敢在楼外与随义八说话。看到秦烟这小丫头殷殷切切期盼的站在楼外,随义八便觉得自己像是被宝塔镇压的妖怪,而在塔外的是苦苦等候的妻子。如此一想不禁毛骨悚然。
这日秦烟又出现在楼外,只是神色看起来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心事。
在随义八再三追问之下,她才道出女昭派已被灭门。随义八闻言不可置信,脑中无数念头闪过,最后停留在那日,那人的一句话。
“你不信。本座偏要让你看看,这世间的善恶之分,究竟是你说得算,还是本座说得算。”
随义八惊出一身冷汗,他追问女昭派灭门的因果。
秦烟道:“雪坛主意在劝服女昭派归顺,不欲杀人,可他当众说出污了叶素清清白之人是席铁树时,叶素清不堪受辱自刎身亡,派中女子皆是烈性,纷纷举剑誓死追随,女昭派百来人无一存活。此事传到江湖,世人亦对少林山议论纷纷,席铁树此人可谓是成了清水祖师修行道上的大劫难。”
随义八听完秦烟一言再无二话,他道了句多谢便转身回到琳琅楼中。
秦烟见他面色平静,以为他接受了事实,便放下心回到觅月小筑。
可夜半时分,忽闻山中有人大呼走水。她匆匆披衣出来,只见琳琅楼方向火光冲天。秦烟再顾不得其他,拔足往琳琅楼奔去。来到楼前,只见整座琳琅楼陷于火海之中,火势凶猛,无人敢近。
人群中,秦烟见山主凌空披发而立,赤足,宽袍堪堪盖住脚踝。她离得远,不知山主面上是什么神情,但那火光映照着他的青丝白袍,使他衣上墨梅如浴血一般,令人望而生畏。这是秦烟第一次看到山主这般喜怒于形色。她转头去看琳琅楼的火海,一时想,恩人哥哥就这样死了也好。
若没有死,胆敢放火烧琳琅楼的人,山主又会如何对待呢?
秦烟不敢想,她拢紧被雾水打湿的衣袍,悄无声息地退回觅月小筑。
要说琳琅楼本就是一座阵,区区烛火不可能将之烧毁,除非是江枫渔火阵。
随义八确实是用江枫渔火阵毁了琳琅楼,他半年来藏在领焰山庄中,重练功法遇阻,仇一铃看在眼里于心不忍,便将领焰山庄的江枫渔火阵传给随义八。
随义八因女昭派灭门而心生怒意,一心只想给梅山主一个教训,他烧了琳琅楼,又混在前来救火的人群中趁乱出逃。那梅山主来时的样子他当然也看在了眼中,那般的滔天怒意,随义八担心仇一铃受牵连,便无法自顾自地逃下山。
他听闻仇一铃被困听风坊,便慢慢摸寻着去了。
听风坊并无什么守卫,只不过周边皆有布阵,随义八久居领焰山庄,对这些阵法布局也已娴熟,他算出一条生门之道,悄无声息摸进了听风坊,本想去探探地牢救出仇一铃,不想,路过一窗下时,竟听见了仇一铃压抑的声音。
那声音暧昧婉转,在这夜色里格外清晰,其中还夹杂着男子的声响,想来是那天残所发。
随义八蹲在窗下听了半晌,总算听出了这两人是在做什么事,早就知道他二人之间纠葛不清,想不到那天残看着无动于衷,对付起人来也是热情如火……等等,不是说天残是个断腿?怎么行事的?好奇心大盛的随义八忍不住猫着腰悄悄去戳窗纸,想要一探究竟。
对着那窗纸上的孔洞瞄了几眼,随义八心中啧啧称奇,他又想到自己仅有的风月都是那人所赐,想到那人怎样颠弄都只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不禁摇头自恼。
“好看么?”
这句话一响起,随义八的寒毛竖起,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
“你是算准本座会来寻仇一铃的晦气,这才早早来这等着受死么?”梅山主在随义八身后凉凉道。
随义八僵着身子转过来,看向梅山主。
梅山主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璇玑扇将他拂到一边,往那被随义八戳破的窗纸上看去。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对随义八道:“你说,本座是现在进去将她打死,还是等她极乐之后再进去将她打死?”
随义八实在听不得这种话,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扑上去捂住梅山主的嘴将他拖离窗边,等梅山主反应过来,随义八即刻被掀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梅山主怒气盈眸,举起手中璇玑扇准备拍死随义八,随义八连忙低声喊道:“你当着天残的面打死他心爱的女子,日后叫他如何对你忠心不二?如今仇一铃被困此处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你留她一命就当给下属一个人情,他承你情便更为你卖命,岂不是更好?”
梅山主眯着眼道:“本座的下属没有不忠心的。”
随义八撇嘴:“不信你就进去试试,反正我横竖都是个死,你爱信不信。”
梅山主倏然一笑,收了璇玑扇,幽幽道:“谁说要你死了?”
随义八见他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犹如今夜放在琳琅楼中的那把熊熊烈火,眼皮登时一跳,脊背生出寒气。
“你……你待如何?”
梅山主用邪佞的眼神将随义八上下打量了一番,将之逼到一旁的花灌下,他背着月光,身影如同一个魔咒般笼罩着坐在地上不断向后退去的随义八。
“此处夜景甚美,阵法颇多,不如我们月下行事?”
随义八闻言惊得魂飞魄散:“你疯了?这是……这是……”他眼睛瞧着不远处的窗子,一墙之隔便是天残与仇一铃,若叫他们出来看见自己被……日后他还有何颜面面对?
“或许,你更喜欢阔北堂?”梅山主低笑道,“那里你去过的,宏伟气派,应是衬你随大侠的身份,便是把这江湖中与你名气相当的人物都请来观望,也是容得下的。”
“你敢?”随义八惊怒交加,他虽这般说,心中却知道这人如今谁也不放在眼里,能做出什么事来皆有可能,若他有意羞辱自己,也不是不可能当众做出那般事来,便是在脑中想象一下那般情景,随义八头皮都发麻起来。
梅山主用璇玑扇轻轻挑开随义八的衣襟,他功法浑厚,对付失去功力的随义八不费吹灰之力。
“你看本座敢不敢?”
他笑着道,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他披散着长发,宽袍曳地,背光下的面容美得不似人间凡俗,随义八深知他优雅风姿下掩藏的是怎样的毁灭之势。这样的妖邪,随义八现在惹不起,也不想惹。人世间是怎样活着?随性豁达的人活得好一点,因为他们从不较真,不较真,处事不争锋相对,能顺水推舟便推舟,能乘浪追击便追击。折腰又何妨,总比断腰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