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戈尔坦然自若地收回手,抱肩:“离这颗炸弹远一点吧,先生。你太幼稚轻信了,在游家和赫连家的人面前居然什么都敢说,换成游铮参谋长,或者我那位好未婚夫赫连定,”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似乎一点感情都不带,“你不见得能活着走出这个门。”
“我有最后一个问题,”希勒克说,“在此之后我保证会闭嘴,永远。”
耶戈尔轻抬下巴看着他。
“那个,”希勒克指了一指此刻被游竞握在手中的文件,“我猜天琴座今年的军事经费又缩减了。”
耶戈尔沉默不言,游竞把文件抓得更紧了一些。希勒克绝望道:“你们必须做些什么。”
游竞试图安慰他说:“皇帝,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不会有足够的财富来进行星际战争,天琴座对贵金属流通的监管是很严格的。”
耶戈尔背过身去,焦躁地扯着自己原本整整齐齐的长发:“天琴座已经够躁动的了,如果齐知闻真的想搞事的话,请他先排个队吧。”
游竞带有安抚意味地把手放在他后脑拍了拍,耶戈尔愣了一下,抬眼冷冷地看着他,游竞问他:“军部的人什么时候来取文件?”
耶戈尔退后半分,说:“很快。”
游竞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随即转向希勒克,强行握起人家的手:“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活着。”
希勒克苦笑:“我倒是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们了。我有预感,下次见面时,天琴座不会是现在的天琴座了。”
他仰头,从执政官的办公室穹顶,可以看到整个瞩星台上方的天空,流云慢悠悠地游走,恒星在看不见的地方,投下白金色的光芒。执政院是禁飞区,所以无法看到来往穿梭的小型飞行器,但是在整个奥菲斯,乃至整个天琴座,它们熙熙攘攘,构成了一个轻盈、欢快的和平世界,虽然战争才过去不到二十年。
“滴”的一声,显示有预约的军方人员已经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希勒克退后一步,冲游竞和耶戈尔挥挥手:“再见。”
直到很久之后,游竞才如梦方醒地问:“你觉得希勒克的话会有几分是真相。天琴座真的已经在危机之中了吗?”
耶戈尔看他一眼:“我不知道天琴座是否会有危机,但是你已经浪费了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
“喂?!”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小手段工作偷懒,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要得寸进尺!”
“天琴座马上就要被帝国攻陷了,你居然还逼着执政官批文件,难道我不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吗?”游竞睁眼说瞎话,哇哇抗议道。
耶戈尔手撑在办公桌上,倾身近距离看执政官那双不谙世事的漂亮眼睛,游竞几乎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吐息:“别看那么远,游竞,齐知闻不是什么致命危机。荆棘和狱火,其实就在你脚下。”他抬手覆上游竞的眼,游竞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结巴到不会说话了:“耶戈尔。”
“嗯?”
“你今天,是不是和我是一伙的了?”游竞回想着耶戈尔今天不容置疑的独断姿态,第一次为此感到开心,耶戈尔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信息源,如今只有他和游竞两个人获悉皇帝齐知闻的惊天秘闻。
耶戈尔沉默了一下,恢复了平日的温柔口气,说:“是啊。”
“为什么?”游竞在他手心眨了眨眼。
“因为我们执政官是个好孩子。”耶戈尔放下了手。在游竞眼前还一片空白的时候,一个拥抱轻轻地落在了他肩上,又很快离开。
廉洁政府的做派就是,虽然耶戈尔贵为秘书长,平日上下班也是没有配备专用飞行器的。他的司机和飞行器都属于赫连家,赫连定偶尔会来接他,则第二天必定会有偷拍新闻见诸媒体。
今天他下班的时候,游竞很气恼:“你要回赫连家?”他着重强调了赫连家三个字,仿佛他今天才知道似的。
耶戈尔回答道:“不然呢,只有您有这个权利和义务,一定要住在执政院内。”
现在想起来他仍然觉得游竞很好笑,基于耶戈尔特殊的身份——无论于公于私,他见多了对他窥视的目光,甚至好奇的试探。
但是游竞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即使敏锐如耶戈尔也不能说得准。
不过他也不在意,这对他来讲无足挂齿。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耶戈尔的屋子里有很多老式的稀奇古怪的装饰品,小时候大人们总是告诫他,不能忘记自己的“根”,把这些东西摆得到处都是。老实说,耶戈尔到现在都弄不明白自己的根在哪里,但是他的的确确习惯了这一切,正如同他习惯了天琴座,习惯到把自己献给这个国家。
虽然作为上位者,耶戈尔对这个国家骨子里的肮脏和黑暗一清二楚,他自己的手也不见得干净。他在一份份的政府文件报告里勾勒着它,贫富分化,环境污染,种族歧视,阶级压迫,官商勾结,司法不公,政府朝令夕改……或许还是个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者。但是没有谁会比血液里写着漂泊的人更明白,有一个可以栖息的故乡有多么好。
“在想什么呢?”耶戈尔吓了一跳,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个背对着他的人,是赫连定。还能是谁呢,他有在这个家族横行无忌的权限。
赫连定放下手中的一个相框,偏过头来问道:“那个希勒克,说了什么吗?”
耶戈尔毫不意外赫连定窥探到执政院的内部,赫连家在执政院绝不止埋下了他一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状似漫不经心道:“就是一些异想天开的呓语。他对政府有太多不满,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赫连定哼笑了一声,他的侧脸这样笑起来惊人的冷酷英俊:“星际移民总是幻想着能够插一脚到政治中,但天琴座不需要外人来管理。”
耶戈尔没说话,赫连定随即充满歉意地说:“耶戈尔,你不一样。”他站起来,端详着耶戈尔手上的那一枚戒指,“你属于赫连家。”
“我流放了他。”耶戈尔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理由呢?”
“时间不多了,一个疯子在奥菲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在军队的眼皮底下他会老实得多。”
“所以你希望我别插手?”赫连定挑起眉毛,认认真真地看耶戈尔的表情,然后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还真是我心软的小耶戈尔。”他手插着兜,慢慢地走出房门,忽地扭头一笑,“不过没关系,我完全信任你的办事能力。”
耶戈尔揭开赫连定扣在桌子上的相框,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镶在镀金的框子里,一个坐在盛装女性的裙上的小男孩被圈了起来,因为照片氧化而显得面容不清。
耶戈尔随手把它丢进了抽屉了,他们都明白,这对于耶戈尔毫无意义,这从来只是一张照片。
第二十章
游铮参谋长,在天琴座年轻一代心目中是地位超然的人生偶像。
和平年代,年轻人总是对枪炮和勋章有超乎寻常的叶公好龙的向往,何况游铮出身世家,不骄不躁,一桩绯闻也无,从初出茅庐进入军部任职,摸爬滚打到现在的高位,一直是沉稳可靠的形象。
世界上很少见他这一种人,即使手上已经磨出了枪茧,仍然令人相信他坚守善良,即使不苟言笑到无法通过神情捕捉他的想法,却无法怀疑他一片赤诚。
很多当年的懵懂少女已为人妇,热血少年阅尽沧桑,却也都不会忘记游铮第一次出现在阅兵式上时清朗如星的模样。
政府的支持率九曲回肠惊心动魄,军部虽然式微,但一直保有国民心悦诚服双手双脚的支持,游铮同志功不可没。
大好青年游铮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完美无瑕,生而为人的那点恶意和软肋全留给他弟弟了。
游竞小时候的日记堪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从游铮每次玩警察强盗游戏都要抢着当正派人物,控诉到放学后丢下可怜可爱的弟弟和苏家小姐姐吃冰淇淋(而且并没有给弟弟带回来一份)……简直罄竹难书,侧面反映出即使是游铮,也是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的。
反正游竞读到原主的日记之后,震惊非常,这是他那冷若冰霜的大哥吗,这厮这么多年怎么维持他共和国小龙女(不是)的人设的?
很快他就领教到了。
游铮最近非常闲,大概是军部快要倒闭了吧,他每天下班后不老老实实回家彩衣娱亲去,先要绕路来执政院殴打一顿弟弟。
游竞数不清第多少次被他哥按倒在地上,游铮用膝盖死沉死沉地压制着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笑道:“你这抗揍能力退步有点太快了啊。”
游竞用力地翻身,抱住游铮的一条腿把他也掼倒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问:“笑够了吗?”
游铮索性瘫倒在地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够了够了,自从你入伍后,很少有人揍起来这么痛快了。”
这要不是他名义上的哥哥,游竞就一脚狠狠地踩到他的腹肌上去了。
怎么这样啊,不是说好的天琴座少女的梦吗?能不能管理一下自己的人设?
游铮完全不理会他在想什么,站起来,披上自己的外套,说:“我先回家了,明天见哦,弟弟。”
游竞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头痛,突然想起来一事儿。
“你和那个苏瑟,是不是很熟?”
游铮穿外套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一般一般,和你差不多熟吧。”
切,游竞对他的含糊其辞非常嗤之以鼻,如果差不多熟的话,苏瑟在执政院晚宴那天怎么不找他喝酒?
“你最近和他有什么交集吗?”游铮状似无意地问。
“明天我有他作为商会会长的预约,,好像是关于开发许可的事。”执政院万事繁冗,一个预约游竞本不会记在心上,但是苏瑟的相貌和作风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他戳了戳游铮的肩膀,“你要不要替他求求我?”
“少来,”游铮在他脑壳上用力一弹,“他又不是我什么人。而且我提醒你,苏瑟狡猾得紧,你小心被他绕进去。”
游竞耸了耸肩,一脸无辜:“你这么说,我反而更期待他和耶戈尔的会面了。”
“不行,”耶戈尔修长的手直接将那份申请推了回去。
苏瑟似乎有些意外,他立刻笑着问:“秘书长大人总要听听执政官的意见吧。”
游竞抬了抬眼,手中翻项目规划书的动作停了下来,老实说,他看不出苏瑟的申请有什么问题,但在外人面前,他不会直接驳回耶戈尔,这不是偏私,执政院内部再怎么闹腾,在对外的时候总要表现个情比金坚坚硬如铁的模样。
苏瑟见他不说话,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执政官大人,这份开放许可关系到的不是我一己私利,事实上,我在刻耳柏洛斯行省探察的这三年足够我在其他地方赚很多钱。您是在边疆驻守过的人,应当比秘书长更能理解。虽然大半个天琴座都凭借着源源不断的原子能可靠地运作着,但在包括河岸基地在内的边缘地带,出于军事安全的考量,民众们仍然依赖原始的热能源,也就是石油和天然气。基于天琴座特殊的狭长地形,使用热能源的地区几乎占到了共和国的十分之一,而能源供给量呢,热能源的开发不到全国所有能源供给的百分之一。”
他自顾自地总结:“这是一场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社会不公。”
“你在指责我们的政府。”耶戈尔冷冷地说。
苏瑟笑了,即使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他的笑容仍然张扬夺目,他说:“没错,我们的政府太偏心了。要么给他们平等使用核能的机会——而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要么给他们一个更大的热能源市场。”他把漂亮的脸凑近耶戈尔,伸出一根手指:“让我开发刻耳柏洛斯的可燃冰,我保证一年之后,边疆的人民可以用现在十分之一的价格使用热能。而您,秘书长大人,您的政府会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声。这桩买卖没有人会吃亏的。”
第二十一章
“确实是个大数字,”游竞摸了摸下巴,眼睛不眨,“可是会长先生,为什么这么个大蛋糕,要全部给你吃掉?”
苏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恢复平静道:“执政官出身行伍,可能不太了解能源工业,天然气集中生产才能有效地控制成本,小型的能源企业反而是对资源的浪费。确实很多人想分这一杯羹,但是过剩的资本投入,只会使天然气的市场价格越来越高……”
“这个我清楚。”游竞皱了皱两条英气的眉毛。在地球时,睡在游竞下铺的兄弟就是锅炉系,啊不热能工程系的,游竞斗地主输了后没少替这位仁兄上选修课。
“我的意思是,如果热能开发真的扩张到你所描述的体量,共和国日常运转的十分之一动力都要依靠刻耳柏洛斯的可燃冰,那么无论是开采,生产还是流通,定价,都不仅仅再是金钱的问题。这个影响十分之一国家的权力,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垄断,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支配,包括你,会长先生。”
“哦,”苏瑟仰回他的座椅上,喃喃说:“这我可没想到。原来执政官大人打算将整个热能产业国有化,耶戈尔教导有方啊。”
“跟我没有关系,”耶戈尔仍然是冷冷淡淡的口气。“不过执政官说得对,关系到国防安全和社会秩序,这个口子不能开。”
游竞在心中猛点头,这和耶戈尔有什么关系?九年义务教育不是白埋单的啊,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