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看向耶戈尔,平静地如同一道深渊,深渊突然裂开了口子,赫连定勾勒出一个深沉的笑:“我也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哥哥先说,可以吗?”
耶戈尔犹疑了一刻,他警觉地意识到,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赫连定掌控谈判的局势,但是已经晚了。
赫连定变魔术一样拿出了一枚戒指,他含着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你弄丢的那枚戒指,我找回来了。”
耶戈尔全身一震,惊恐地看着他手中的圈环,蓝色磨面的矿石如同蛇类淬了毒的牙,幽暗的光逼视着他。
赫连定仍然慢条斯理:“虽然这个小玩意儿不值什么,但是订婚戒指,重新换一个的话寓意不好。”他仿佛意有所指,“也没费什么事,两个小贼偷了它,很快就追索回来了。”
耶戈尔记得这颗蓝戒去了哪里,他在和游竞私下调查的时候,随手把它扔给了偷偷种喀戎草的小星际游民,他不禁失声道:“赫连定,那是两个孩子!”
与赫连定的淡定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耶戈尔突然全明白了。
商会副会长吃里爬外,和刻耳柏洛斯总督狼狈为奸,犯下了喀戎草案,这不过是糊弄调查组的无稽之谈。
一个商人,连同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地方官员,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神不知鬼不觉地构建一条从刻耳柏洛斯到天琴座各地的毒品产业链,不消说别的,他们连喀戎草的种子都拿不到。
谁有能力不惊动任何人从国家实验室取走喀戎草,有手腕把副会长和总督都变成自己台前的傀儡?从雇佣工人,种植,生产加工到黑市销售,这一条完整的商业链条,任何一步出了差错,之前所有的铺垫经营都会毁于一旦。天琴座有通天本事的人不少,耶戈尔或许也算一个,但他不认为换作自己,能无声无息地完成这所有的布置。
所以,只有一个人,只会是一个人。
“你怎么能……”耶戈尔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他目眦尽裂,赫连定脸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是冰冷的,仿若不可穷尽的深渊。
他从来看不透赫连定,但他眼中的赫连定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恐怖过。
赫连定有野心,性情难测,手段狠绝,这并不是什么过错,政治领袖应当是一匹头狼,他怎样干脆利落地扼死自己的政敌,也就会怎样果决地捍卫这个国家。
但是赫连定是贩毒案的主谋,这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你在背叛天琴座,戕害它的人民!你在成为元老时,明明发誓过要守护这一切!”耶戈尔低狺道。
“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都可以不择手段。”赫连定镇定地回答他。“你也一样,耶戈尔。”
“但我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你贩毒纯粹是为了谋求私利。”
“我并不缺这个钱。只是日光之下总有黑暗,既然无法避免,不如我来制定黑暗的规则。这样起码它们会变成可控的。”
耶戈尔冷笑:“所以不止这一桩是吗?你还在做什么样的交易,非法的军火买卖,红灯区,走私,奴隶贩子?你是天琴座元老,还是黑帮头目?”赫连定没吭声,仿佛默认了一样,耶戈尔感觉一阵凉意从心口涌出。
“我有点,不认识你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摇摇头,双目茫然涣散。“赫连定,你的底线在哪里?”
“你说底线吗?小耶戈尔。”赫连定温柔安静地回答他,“那东西我有的不多,都给了一个人。”
他摊开手,那枚戒指在他掌心熠熠生辉:“这些年,我瞒着你很多事。但是今天都告诉你了。因为耶戈尔,你是要一辈子站在我身旁的人。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怎么样冷酷无情的孩子,那些暗地里的生意,危害这个国家的交易,你无法容忍的话,我可以不做。但是前提是你要站在我这一边——”他猛然停住话语,然后残忍地吐出了两个字,“永远。”
耶戈尔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失去血色,这段幸福的满含期盼的时光给他带来的鲜活神情,如同瞬间风干的花朵一样枯萎。
他只是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默念,赫连定知道了,他知道了。
耶戈尔是他亲手雕刻出来的玩偶,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耶戈尔。那天耶戈尔摇摇晃晃挡住枪口的倔强样子,不够他猜出这个故事,但已经让他有了预感,这个孩子翅膀硬了,要飞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在耶戈尔摊牌之际,亮出了他的底牌,露出了野兽的獠牙。
他们俩或许都没有听过一个地球上的寓言故事,两个妇女在所罗门王面前争一个婴儿,先放开手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母亲。耶戈尔愿意拱手把天琴座让给狼子野心的赫连定,但如果赫连定转手就把整个天琴座推入深渊呢?
赫连定不在乎,但是耶戈尔在乎。
耶戈尔从来就没有能赢过他的筹码,他不是一只翅膀硬了的鸟,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风筝,线的那头牵着这个国家,谁把控了天琴座,谁就抓住了耶戈尔的死穴。
赫连定握住了耶戈尔的手腕,耶戈尔下意识缩了一下,抬头看到他的神情,那手腕终究没有缩回去。
赫连定嘴角微微翘起,他知道自己赢了。
他动作轻柔地重新给耶戈尔戴上了戒指,巨大的蓝宝石衬托着耶戈尔细长的手指,有一种优美的脆弱感。他再一次庆幸自己把这个孩子养得多么好。
在他第一次看到耶戈尔的照片之时。
戒指的镜面上落了一滴水,随即粉身碎骨,在那深不可测的蓝上四散开来。赫连定意外地抬眼看他,温和道:“有什么好哭的,那些生意我都已经停手了。”他抬手牢牢地握住耶戈尔的脸庞,拭去他的泪水,带着他起身,漫不经心道:“对了,外面还有一个人想见你,再哭下去我们秘书长的形象就全完了。”
第五十六章
耶戈尔没有想到,要求见他的人是拉西莫夫。
刻耳柏洛斯总督比上次见面时仿佛老了十岁不止,他的背越发佝偻了起来,神情蒙昧地如同像街头上浑浑噩噩的流浪汉。
游竞跟他说过,对总督的逮捕令明天就会发出,他将作为已经被宣告死亡的商会会长的同谋,被送上法庭,承担喀戎草案的主要罪责。
耶戈尔现在已经了然于胸,拉西莫夫这样懦弱无能的人不过是受操纵的一个工具,现在他即将成为赫连定的替罪羊,已经惊慌绝望到要吓破胆了。
不过耶戈尔对他没有丝毫的同情。
所有屈从于赫连定,助纣为虐的人,都应当有最悲惨的下场。
他面无表情地问:“都火烧眉毛了,总督却特意来求见我,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出来拉西莫夫除了死到临头病急乱投医之外,有什么理由来找他。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赫连定为什么要让他一定见一见拉西莫夫。
拉西莫夫从乱糟糟的眉毛下迅速地抬起眼,看到赫连定,又迅速地缩回去了目光。
赫连定露出了一个揣测不透的笑容,他做了个手势:“拉西莫夫大概想和你单独谈谈,我回避会比较好。”
他放柔声音说:“耶戈尔,别害怕,他不敢在这个时候胁迫你。”
拉西莫夫当然不敢,因为他是你的一条鬣狗,耶戈尔在心里说。
他冷冷地斜睨着拉西莫夫,这个可怜又可恨的老家伙忍不住越发蜷缩起来,看起来像一截半枯的木桩。
拉西莫夫大着胆子叫了一声:“秘书长大人。”
耶戈尔淡淡道:“有话直说。”
他伸出粗粗的手指,在虚空中触碰耶戈尔的轮廓,浑浊的泪溢出了眼睛:“我第一次在新闻上见到您就想说了,您和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他从衣服中取出了一张照片,颤抖着递到耶戈尔面前。
耶戈尔垂下眼睛,那张小纸片上,斑驳地印着一个小男孩的影像,他大约六七岁,一头短短的鬈发,五官清明可爱,害羞地抿着嘴,眼中却笑意盈盈,凡是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不会怀疑,他是被人生尽力宠爱的那种孩子。
许久的沉默之后,耶戈尔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他又看向拉西莫夫:“我也不记得你。”
拉西莫夫笑了起来,那笑容非常辛酸,可又分明带着某种宽慰:“您当然不会记得我,秘书长大人。我在织女星禁区找到您的时候,您还没有意识呢。”
那是战后的第一年,作为巡航船的长官,拉西莫夫在天琴座的边陲发现了一艘原始的、破旧的飞船。
那船中空无一人,只摆放着非常多他从未见过的纪念品,如同一个墓碑般在宇宙中漂流。在整艘船的中央,有一个即将耗尽能源的生命维持系统。
系统中心,一颗幼小的大脑,在静静地沉睡。
在赫连家有一整个房间,满满地装着耶戈尔故乡的东西。他一直以为,自己来自某个战乱的星系,在逃难的过程中飞船失事,家人死散,自己也失去了记忆,因此才被赫连家收养。
他也有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温和沉稳的男人坐在中央,母亲将手臂搭在他的椅背上,脸上有着高贵纯洁的光辉,幼小的男孩子从少女们柔美的裙摆间探出脑袋来。
耶戈尔曾经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是曾经祥和圆满的大家庭中唯一的幸存者。虽然没有了记忆,但每当他看向那张照片,看向那些阴阳相隔的面孔陌生的亲人,都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离别悲恸。
但他现在才知道,不是那样的,他不是什么幸存者,那个童话般的家庭,早就被彻彻底底地毁掉了。
一场毁灭整个家族的灾难是真的,但是那个卷头发的小男孩并没有在那场灾难里活下来,他早就死了。
现在的耶戈尔,不过是用那个小男孩的大脑复刻的一个人造人,是从实验室里诞生的异类。
齐知闻死后,他遗留在实验室中的重塑躯体的方法,被赫连家所掌握。耶戈尔长在赫连家,对那个实验室有所耳闻,还信誓旦旦地向游竞和希勒克保证过,他们从未做过动物实验。
原来赫连家做过的,他就是那个实验品。
多可笑。
那张照片飘落在地上,耶戈尔呆呆地松开手,下一刻,他跪倒在地上,双手掩住脸,低低地悲泣出声。
原来这个世界上,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亲人,没有过故乡。
他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的影子,他埋藏在心里的那些幻想和挂念,也不过是别人拥有的爱意的折射。
一个人,本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像。他扔在阁楼上的摇篮,幼时爬过的树,第一次喜欢的女孩,逐渐老去的父母,墙上在岁月中脱落的涂鸦,人是凭着这些自己留下的痕迹,才不会在世间迷路,彷佛一个迷宫中的毛线团,细细绵绵地勾勒出所有交集联系,告诉你,你从何处而来……人的样貌就在越发悠长的丝线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人的记忆,和物品的记忆,会一同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那么耶戈尔是谁?
谁能回答他的问题,谁知道耶戈尔是谁?
他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高挑的影子,逐渐走近,蹲下身来望着他。
耶戈尔几乎要叫出那个名字,追问他答案。
如果只有你对我的爱,和我对你的爱,是我所真实拥有的。那游竞,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
那人擦掉了他的泪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赫连定的脸。
他字斟句酌地告诉耶戈尔真相:“战争结束的那一年,我十岁。长兄赫连宇在战争期间就去世了,我是赫连家唯一的继承人。那时候我还年少,突然被抬到了一个这样的位置,那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像在高山之巅,冰冷,没有阳光,无法呼吸。我越是深知自己的责任,知道必须高高在上,冷心冷面,就越是渴望有一个完全能够温暖我的人。”
在赫连定觉得自己的压抑已经到达极限的时候,他看到了拉西莫夫的那张照片。
在照片中人身上流淌的纯洁温柔的氛围,仿佛一缕细细的阳光,照进了深井里。赫连定拾起那张照片时,感觉自己的手指几乎被那阳光轻软地融化。
赫连定心中一动。
如果照片中是一个普通的、有父有母、有家世生平的孩子,那么这也许就是赫连定人生中一个波澜不惊的插曲,身为赫连家的独子,他不能有任何软肋。
但是那是一个大脑,一个小军官航行时的发现,赫连家不甚在意、甚至已经决定把它销毁——一个器官可没什么人权。
正因为如此,赫连定突然意识到,如果复活这个孩子,他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这花了赫连家六年的时间,从战后第一年到战后第六年,赫连家资助的科学家们按照齐知闻留下来的方法,复活了那个十四岁的大脑,并且刻意破坏了他的记忆区。十六岁的赫连定抱起那个纤细懵懂的少年,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容:“你好啊,我的小耶戈尔。”
“我是赫连家的主人,富有四海,却不能纵情欢乐,不能善良,不能去爱。我完全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流着赫连家的血,这些人类的感情我本身就没有多少。但是还有一点点,耶戈尔,你就是我的欢乐,我所有的善意……我的爱。”
赫连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正如同他自己所述,他难得会流露出如此鲜明的感情,耶戈尔是他生命中一个彻彻底底的例外。
他按住耶戈尔的双肩,强迫他站起来,望着那双不可思议的蓝眼睛,他俯身到耶戈尔耳边,一字一顿地朝他说道:“所以你和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只是我的,耶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