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戈尔观察着他的表情,似是松了一口气:“看来你真不是皇帝。”
“是个屁,”游竞说,“我有那么高岭之花吗。”
他极其怀疑那些关于齐知闻的负面言论,都是天琴座惯用的宣传手段。这家伙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专横跋扈的昏君。
耶戈尔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善良和叛逆是并行不悖的两种品格,但它们都不应当出现在一个君主身上,所以齐知闻最后败亡了。”
游竞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耶戈尔没理他:“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为什么游不殊和皇帝提前三年了见面。历史上他们唯一的交集是在皇宫陷落之后,而且那时候齐知闻已经自杀了。”他若有所思地把时间线往后微调。
游竞咳了一声,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你既然确定了我不是齐知闻,能不能把我先放开。”
耶戈尔轻轻打量了他一眼,说:“你难得这么老实,我不放。”
游竞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始大叫:“背好痛,一定是你绑在了我的伤口上!还不快放开我!”他使劲挤了挤眼睛,果真挤出了一副泪眼汪汪的样子。
耶戈尔烦不胜烦,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从游竞那双朦胧含泪的眼睛里中看出了一丝的熟悉之感,仿佛和另一个人的眼睛渐渐重合了,但是他没有多想,冷冷地警告说:“把你解开之后,不准打击报复。”
使用行宫的通讯系统,游不殊重新和军部恢复了联系。他的军舰原本是因为超速引擎失灵坠落到这里,帝国行宫中只有非军用的星船,承载不下这么多军人,他和部下必须等待军部派遣舰船来救援他们。
战事吃紧,调遣一艘大型军舰并不是易事,所以他们还得等个两三天。
游不殊很爽快地答应了:“上一次战役,对方主力军元气大伤,短时间无法再次发动大规模袭击了。我就当在这里休养两天。军部的事情拜托你费心了,苏诃。”
苏诃在加密无线电里笑着说:“你可小心,别在帝国的地界被人家一锅端了。”
游不殊不以为意,说:“就那些废物?打阵地战还没有人能赢得了游不殊。”
两个人同时在通信的两端笑了起来。
游不殊断开通讯,转过身看见俘虏的那个医生站在门口,一脸复杂的神色。
行宫中发现的那些俘虏一直被关押在主殿中。但是因为军人们需要医生,这个年轻人可以随意走动。
反正他手无寸铁,手腕细得能让这些孔武有力的士兵一下子折断。
游不殊脸色冷下来,问:“你来做什么?”
医生手搭着门,没有表情地说:“副官让我过来的,他说你也受了伤。”
游不殊略略放松,军舰落地的时候已经失去控制,自动驾驶系统和武器系统完全失灵,如若不是游不殊及时扑上去抓住了控制台,早就落得一个船毁人亡了。
虽是这样,在操纵飞船撞向堡垒时,他也在极度的冲撞之下受了不少伤。
他坐在床沿边,把自己的军装衬衫脱掉,露出满身的瘀伤,有些已经高高肿起,紫红骇人,甚至有凝结的血污,把布料黏在皮肤之上,被他干脆地扯了下来。
光从外表,完全无法相信,这个刚刚谈笑风生间取人性命的男人,竟然伤得这么狼狈。
医生别扭地转过头去,似乎非常不惯直视一个成年男子的胴体。
游不殊探身向前,捏住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这就受不了了,你可是个医生。”那人狠瞪了游不殊一眼,似乎完全无惧于目前受制于人的局面。他伸出手去取愈合剂,那一瞬间,游不殊看见什么东西在他掌心划过。
那纤细的手腕猛然被握住了,游不殊的手掌如同镣铐一般牢固地控住了他,冷然问道:“张开手。”医生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珠,没有动。
游不殊手上更用了些气力,道:“张开手。”他解衣之时,把配枪也取了下来,但是只要对方神色不对,他有把握瞬间出手捏断这个小医生的脖子。
医生在这用力的逼迫下,不得以张开了五指,一道鲜明的血痕横在他如玉的手心里。
他面无表情地舒展另一只手,又是一道血痕,像是两把赤红的刀子,划过游不殊的眼睛。
仔细看,那血痕明明是四个弯弯的指甲形状,不知道是多用力的握拳,才能留下这样触目惊心的残破。
或者就是想要留下伤痕,因为那时刻如山洪海啸而来的愤怒与仇恨太浓重,非得用痛用血记下来,提醒自己既不得动弹,却不能忘记。比如站在人群之中,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好友被残忍地射杀,化为齑粉。
游不殊扔开他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那么平平地对上他的眼睛:“我叫阿念。”
“你姓什么?”
“我无父无母。”他干脆道。
游不殊抬头不再看他,他暂时居住在皇帝的房间里,并不是因为他仗着军职耍特权官威,纯粹是因为这个房间在行宫的最中央,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且易守难攻。
灯光如同蓝色的水母幽幽地飘落在他眼前,大概是皇帝的品味,那小医生的手指也像水母一样冰冷而柔软。
他突然开口道:“阿念。你知道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这一身的伤,换掉了这座行宫三千驻军性命。”他侧过头冲阿念笑笑,但眼睛还是冷的:“这样,你替我治伤,是不是觉得特别恶心。”
阿念下意识又要去握拳,游不殊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五指一根根掰开:“但是你不得不治,你要是拒绝的话,会死更多的人。在战乱里,你自己能保全性命已经很不容易了,不需要于心有愧。非要恨的话,可以恨我。”
“这里的每个人都恨你。”阿念突然出声道。
游不殊没心没肺地摊开手:“立场不同,我还讨厌齐知闻呢!”
“是共和国发动了战争,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和平,你们让自己的平民去送命,把无数行星都变成战场,甚至把恒星变成炮弹……天琴座疮痍满目,只是为了你们高层的一己私欲。”
游不殊沉默了一会:“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为国而战。”
“别给自己找借口!”阿念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里像冒出火一般,“你不是军人,你是没有良知的走狗。国家之间的世仇,你们可以去刺杀齐知闻,可以把他赶下帝位!但共和国的炮火是把每一个无辜的百姓卷入了战争!什么军人的荣誉,其实就是虚伪又龌龊的罪恶。”
“我说对了是吗?这不是为国而战,只是为了贵族们的统治特权而战,当然也包括游元帅你自己。共和国陷入经济危机,移民和穷人们要造反了,发动一场战争,把矛头指向帝国,掠取我们的资源和财富,军工厂可以源源不断地开工,穷人们有了工作,股东们有了更多的钱,平日里抱怨不休的普通人们会心甘情愿流着眼泪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还能趁机让一大批惹人嫌恶的移民泥腿子们统统成为战争的炮灰,稳赚不赔的生意!反正到最后,一切的罪恶都是齐知闻的!”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却越发地惨白。
游不殊出人意料地站起来,伸展双臂抱住了他,他的怀抱坚硬得像是钢铁铸成,不带有一丝温情的意味。
他在阿念耳边坚定地说:“世界上可没有什么让所有人都幸福的办法。你们尽管恨我吧,因为为了共和国,我必须牺牲掉很多人,而且将继续这样做下去。”
第四十六章
共和国的元帅,和帝国的末代皇帝,各怀鬼胎地抱在一起。
这个场景太不真实,天琴座最狗血的地摊文学也不敢这么写。
耶戈尔和游竞同时转向对方,都是欲言又止。
“你先说。”游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总觉得自己的揣测过于猥琐了,在耶戈尔面前大喇喇说出来显得他多淫者见淫一样。
游竞心想的是,你不觉得我爹对人家有点意思吗?
他不知道,自己第一次和耶戈尔对某件事达成了共识。
但是游竞的眼光显然远不及秘书长狠毒透彻,因为耶戈尔斟酌了片刻,开口说的是:“游不殊元帅,是否可能有过叛国的嫌疑?”
游竞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他从心里升起来巨大的愤怒,愤怒像一股强大的气流一样,瞬间将耶戈尔推得离他好远,消弭了这同甘共苦性命相托的几日所带来的亲密感。
游不殊是天琴座最苦困之时,把整个共和国从战争的泥潭中拖出来的人,不仅仅是军事才能,他是这个曾经日薄西山低迷哀伤的国家所有的精神力量,这一点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不会懂。
游竞不曾目睹耳闻过那样的游不殊,但是游不殊现在是他父亲,他的身躯里鼓荡着这个家族的血脉,每一声心跳都铿锵有力地告诉他,游不殊或许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历史的罪人,但一定是这个国家的英雄。
耶戈尔可以怀疑一切,可以弄权擅人,以万物为刍狗,构思他的棋局。
但是不能是游不殊。
那愤怒最后并没有化成一声咆哮,或者一记拳头,游竞只是淡淡说:“如果游不殊叛国了,天琴座就没有共和国了,更不用提你这个执政院秘书长了。”
“你觉得我在侮辱他,是吗?”耶戈尔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因为我是个玩弄权术全无心肝的小人,所以不惜用恶意揣测天琴座的大英雄?”
耶戈尔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睛盯着他,游竞没有说话,仿佛默认一样,耶戈尔长长久久地看着他的脸,然后又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更加真心了:“那我们看看吧。你会发现做个小人有时候反而更聪明一些。”
阿念衣衫不整地被压跪在地上。三把枪同时指着他。
一步,两步,游不殊站到他面前,弯腰把他垂下去的脸抬起来,捏着他的下巴,端详嘴角和颧骨上的那些伤痕。
“怎么回事啊,”他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回头问副官。
副官一抬手,把一支针管扔在地上:“他衣袖里发现了这个。”
“里面是什么?”游不殊问。
阿念突然出声,死死地看游不殊那双漆黑的眼睛:“是神经毒剂。”他甚至露出一个略显狼狈的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美得像一弯落拓的牙月。“我正要用呢,你们早来了一刻。”
游不殊皱眉:“出了什么事?”
念医生或许恨他们入骨,却是一个非常识相的聪明人,这种不计后果的泄愤行为他不会轻易去做。
“他长成那个样,能出什么事啊。”副官嘀咕道。
游不殊治军很严,哄抢民家,滥杀平民和强迫妇女的行为更是绝不姑息,就地正法,处理结果会上报到军部,在国都奥菲斯公示。所以虽然战争打了很久,士兵之中难免有朝不保夕不如及时行乐的情绪,却万万不敢踩这条高压线。
但是念医生不同,他是个男子。游不殊当时让他抬头,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只有星际时代,才会有幸见到念医生,才会知道宇宙广阔无垠深不可测。
很难想象他们所熟悉的任何一颗星球会出现这样一张脸,天琴座最以容貌著称的是苏氏家族,他们都在出发前被军部参谋长苏诃接见过。苏诃同样温文尔雅,外表艳丽,苏诃是一团将熄的冷焰,念医生是一颗垂死的恒星。
晚上念医生合衣卧在诊室的床上,有人打开了门。
他睡眠很浅,翻身坐了起来,在一片漆黑中勉强能看见他的勋章在闪闪发亮,是个游不殊手下的军人。
念医生警觉地问:“什么事?”
对方声音很年轻,说:“白天手伤着了,医疗仪没什么效果,想要开点药。”念医生想起来他们是因为什么伤着的,心里一阵作呕,他定了定心神,起身说:“我去拿些药。”
他起身快步向药柜走去,在黑夜中摸索着什么。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一双有力的、完好无损的手。
他的心脏都要停跳了,那人紧紧地贴了上来,燥热的呼吸吐在他脖子上,一手捂住了嘴,一手拦腰把他向后面拖去。
那双滚烫的手让念医生感觉真实的恶心,他拼命地摇头挣扎着,对方捂得越发紧,带着恳求说:“你别叫。”
念医生仰着脖颈,在他手掌的空隙中口齿不清地说道:“游不殊知道吗!”
那个人只是胡乱地把手钻进他衣服的下摆,贪婪地抚摸着,急急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回军部指挥所的路途这么远,不一定路上会发生什么,有我在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如果不想进战俘营,我可以帮你打通关系。”
念医生用力地弓着腰,想摆脱他的靠近,他前面是药柜,对方的手穿过他的腋下伸到前面,这个姿势他完全无法和一个军人抗衡。
他竭力让头脑保持冷静,紧绷的身体尽量放松,作出不再挣扎的模样,轻轻说:“你让我转过去,这样我难受。”
对方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一个清癯纤细的小医生没有什么力气,何况,虽然一片漆黑,但是他很想摸一摸念医生的轮廓,想亲吻他,想看他流泪。
他松了一点力气,还圈着念医生的腰身,让他转过来,搂住自己的脖子,那双手冰冰凉的,坚决地环上了他的后颈。
军人的直觉告诉对方有哪里不对劲,他握住了念医生的手腕,反手死命地把对方的手从脑干的位置拉了一下,一点细长的光芒在黑暗中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