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好轮回。
这次被五花大绑的是游竞。耶戈尔可没他那么温柔,皮革鞣制的束缚带狠狠地勒进肉里,这玩意儿在前航空时代是宇航员专用,对抗零重力状态下的飞船震动,别说游竞武力惊人,就是给他一把现成的瑞士刀,他也不见得能割得开。
游竞垂下头苦笑,他心中仍然有一丝希望,万一耶戈尔是在诈他呢,他如果承认了不是送死?
但是他突然又觉得很累,这么长时间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样子,虽然也不是他故意夺取了游竞的身体,但用人家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享受各种特权,他无法拍着良心说自己无罪。
还是很想有一个人知道真相,知道他不是游竞,这样他就不用独自背负这一切。但他不可能看着游铮那双冷冽的眼睛说“我不是你弟弟”啊,大哥虽然死板又吓人,热爱欺压弟弟,但对游竞还是操碎了心,如果得知游竞已经不在了,他也会很难过的吧。
他不是害怕游铮会一枪崩了这个身体里的妖孽,他是真的,有些不忍心。
所以这个人如果是耶戈尔就再好不过了,耶戈尔和原来的游竞无亲无故,他们俩之间的羁绊,无论是提防也好信任也罢,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是真实的,都是属于他的。
即使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他注定会失去所有。
他低低地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总是要死个明白啊。
“从前一直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昨天晚上突然都想通了。”耶戈尔回答。
“我和游竞第一次喝酒是在河岸基地换防的时候,我代表执政院去劳军。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少将。”耶戈尔很缓慢地说,“你却以为我们从没一起喝过酒,或者说,你甚至以为我和游竞从来没见过面,对吧?”
真正的游竞绝不可能忘记。
前来视察的秘书长大人一下飞船就不见了,差点没急死随从人员和换防前来的指挥官。
河岸基地的参谋长淡定自如地招呼来一个副官:“看看基地里少将的那艘星舰还在吗?”
副官联络完毕,报告说:“五分钟之前刚升空。”
参谋长松了口气:“那没事了。”他拍拍指挥官的肩膀:“来到基地的第一课,学会适应我们的游长官。”
游竞带着耶戈尔低低地飞过满布着红色长草的平原,他猛然拉升,推进到第二宇宙速度,冲出了大气层,星舰依次划过河岸基地的天边七星,七星恰好列成一条线,以人眼不可察的速度各自在轨道上分离,经过计算它们下一次联珠要在一千年以后,巡航的大型军舰涂装成荧荧闪烁的幽蓝色,船身描绘着天琴座的国花七弦,停留在太空中的空间站张开蝙蝠一样的双翼,游竞灵巧地操控星舰翻转着避开它们。
“河岸基地很漂亮吧?”游竞笑得非常肆意,“大老远地从奥菲斯过来,不好好看这么惊人的景色可惜了。”
耶戈尔微微一笑:“的确美丽惊人。”
游竞再一次拉起船身,故意从一艘军舰顶上滑翔而过,耶戈尔都能看见军舰上的激光炮缓缓地随着他们移动,像无可奈何的眼睛:“对了,阁下来自执政院是吧,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耶戈尔很坦然地说:“我是秘书长,耶戈尔。”
星舰猛然停滞了一下。
耶戈尔非常明白他大名鼎鼎,而且不是什么好名声,更明白他的名字对于一个姓游的军人意味着什么。
于公,赫连家暗戳戳地与游家争斗很久,打压军队的政策大部分都有赫连定在后面使力。于私,他的婚姻是人人皆知的政治交易,尤其婚姻对象还是个绯闻众多、不喜欢同性的男人,也在私底下被嘲笑鄙夷很久。
但是耶戈尔无所谓,他此行前来又不是来表示友好的。
游竞怔了一刻,勉强笑道:“没关系,我只是想交个朋友。”
是吗,耶戈尔冷酷地想,那你注定要失望了。
于是晚上的洗尘宴,游竞就把枪口对准了耶戈尔:“现在滚出河岸基地,马上!”他眼睛发红。
会场一刹那安静了下来,人们惊异地看着明明上一刻还在碰杯的长官们此刻持枪相对。
耶戈尔抬起手示意无事,他淡然地说:“我和少将有些许争执罢了。”
游竞咬着牙说:“你管一亿驻军的取暖开支叫做些许争执?耶戈尔,此刻若把你踢出这个门,恐怕不出一个小时你就会冻成冰雕!”
耶戈尔不动声色地看周围人变得愤怒的眼神,确信如果他真的起草这么一份命令,走不出这个门就会被军官们撕成碎片。幸运的是,他只是说说而已,但这些双冒着火的、憎恶又畏惧的眼神告诉他,这些军人很明白他有权力这样做。
这就是他不辞辛劳地来边境的目的:和平年代,军人的忠诚对于政府来说用处不大,国家更需要的是他们的敬畏。就像狩猎的时候,要打开笼子,让猎犬没有障碍地奔跑,但狩猎一旦结束,绝对不能松掉它们脖子上的牵绳。这是耶戈尔的制衡之道,天琴座不能失去游家的势力以压制赫连定,但是前提是游家必须不敢有二心。
你说,这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游竞怎么会忘呢。
所以耶戈尔在提名执政官时,非常放心地选择了游竞,他正直、莽撞而热血,做耶戈尔的棋子再适合不过。
但他轻微地察觉到这个“游竞”的不对劲,他还是正直莽撞热血,但“游竞”开始会怀疑、会思索、甚至有时候细心敏感地让耶戈尔有些无措。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他非常无知。
“没有人知道游家兄弟的母亲是谁,游竞从三岁开始就脱离了战场,生活在奥菲斯的社交圈里,怎么可能有一个虚荣的母亲逼着你做这做那?至于有野心的父亲就更可笑了,游不殊的确曾经是天琴座最有权势最野心勃勃的男人,但那都是战争结束之前,战后他低落得令人发指——甚至变成了反战分子,十几年之间游家从元老会的第一席衰败到忝陪末座,如果不是游铮很快入主军部,这样的衰败仍然不会停止。你昨天喝醉酒时不小心说出来的真话,表明了你根本不是游竞。”
游竞咳了一声,自嘲道:“没想到我露出这么多破绽。”
耶戈尔的脸色并不比他更好看,但他很快抬起了眼睛,目光像锐利的箭:“再过十个小时,大气中天然气释放出的热量,足以上升到引起救援人员注意的地步。在执政院工作这么久,想必阁下明白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曝光在公众面前。我同样希望能够大事化小地解决这个问题——您如果愿意埋骨此地就再好不过了,皇帝陛下。”
第四十二章
“皇帝?等等!”游竞大惊失色,“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不是齐知闻!”
他不是,他没有。真的没有。
他虽然对这个国家没什么忠诚度可言,但也绝无谋反之心啊!
作为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他脑子里就没有那根君主专制的弦。
耶戈尔听闻他慌乱的反驳,眼底神色更阴郁一分,他再次举起枪:“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变成了游竞?”
游竞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真是无辜……”他说到“无辜”二字,眼见耶戈尔目露凶光,连忙闭嘴。
“你不知道?希勒克所说的齐知闻平生从事的三个研究,起死回生肉身重塑之术,现在掌握在赫连家手中,高能粒子流武器,在战乱中遗失,而最神秘莫测最不可相信的灵魂转移,我今天见到了。齐知闻的成就,超出于目前天琴座科技水平起码两百年,除了他没有人能够做到摄取灵魂。你还敢说,你不是齐知闻吗?”
“除了天琴座之外,万一还有其他科技水平更高的外星文明呢?”游竞弱弱地抗议。
“你闭嘴,”耶戈尔的手臂在颤抖,“你那时候对希勒克说的话,完全正确,如果齐知闻果真还活着,他为什么没有卷土重来,他的复国计划为什么十七年过去了还未被我们发觉?除非,他不再需要复辟帝国,因为他已经在天琴座的至高之位上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游竞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如果这个推断不是关乎他自己,而他又完全明白事实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他都要给神探耶戈尔鼓掌了。
就好比玩狼人杀时,作为平民跳预言家上警,本来一切安然无恙,突然杀出来一个女巫说警长是一匹铁狼并且扬言晚上要毒死他,这怎么说理?游竞都找不出一个让耶戈尔相信他的理由。
他冤死了:“但是真的不是!我是地球人,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 ‘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的那个地球。其实我们可落后了还停留在宏观物理的时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来到这里。”
耶戈尔一脸的不信,仿佛在说你接着编。
证明自己是一个来自先进国度的外星人可太容易了,各种高科技飞船武器家用电器哐哐往外搬就好了。可怎么证明自己处于一个原始的文明呢,这个文明甚至还没来到星际时代!
现在围上兽皮裙绕着火堆跳毛利战舞来得及吗?
“其实我只是个学生啊,”游竞灵机一动:“要不然我给你推导个压缩映射定理?不成,齐知闻的数学铁定比我好。不然我给你背一首野蛮地球的绝美爱情诗怎么样,天琴座闻所未闻的那种,齐知闻总不会是个文学家吧?”
他盯着耶戈尔的眼睛,一脸的期待。耶戈尔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据说齐知闻生前留下怀人诗十九首,虽然这些诗的作者和写作对象都存疑,但如果你现在能背出来第二十首,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游竞崩溃:“这个人给我留点活路好不好?如果有这样的智商,我早想出办法徒手造飞船了,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点燃天坑?”
他提到这里,又委委屈屈地说:“我如果是齐知闻,根本不会救你。你死了与我何干,皇帝的命多金贵啊。”
耶戈尔沉默了:“我不关心这个。”他上前一步,想要去调整一下束缚带的紧度,刚刚因为游竞过度激动,他的脖子上已经被勒出了血痕。
耶戈尔踉跄了一下,一道白光自他手中射出,他腿伤还没有治愈,支撑不住长期的行走和站立。在他行动的一瞬间,便感觉自己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但他顾不上了,极大的恐惧让他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游竞!”
他跌倒的时候,无意中扣动了扳机!
枪对着游竞!
他倒下的那一刻,看到了游竞因惊愕而缩小的瞳孔。
没人能在中子流束中存活,那是人类肉身抗衡不了的物理攻击。
凯哈克滑出去好几米,耶戈尔躺在地上,浑身发软,头脑空白,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轻轻又喊了一声:“游竞。”
“没死呢,别喊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快放开我,心脏要骤停了。”
耶戈尔僵了一下,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游竞面前,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怎么,还很遗憾是吗?”游竞翻了个白眼,“记住耶戈尔,你现在欠我两条命了,以后要还的!”
他伸脑袋,厚颜无耻要求:“你先给我擦擦汗。”
耶戈尔冷然抱臂,垂下眼睛看他:“你要是这个口气的话,我不介意再开一次枪。”
“得了吧,你明明都快哭了。”
游竞很快活,游竞想唱歌,游竞甚至想翘二郎腿:“告诉你啊,威胁我没有用。凯哈克的第三方授权有时限的,开火属于最高权限,时长只有三个小时,你现在已经超了。现在我给你的权限只能使用照明这一类温良无害的功能,喏,就像刚才那下一样。”
说得非常潇洒,但他看见一束白光朝自己冲来的时候,完全不是现在这个心情,人在直面死亡那一刻,全身的神经都像要集体殉情似的先行自杀了,从脑海到心脏全是荒凉,眼前只有一片浓的似雾的黑,就像在宇宙之中漂浮迷失,再也看不到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一般,那样令人恐惧的黑。
随后他就发现了,那就是一束光啊,不是什么高能粒子流,就是光粒子,或者说,光波,怎么着都成,它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不会伤人。
耶戈尔默默握住了拳头,被游竞看在眼中,他好笑道:“你想赤手空拳解决掉我吗。”
恐怕秘书长一来没有那个力气,二来,他也没有那个狠心。
游竞算是看明白了,临到头来,耶戈尔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情谊,不知道上限在哪里,但起码,超过了他对自己职责的执着。
冲这一丝丝情谊,游竞可以原谅他三番两次要自己命的做法。
但这话不能说,万一耶戈尔恼羞成怒,又翻脸想掐死他呢。
他长吁一口气:“你把凯哈克捡回来,别给我摔坏了。”
耶戈尔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去捡枪。他手触到凯哈克4.05的那一刻,枪身突然白光大盛。
游竞在搞什么鬼?耶戈尔皱着眉,急急地转过身去,却见游竞也惊讶地张开嘴,呆滞地问:“耶戈尔,你做了什么?”
第四十三章
凯哈克4.05静静地躺在地上,白光之上,竟然徐徐展开了一张全息图像。
先是一片空白,画面震颤了几下,突然从中传来恭恭敬敬的声音:“元帅,凯哈克4.05的测试版可以交付使用了,请您一试。”
一张脸忽然出现在画面里,那人五官轮廓仿佛铁线勾成,一双剑眉低低地压住了眼中的威光,嘴角微翘却不见笑意,好似世间万物尽在他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