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他不懂,他拿出一根发带,晃了晃脑袋:“喏,为了找你我头发都乱了。”
游铮还是微笑着,接过发带。
他每天都替苏瑟认认真真地绑好头发,直到他们长大,再也不会玩捉迷藏了。
第三十四章
“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到最后,是金钱在统治资本家,而不是资本家在指挥金钱。”游铮的声音很沉,仿佛在念一段悼亡词。
“哼,”苏瑟轻轻地笑了,“这是从前我替你写的经济学论文,从来不知道你记得的这么清楚。受宠若惊啊。”
“没错,我是个成功的商人,天琴座没有一条法律会因此给人定罪吧,”他努力地嘲讽道,但到最后几乎像一种哀求,“别忘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别自欺欺人,”游铮打断他,“我们很早就分开了,直到高中才又见面。我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你。”
苏瑟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不可思议道:“我那时候只有十岁,又不是我想不辞而别的。苏家突如其来地和游家断交,转而和赫连家来往密切,这难道是我能控制的!你能因此指责我背叛了你吗,游铮?”
游铮的面色还是阴沉如水,他斟酌着说:“我指责的不是你,苏瑟。只是,苏家,游家,赫连家……当时我突然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成年人的友谊。”
一开始什么都非常对,苏瑟的父亲驾驶着飞船载着他们去迎接从受降仪式上归来的游不殊。
“部队明天才能抵达奥菲斯,”苏瑟的父亲和他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性情都非常相像,他对两个小孩眨眨眼,“但我认为元帅想他儿子想得快要疯了。”
在军舰的甲板上,他们见到了游不殊,他看上去状态并不是很好,比三年前和游铮告别时少了许多意气风发。
但游不殊还是一见面就把游铮举到了头顶,逗得他难得笑出来声,然后把他放到地上,和他对了对拳:“你长大了,我的小男子汉。”
一个胖乎乎的两三岁小男孩抱着游不殊的大腿,好奇地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这些陌生人,游不殊把他拎到面前:“游铮,这是你弟弟。”
苏瑟先惊奇地喊出来:“游铮,你弟弟和你长得好像!”
游不殊拍了拍两个大孩子的肩膀:“带他去玩吧,但不准捉弄我的下属,而且离船上的那些按钮远一点。”
然后游不殊转向苏瑟的父亲,端详了他一会,用力地抱住了他:“谢谢你,兄弟。我代表所有军人,感谢你为天琴座的付出。顺带,谢谢你照顾我儿子。”
对方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说:“这是我对国家应尽的义务。而且,我们是世交不是吗?”
游不殊放开他,随口问:“我上次回来只知道你结婚了,都没来得及送贺礼。怎么样,妻子是谁,一定是个美人吧,毕竟小苏瑟这么漂亮。”
对方看着他深黯如墨的眼睛,说:“赫连夏。”
游不殊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孩子们在甲板上追逐着,苏瑟躲到了游铮的身后,游竞没来得及站住,摔倒在地,然后他瘪了瘪嘴,大哭了起来。
可能从那时候开始,事情就开始改变了。
后来大人们慢慢开始争吵,声音从游家的书房里传出来。
“我没想到,元老会想要裁军,你就让他们裁了,连争取一下都没有?”
“战争已经结束,削减军方的支出无可非议,民众们也会很欢迎这项政策。”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只是一个开始,游家已经成为元老会的眼中钉。”
JEZZ安静地自动从书桌的面板上升起来两杯茶,游不殊喝了一口:“随便他们吧,只要游铮和游竞能够平安地长大,其余的东西我已经不在意了。而且,赫连家最近一直在向你示好,不是吗?你娶了他们家族最受宠的小女儿,他们不会动苏家的。”
“你在暗示什么?”对方不可置信地抬高了声音,“当初我娶赫连夏,这样他们才愿意把凯哈克系列的设计和使用权无偿转给军部!现在你来责备我吗?”
游不殊语气平静:“我并不是在责备你。”
“我才要问问,在前线作战,你的两个儿子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你回来之后一切都不对了?曾经,你是我们这一群人中无可争议的领袖,战争到底做了什么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倦怠,消极,反战,家庭主义!是女人,还是别的?”
“这和你无关。”
猛然地一声巨响,是杯子被砸在地上,碎片迸溅的声音。
在走廊上搭战舰模型的孩子们都吓了一跳,他们面面相觑。随即,书房的门被打开,脚步声传来,苏瑟被他父亲一把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游铮和游竞,他想对朋友们说:“我明天再过来玩,你们得等等我一起!”但是他父亲脸色冷如冰雪。
于是,在他童年时代与游铮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说再见。
苏瑟的神色彻底溃败下去,他有气无力地说:“你指控我也会为了家族的利益站在你的对立面去?好吧,那你来看看。”
他把自己的左手臂朝着游铮伸出去,细长的脖子微微扬起,几乎像是一个优雅的邀舞:“个人系统不会说谎,如果我真的在种植毒品,或者谋划了飞船事故,不可能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来。”
那是一片小小的金箔一般的贴纸,是战后天琴座技术飞跃的一个里程碑,它的硬件部分轻如蝉翼,但几乎一个人的一生,都能够集成在这纤细的手腕之间。
即使是警方进行案件调查时,他们都无权检查公民的个人系统,但是此刻苏瑟向游铮伸出了左手手腕。
游铮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住了他的手腕,自动地,虚空中跳出来画面,显示要求输入密码。
“你居然还使用数字密码?”游铮随口问道,“密码是多少?”
苏瑟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24170……”他还没有说完,游铮已经很熟练地补完了这个密码,随即跳出来“密码错误”的警告。
游铮挑眉看向对方,苏瑟一脸挑衅:“不是2417006,是2417002。”
一时间,游铮怔住了,而苏瑟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他,仿佛在说:你明白了吧。
2417002,是游铮在幼儿园时候的学号,006是苏瑟,曾经这两串数总是并排出现。
游铮本以为只有他还记得,原来不是,另一个人也心心念念,日夜描摹。
他不由得偏过头去,躲避对面的目光,但那眼神还是像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游铮仔细查看完了苏瑟近两年的所有通讯记录,他现在已经不惊讶了,只是缓缓地说:“不是你,那会是谁?”
这时候,他的副官冲了进来:“参谋长,拉西莫夫不在总督府!”
第三十五章
“如果远距离点燃天坑呢,我们不靠近它,你觉得可行吗?”当他们终于回到了瓦利斯号的船舱,耶戈尔坐在医药箱旁翻找止痛剂,突然发问道。
游竞思考了一下,说:“不行,远距离难以控制明火,很可能不会直接点燃天然气,反而会形成爆炸烟云,那时候这颗星球基本就完蛋了。”
耶戈尔点点头,又陷入沉默的思索之中。他皱着眉头苦想的时候,那种在他身上常见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威压就仿佛一层薄薄的阴影在光芒之下悄然退去,变得恬然而温雅,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他。
游竞正呆呆地看着他,耶戈尔又抬头了,语调温柔地叫他:“游竞,过来一下。”
在执政院里,耶戈尔这个老古板从来打死不肯叫他名字,规规矩矩地言必称执政官。若不是两个人落难到这颗小行星,游竞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从他嘴里听到那两个发音。
他不假思索,走到耶戈尔面前,弯下腰问:“要帮忙吗?”
他还没说完,只感觉什么东西猛然刺痛了眼睛,整个身体随即被无力的酸麻感所充斥,脑袋仿佛迷了雾一般晕晕乎乎。
耶戈尔及时地扶住他的背,撑住游竞的身体让他缓缓地靠在椅子上。他放下手中的麻醉喷雾,沉默地盯了他一会,然后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外走去。
轰然倒地的声音传来,他的脚步一顿,侧过头来,有一只手握住了他完好的那支脚踝。
游竞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匍匐在地上,颤抖着往前挪动,却死死地拉住了耶戈尔:“你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坐在高位上的男人睥睨下来,眼神像把淬毒的匕首一样锐利,似乎时时刻刻准备着开膛破肚,将他惶恐的心肝生生挑出来。
他对面的人,虽然是站立着,却畏缩得像一片风中枯叶,一张胖脸上渗出大颗的汗珠,为自己争辩道:“喀戎草的事情泄露了!原本以为只是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要播种的草籽,处理掉就算过去了。但是我派人追查下去,发现了这个……”
他举起自己又粗又短的手指,手指间捏着一枚颜色浓重得如同星空的蓝宝石戒指,在晦暗不明的灯下,流光像箭矢一样划过切割的表面。
胖子惊恐地瞪大眼睛:“执政院的人知道了!如果只是秘书长还,不止是秘书长,还有执政官……执政官他是游家的人啊!如果游竞开始调查这件事,那一切就全完了!
“所以你打算灭口了?”男人沉着地说,他的语气如同深水一样,谁也听不出什么来。
那个胖子硬着头皮说:“我指派的人很专业,飞船会毁得干干净净,只要船上的人死绝了,那么瓦利斯号的事故、和喀戎草的秘密,没人再挖得出来!”
“死绝?你知道船上有谁吗?”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仿佛是在诚心请教一个问题。
“是,秘书长也在船上!但我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多拖延一秒,就多一分消息泄露的危险。”胖子崩溃地喊出来,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带着绝望的祈求,“元老大人,您说过要防备耶戈尔,您也知道他没那么可靠不是吗?就算杀了他也不会对我们有多大的坏处的。”
赫连定鹰隼一般的侧脸在阴影中渐渐浮出来,他缓缓地走到胖子面前:“副会长先生,我想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无论是你这个自以为不可缺少的人物,还是喀戎草贸易带来的微不足道的利润,在我看来,都是可以随时丢掉的小棋子。但是耶戈尔,无论他怎么乖僻、叛逆、阳奉阴违,他都是赫连家的人,是……我的弟弟。”
他眼中猛然露出杀戮者的凶光,胖子惊恐地抬起头,僵在那里,脸上万分惧怕的表情定格,片刻之后,他缓慢而沉重地倒下,手脚抽搐着,嘴里涌出血沫来。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门外守卫的几个侍从轻手轻脚地进来,熟练地开始清扫现场,处理那具尸体。然后,拉西莫夫被拖了进来。
憔悴的总督大人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尸首。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干净,喃喃道:“下一个是我,是吗?”
赫连定微笑了,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放松:“怎么会呢,总督先生。从一开始,你就很配合我们,虽然不太情愿,但你比副会长先生老实多了,也没什么别的心思。”
拉西莫夫低声说:“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我保证你会过上那样的日子。”赫连定无需示意,一个侍从把那把处理过的凶器递到总督面前,那刀上冷冷的杀意让拉西莫夫一个哆嗦。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接过刀,就相当于把所有的罪责都担在了自己身上。
“你杀了副会长,是因为多年来他胁迫你制毒,现在又谋杀了执政官,你忍无可忍。”赫连定的声音并不强硬,但是不容反驳,“元老会非常明白你的情况,你是个懦弱、胆小但良心尚存、最终奋起反抗的可怜人,你去自首的时候,我会给大法官上建言书,请求他从轻判决。你要知道流放也分很多种,有的边缘星球与世隔绝,风景美丽,宛如世外桃源,和刻耳柏洛斯完全不一样,人在那里会过得很愉快。”
拉西莫夫感觉那冰冷至极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着,他伸出哆嗦着的双手,咬牙拿住了那把刀子。
下一刻,出人意料地,拉西莫夫举起那把耀眼的匕首,狠狠地刺向地上的那具臃肿的尸身,一刀,两刀。
待他抬起头来,汗水和泪水一起划过了他的脸庞。
赫连定还是那样淡淡地笑着:“我完全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恨他。”似乎完全不在意拉西莫夫看向他的眼神,也是那样怨毒、愤怒,恨不得那把刀子是刺在他身上。
拉西莫夫颓丧地跌坐在地上,赫连定走过他身边,低下身来,用郑重之极的声音说:“是你当初救了我的小耶戈尔,我永远感激这件事。所以不必担心,你的下场不会这么悲惨。”
第三十六章
耶戈尔被绑在椅子上。
医用胶带缠得非常凌乱,横七竖八,把他紧紧地缚住,动弹不得。
耶戈尔使劲地向前挣去,他焦急地几乎失态,睫毛上有细小的水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游竞,你个混账,快解开我!”
一道懒洋洋的声线传过来:“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嘴也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