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倏然冷下脸来:“怎么倾剑阁之力,都治不好这点小伤?”
秦越道:“其实这只是看着吓人,内里的伤早全好了,不影响行动的。”
“谁关心你内里的伤?”沈意微微冷笑,把手上雕花木盒放在桌上,坐在了秦越对面,“我只关心看起来好不好看。若是不好看,碍着我眼了,就连人带手扔的远远的,少让我看见。”
“……”秦越无奈,“阿意。”
沈意盯了他一眼,伸手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各色菜肴,大大小小摆了一盘,然后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这位客官,承惠一千两。”
一千两!沈笑笑纵使猜到她娘要宰秦越一顿,却没想到这样痛下杀手。她悄咪咪看了秦越一眼,只见秦越毫无怨言地从怀里掏出张一千两的银票来,放在了沈意面前:“够吗?”
“不够。”沈意慢条斯理道,“我还没说完,是一千两一道菜。”
“……”秦越数了数盘子,又掏出了几张银票,“这是我身上带的所有钱了。”
沈笑笑非常自觉地数了数钱,然后放到沈意手心:“一共六千两!还差三千两!”
沈意点点头:“本店小本买卖,可不做霸王餐的生意。剩下的,客官留下来干活还账可好?”
秦越还能说什么?当然只能说一句:“全凭小老板吩咐了。”
沈意于是指了指满桌的菜:“等会儿这盘子归你洗了。”
秦越从善如流:“好。”
沈意从看到秦越的手就冷下来的脸色这才好看点,然而看到秦越满目纵容的笑意,又觉得可恨,还想找茬发作,忽然门外闯进来一人,冷声喊道:“秦越!你给老子滚出来!”
沈意回首看去,正看到裴元直黑甲黑袍,大马金刀地走进来。裴元直看到他面容,硬生生停下脚步:“……沈意?”
沈意微一挑眉:“裴元直。”
裴元直定定看了他好久,才想起来边上还有人,于是又看了一眼秦越和沈笑笑,想到秦越说的“这是我和沈意的女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人家一家三口。
——鬼扯的一家三口!裴元直怀着微茫的希望问沈意:“这姑娘,是你的女儿?”
沈意道:“是的。”
裴元直不甘心:“是你和秦越的女儿?”
秦越道:“当然,亲生的。”
裴元直深吸口气:“亲生的?你们两个男人,怎么生?”
秦越似乎是笑了一声:“那就不劳裴将军关心了。”
裴元直心情复杂地望着沈意,半晌才道:“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难道我连参加你孩子满月宴的资格都没有吗?”
“没有满月宴。”沈意道,忽的笑了笑,“当然,也不需要。”
裴元直蹙眉道:“怎么会不需要呢?是不是秦家因为你是……男人生子,所以不让办满月宴?”
“不是。”沈意望着他,坦然道,“不需要,因为我是魔修,沈笑笑也是魔修。我们魔修,没有办满月宴的规矩。”
裴元直望他半晌:“你真是魔修?”
沈意道:“是。”
裴元直端详着他,摇摇头:“可是魔修都身缠黑气,恶贯满盈,你却不是这个样子。”
沈意站了起来,随手召出黑气缭绕在身边:“你说的是这个样子么?”他说着慢慢踱到裴元直身前,轻声道,“至于恶贯满盈,我乃九界魔君,魔修所做一切事,都出自我的示意。你们常说魔修杀生无数、扰乱帝宫、毁坏道统,此乃魔修三大罪名。而这三件事,除了杀生,其余我都鼎力支持——裴元直,你说我算不算恶贯满盈?”
裴元直听着,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不是这样的,沈意,你不是这样的人。”
沈意微微一愣,正要挣脱,却觉得裴元直力气之大,竟然叫他一时挣不开。他看向裴元直,却见裴元直蹙着眉头望着他:“你不是这样的人,沈意,我知道的。你或许小心思多,但那是因为你少时为秦家仆从,必须算计攀附才能活下去,不是你的过错。沈意,你……很善良也很真诚,认定了对谁好,就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说着忽然一窒:“所以你为秦越堕入魔修,是认定了要对他好吗?”
沈意又冷下脸来:“我没说过这话。”
裴元直却当他是默认了,忍耐半晌,终于还是压抑着愤怒道:“为什么是他?他有什么好?当初神微试炼时,你一夜筑基,他是如何对你冷嘲热讽的,你忘了?那时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被他排挤掉了,哪还会拜入神微!”
裴元直越说越气:“他是不是一直胁迫你?后来他叛出神微,是不是也胁迫你,要你和他一起走?对了,秦越这人从小趾高气扬惯了,从来见不得人比他更好,你一朝爬到他头上,是不是受了他很多折磨?他还害你堕入魔修!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沈意却道:“不是,他从未胁迫过我,这些全都是我自愿的。”
裴元直手下一紧,几乎要把沈意手腕掐出个窟窿:“……为什么?你就这样——喜欢他?”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静。沈笑笑瞪大了眼睛,看看秦越又看看沈意,嫌弃地摇摇头;而秦越则扬眉望着沈意,刚想笑,却被沈意的回答给堵了回去——
沈意说:“不是。是因为我脑子傻了。”
秦越:……
裴元直回过神来:“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沈意?你想回来吗?只要你说一声,我一定帮你。”
沈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动声色挣开他的手:“这倒不必了,我做魔修做的挺自在的。”他说着顿了顿,“我听说你想剿灭魔修?我必须解释一下,魔修不过是一个偏见的称呼罢了,我们正式的名字是‘狼山殿’。狼山殿纪律严明,赏罚得当,成立的宗旨不是为了作恶或者杀人,而是为了颠覆天道。我们和盛朝没什么仇怨,也不会阻碍皇帝复位,但是若是你一心要来招惹我们的话——”
他眯了眯眼睛:“我也不会因为跟你是旧相识而手软。到时候生死不论,裴元直,劝你三思而行。”
裴元直哑然半晌,才道:“沈意,你对秦越百般留恋,对我就这么无情?”
沈意微微冷笑:“若是他在你这个位子,我对他会更无情。”说罢又望着裴元直,沉默一瞬,才低声道,“裴兄,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三生有幸。只是有些事情,远在这些儿女情长之上。所以,抱歉了。”
他说罢也不再逗留,转身便上楼而去,留下秦越和裴元直,还有一个沈笑笑面面相觑。
裴元直神思有些恍惚,用一种空洞又不甘心的眼神看了秦越半晌,直把他看的心里发毛,才道:“是我的错。是我陪伴他的时间太少,而且也来的太晚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像是把这些年魂牵梦萦、耿耿于怀的东西全都扔掉,然后怀着满心伤神,失魂落魄地走了。
沈笑笑吃了顿免费大餐,又看了场三角大戏,还是关于自己爹妈的,此时心满意足地一擦嘴巴,指了指桌上碗碟,拍了拍秦越肩膀:“记得洗碗哦!”说着就溜溜达达地跑了。
而秦越——我们呼风唤雨、名满天下、睥睨众生的秦道主,看了看满桌碗碟,最终认命地撸起袖子,洗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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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二楼,沈意独自坐在窗前,默默出神。
裴元直今日提起的事,已是十来年前的旧事,那时他刚穿来这个世界,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秦越的脸。
少年秦越带着玉冠,一身中正平和的神微宗长袍被他穿的松松垮垮。他望见沈意醒来,眼里亮晶晶的都是轻浮,然后他凑近沈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他把手上丝绢往沈意脸上一糊,嫌弃道:“小椅子,你脸上都是泥,脏死了。”
后来,后来他擦干净脸,秦越又色心大动,一副要霸王硬上弓的架势,他拼死反抗,谁料秦越凑近他耳畔,直接揭穿了他太子卧底的身份。
太子啊,那真的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的太子还是如今这个皇帝的哥哥,原著中要灭秦家满门的。他本以为秦越对这天大的祸事一无所知,谁知他心里一清二楚呢?
初次见面,秦越就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印象。他吊儿郎当,轻浮好色,又机敏过人,手腕了得。慢慢的,他和秦越从互相嫌弃到互相欣赏,协力完成了神微试炼,又合作扳倒了太子,从此结为同盟,神微宗也好,游历天下也罢,都是形影不离——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就不离到床上去了。
这都怪他自己,沈意心想着,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他傻傻地撞上去了呢?
事已至此,他从不后悔。但是裴元直那一番热烈的心意,不免又让他想到——万一呢?
万一当初他选择的是裴元直,又或者,万一他根本就没有穿越呢?
或许他在裴家安然度过一生,远离一切风云变幻,和众人一样仰望高不可攀的秦道主,且从不曾见过天道的狰狞面目。
或许他在现代拼搏奋斗,作为孤儿院众人唯一的希望,努力出人头地,或许埋怨这不公的世道,但永不曾想着颠覆世界。
如果是那样——
他倒更庆幸遇见秦越,遇见这样一个从不自我怀疑,从不屈就妥协的人,遇见这样一把烈火,叫他心甘情愿抵死缠绵,化为灰烬。
冥冥中机缘巧合,他没有化为灰烬,反倒是握住了魔君的权戒——这何尝不是他的道缘?
沈意微微笑了下,透过窗外永湖的波涛,隐约看见了天下灯火,万户捣衣,看见了现代的车流霓虹,匆匆行人。
而他,透过灰暗的云层,默默俯瞰这一切。
魔?他当然是魔。
恶?却未必是恶。
沈意出神地想着,却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秦越走了进来。
他没有回头,直到秦越在他身后坐了下来,把双手从后面伸给他看,还道:“你看,我洗完碗了。”
他修长有力的双手因为在冷水中浸过,有些发红,更衬得手上伤口狰狞可怖。
沈意一下就毛了:“你还嫌伤不够重是不是?”
秦越道:“是你要我洗碗的呀。”
“我那是——”沈意转过头去看秦越,冷声道,“我那是气话!”
秦越见他终于转头看自己了,忽然大笑起来,笑完在他额头上吻了吻:“那我碗也洗了,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沈意看他半晌:“很好笑吗?”
“……”秦越敛了笑,“不,不好笑。”
沈意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了,但是想到东荒之战中,秦越被天道毁掉灵脉,本十死无生,偏偏他为沈意挡下雷劫,受雷劫之火淬炼,竟然修复了内伤,活了下来。只是被毁掉的灵脉和右手,却怎么也恢复不了了。
剑阁和沈意自己为秦越搜寻了无数天材地宝,全都无功而返。可是就算没办法根治,那么多珍宝,总不会连他皮肤上的疤都不能消去一点点吧!
沈意道:“秦越,你说实话,那些药,你究竟吃没吃?”
秦越道:“既然没用,吃他干嘛。”
沈意咬牙看着他,秦越忙道:“别生气别生气,听我解释。我留着这疤,是提醒自己努力修炼,早日突破圣人境,否则天道再来一次,我们都活不了。你信我,我真是这样想的,不是故意不吃药。”
沈意更不高兴了:“灵脉都没了,还修炼什么?还是说你想加入我魔修,那倒是不需要灵脉。”
秦越笑了:“没有灵脉,当然可以修炼。你别忘了,我可是剑修。”
他伸手握住沈意的手,把他手掌翻过来,一面摩挲着他指尖,一面娓娓道来:“我总觉得,虽然我的身体没有办法吸取灵力了,但是我的剑可以。剑的灵气,或许可以称之为剑气,会不会是一种独立于灵力的力量呢?”
沈意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这真是闻所未闻,你确定可行吗?”
“我在尝试。”秦越道,“我手上没有好剑,但是剑阁山石受多年剑修浸润,论起剑气来,不必任何一把名剑差。我在剑阁呆久了,似乎渐渐能摸到一点门路了。”
沈意沉默下来:“不通过灵力修行,这还是修道吗?”
“怎么不是?”秦越反问,“按我说,就算是你们用魔气修行,也未必不是在修道。”
沈意目光一顿:“话虽如此,若叫天道知道这事,恐怕你是真的没活路了。”
“他吗?”秦越沉吟着,“他没有寄宿的身体就不能出现在人间,可见也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受到束缚。束缚他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真正的天道?”沈意懒懒道,“总之,他害怕雷劫,这就足以证明他不是天道,而只是一个伪神。”
秦越望着沈意:“那天道为什么放任他为祸人间?就算多年来他扶持修仙界和盛朝,维持六道秩序,保天下太平,但是在你我之事上,难道不是很明显滥杀无辜,怀有私心?”
沈意微微蹙眉:“我……不知道。明明知道他的存在是不公,为什么任他安然无恙?”
他看向窗外,此时正值日落,余晖照耀在永湖之上,是一片荡漾的橘色。
“秦越,你说,天道不仁,天下为公,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秦越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揽入怀中:“还生我的气吗?别生气了吧。”
沈意闻言神色一动——两人许久没见,本应该甜甜蜜蜜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秦越这样子,就抑制不了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