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粗布长袍,长发用布巾束起,坐在官衙内,微微沉思着。
他眉目温柔,灵力不显,看起来就像是乡野间的邻家小哥。若不是地动山摇、湖泊决堤那一刻他飞身而出,城主绝不会想到城中居然有一位大能隐居,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此时城主小心为他奉上茶水,清玉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谢谢。”
城主受宠若惊,又听得清玉问道:“帝都的援军什么时候来呢?光凭城中的人,可收拾不了残局。”
城主道:“在下三日前就收到帝都的书信了,只是这一路上崎岖难行,究竟什么时候能到,这谁也说不准啊。”
崎岖难行不止是因为道路陡峭,更多的是因为一路上的山贼、地方叛军还有零星魔修。帝都长久对二十九城失去控制力,地方势力崛起也是不可避免的事。若不是还有魔修这个共同的敌人存在,想来早就互相残杀了吧。
剑阁那位迟迟不对魔修出手,任他们发展壮大,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城主心想着,他已经是摄政王了,难道真想一统天下,再消灭魔修,从而顺理成章地登基吗?
这不就是当年盛朝开国皇帝盛元的道路吗!
不过这仅仅是猜测而已。事实上,剑阁秦道主已经很久没有现身过了,东荒之战后,他便开始在剑阁不声不响地隐居,江湖上只剩下了他的各种传说。
——但是这次永城出事,秦道主就算不亲自出面,也总该表个态吧?城主郁闷地想着。
清玉没注意他在想什么,只轻轻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好了。”
城主回过神来:“仙尊!”
“嘘。”清玉冲他眨了眨眼,“不要派人跟着,也不要声张,我随便走走罢了。”
城主只得答应,眼睁睁看着他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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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玉走在街上,一路走一路四下观察着,任蔓延的湖水打湿自己的鞋底。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当然知道永城中的确是有不少魔修的——这也正常,毕竟永城和东荒离得很近。但是这次永城的变故,究竟是不是魔修所为呢?还是只是单纯的地动而已?
那日,他的确也感受到了魔气波动,但是他也感受到了微弱的灵力,看起来倒像是有魔修在和修士打斗似的。
所以其实是魔修和修士打斗才引起的地动吗?清玉不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那日的确有个魔修出手了。
只要找到这个魔修,就能得知事情的真相,清玉想着。
可这个魔修狡猾的很,那日之后,清玉便再没能找到他的踪迹。
他有些苦恼地在街上走着,直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位公子请留步!”
清玉回头看去,只见是个手拿水墨折扇的蓝衣公子,眼带歉意地望着他。
见他回头,蓝衣公子大步走上前来,拱手道:“打扰了,请问豆腐街怎么走?”
清玉眨眨眼,没回答。
蓝衣公子深邃的眉目含着微微的笑意,彬彬有礼道:“在下蓝风,来永城探望一个朋友,谁知遇上这样的灾祸,可见旦夕祸福,实在难以预料。”
清玉看他半晌,没说话。
“公子?”蓝风轻轻咳了一声,“我知道我很俊俏,但是公子也不必看我这么久吧。”
清玉沉默一瞬:“你朋友住豆腐街?”
“正是。”蓝风颔首,“公子知道怎么走吗?可愿为我指条明路?”
“明路是指不了了,”清玉道,“不过可以送你一程。”
蓝风微微挑眉:“那就更好了。”
清玉又细细看了他一眼,而蓝风神色不变,脸上依旧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
最终清玉收回了目光,拂袖道:“跟我来罢。”
他转身踏水而去,身后蓝风正要大步跟上,却被迎面而来的老头不小心撞了一下。
蓝风伸手扶住老头,又很有教养地说了声抱歉,才迈步离去。
他一面走,一面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上老头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
“帝都援军明日就到,领头的不是大将军。”
名存实亡的盛朝如今只有一人有大将军衔,那就是裴家家主裴元直。
而整个帝都势力中,除了他和远在剑阁的秦越,也没什么能让人忌惮的了。
蓝风这样想着,随手把纸条碾做齑粉,若无其事地追着清玉而去。
第84章 皇帝现身
清玉熟门熟路地走进小巷, 蓝风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不断四下张望着:“哎呀这房子都塌了呀, 这边这个应该就是我朋友的家了——真是惨不忍睹,而且连个人影都没有……怎么办呢?”
蓝风站在断壁残垣前做沉思状, 半晌眼睛一亮, 笑眯眯望着清玉:“兄台你看,我在这举目无亲, 连唯一认识的朋友也不见了踪影,可偏巧遇上了你, 这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不如兄台收留收留我, 也好让我慢慢找到我那朋友,兄台意下如何?”
清玉神色浅淡地望着他, 蓝风走近几步,微微弯下腰,平视着他的双眼, 眼含笑意道:“就当可怜可怜我罢。”
那一瞬间, 他神态潇洒而又肆意,墨一般黑的眸子脉脉含情, 只简单一句话,便已然说尽了万千风流, 无边花月。
清玉刹那间陷入恍惚, 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好。”
蓝风直起身体,折扇在手心一拍:“这可太好了!兄台家在哪里?可否邀我一观?”
清玉默默看他一眼,转身打开了蓝风那“朋友”家对面的门:“进来吧。”
蓝风露出讶然神色,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这可太巧了!兄台居然就住在我朋友对面!”
清玉顿了顿,便要反手关上门,门外的蓝风一个箭步冲过来,在最后一刻挤进了屋内,一面连声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兄台别生气。”
他顺手展开折扇微微扇着,不动声色地摆了个帅气的姿势,谁料清玉冷不丁道:“风不眠?”
蓝风神色不变:“什么?”
清玉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蓝风坦然和他对视:“兄台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清玉最终道:“没什么。”
他说罢最后看了蓝风一眼,转身拂袖离去。
他身后,蓝风微微挑眉,刷一声展开折扇,悠悠然跟了进去。
“还没问,兄台是做什么的?”蓝风跟在清玉身后,随口问道。
“什么都不做,混日子罢了。”清玉在书案前站定,慢条斯理研起墨来。
“兄台说笑了,你可一点不像是混日子的人。”蓝风道。
“整日在这永城里写写字、看看景,不是混日子是什么?”清玉头也不抬。
蓝风又问道:“敢问兄台在永城住多久了?”
“三年。”清玉笔下不停,“三年前我在神微山下醒来后,就一直呆在这儿了。”
“神微山?”蓝风饶有兴趣,“神微山上神微宗,可是有名的仙门,难道兄台也是仙人吗?”
清玉依旧没有抬头看他:“是又如何?反正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个无用闲人罢了。”
他言语中带出些郁郁之色,蓝风眼都不眨一下注视着他,含笑道:“兄台不必妄自菲薄。兄台这样钟灵毓秀的人,天生就当过无忧无虑的清闲日子。更不要说兄台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世间一道亮丽的风景。”
清玉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甜言蜜语这般熟练,想来风公子平日里没少恭维人了?”
“怎么可能?我有再多甜言蜜语,也只对一人说。”蓝风面不改色,“还有,我姓蓝不姓风,兄台该叫我‘蓝公子’才是。”
“是我口误,把你叫做了我一位故人。”清玉淡淡道,“抱歉了。”
“无妨。”蓝风摆摆手,忍不住问道,“兄台这样风姿,想来故人也是一位卓尔不群之人了。”
清玉忽的笑了下:“他吗?他就是个混蛋。”
“……”蓝风,“是吗?”
“他帮我恢复记忆,又把昏睡的我扔在神微山下,不是混蛋是什么?”清玉继续道,“不仅如此,他还言辞轻浮,行为浪/荡,没事就喜欢装成纯良书生扰人清静,简直是个流氓。”
“……”蓝风叹了口气,“兄台怎么能在背后说朋友坏话呢?”
清玉反问道:“谁跟你说他是我朋友了?”
蓝风不由得讶然:“哦?不是朋友,那是什么?”
清玉看了他一会儿:“当然是敌人。谁让他是个魔修呢?他不被我抓着也就罢了,他若是敢出现在我眼前,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绳之于法的。”
蓝风在他浅淡的视线中眨了眨眼睛:“自魔修出世,的确是惹得天下大乱。但是东荒之战后,世间对魔修逐渐有了不同的看法,不少人都觉得众生平等,魔修也不过是修士的一种,理当和修士以及凡人和平共处——兄台觉得呢?”
清玉微微摇头:“杀戮是魔修的天性,此前多少血淋淋的事实还不够证明这一点吗?和平共处不过是沈——魔君,提出的不切实际的设想而已。”
“不切实际吗?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如今,许多人都认同了这个设想,或许有朝一日真能实现,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蓝风含笑道。
“许多人?不过是剑阁和帝都秦家在造势罢了,九百年了,魔修在世人心中的印象哪是这么容易就能扭转的?”清玉道,“至于剑阁和秦家为什么这么竭力洗白魔修——”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轻轻叹了口气:“秦越啊,秦越!何苦!”
蓝风眉目一动:“情之所至,便不觉得苦。”
他这句话声音极低极轻,像是在说秦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清玉依旧听见了,却道:“为了私情,拿天下人的安危做赌注,我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乾坤一掷,天下为棋,人生之乐,不过如此。”蓝风笑了笑,“何况道经也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兄台还是太心软了些。”
清玉不说话了,半晌才闷闷道:“我知道我就是太过妇人之仁。”
蓝风瞬间放弃了立场,低声哄道:“其实心软也蛮好的,我最羡慕心软的人了,特别可爱。”
“……”清玉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拿着折好的信件就走了。
“哎哎哎!”蓝风在他身后喊着,“我还没问兄台名字呢!”
“李二狗!”清玉头也不回,隐含怒气道。
蓝风闻言摊了摊手,无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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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永城官衙走进了一个戴着斗篷的人。也不知道他给守卫们看了什么,他们皆一脸玄幻地望着斗篷人,几乎是神思恍惚地请来了永城城主,而城主一见他,脸色顿时变了。
“陛——”城主激动道。
“嘘。”斗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仙尊清玉在吗?”
城主艰难地把那称呼咽了回去,小心回道:“仙尊方才离开了。”
“去把他叫来。”斗篷人道,“就说我要见他。就他单独一个人。”
他转头看了看外面,眼神闪了闪:“动作快点。”
城主连声应下:“好,好,微臣这就去办。”
城主马不停蹄地把斗篷人安置好,又去安排人叫清玉,自己则赶紧写了加紧公文,落笔只觉心脏怦怦跳,字字句句都让人胆战心惊——
“我们找到陛下了。”城主脑海中回忆起斗篷人带着血迹的袖口,又斟酌着写道,“陛下似乎受了伤,请大将军速来迎接圣驾。”
他此时也顾不得想失踪多年的陛下是怎么忽然出现的,又为什么出现在大难后的永城中,只想着赶快把这个炸/弹般的消息传递给帝都的大人物们,尤其是手握兵权的裴将军和修为过人的秦道主。
他动用了极为珍贵的灵力火漆,这是神微宗当年奉命为朝廷准备的传信符,每座城池只有两枚。两枚火漆迅疾如电地穿过千里山河,越过冰雪风霜,最终竟然飞向了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剑阁。
秦越在剑阁,这很正常。令人意外的是裴大将军竟然没在帝都,也没有亲自带兵援助永城,而是轻车简从地上了剑阁雪山,叩开了剑阁的大门。
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个重大消息即将朝自己袭来,就像剑阁弟子没有意识到,这所谓的帝都使者,竟然就是裴将军本人。
引路的剑阁弟子看着这群身着戎装、连面容都覆盖在头盔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帝都使者,心里忍不住嘲笑他们这样怕冷。而军人们不苟言笑,直入主题道:“秦道主在哪里?请他出来一见。”
剑阁弟子道:“道主不见人,你们有什么事就对首席说吧——诶诶诶!”
使者们瞬息之间抽出长刀对准了弟子的咽喉,冷冷道:“让开。”
弟子一脸吃惊:“你们居然敢对剑阁的人动手!”
别的不说,剑阁以擅长打架闻名,即使是神微宗如日中天的时候,那也是绝不轻易和剑阁动手的,更不要说现在。
可是这军中的人似乎并不了解修仙界的“规矩”,又或者是并不在乎。他们没有灵力,也不会功法,可是眼中的毫不退缩的杀气、手上森冷的利刃,都无不说明了他们虽是凡人,但的的确确是一支铁血之师。
剑阁弟子虽然经常和人斗法,但是杀过人的却是少数。此时面对军人们见惯生死的平静眼神,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还好此时一个人晃了过来,伸手弹了弹眼前的刀刃,很是和气道:“这是怎么啦?有话好好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