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并不像在宫外那般惊慌,强自镇定道:“这里可是魔宫,道主真的要动手么?”
秦越转头看一眼抓着船沿的骷髅,正要出手,却被沈意拦住了。
“等等,”他细细端详着骷髅,“这个好像是宫妃?”又望向另一个,“这个是内侍?”
望朔咋舌:“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意顿了顿,低声道:“我听到他们说话了。”
几人一惊,宫女笑道:“我差点忘了,阁下是魔修呢,自然也是能听到他们说话的。”
也?秦越见沈意神色有些恍惚,伸手抬起他下巴,在他唇上吻了吻:“看着我,乖,别听了。”
别听,别靠近魔修的世界,请靠近我。
沈意回过神来,感受到师弟们和望朔的目光,脸上一红,挣开他怀抱:“行了,有人看着呢。”
秦越干脆揽过他的腰,一面老神在在地瞥一眼师弟们:“你们看见什么了?”
师弟们很快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又装模作样地互相问着:“你看见什么了?”
“我没注意哇,我刚在看那骷髅,你看那个就长得贼好看!”
那师弟心想骷髅能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你脑子进水了,面上干笑一声:“是、是啊,简直是倾国倾城!”
望朔匪夷所思地望他们一眼,沈意已经忍无可忍地开口:“行了!”
师弟们霎时闭了嘴——这可是秦越的伴侣,秦越的话可以不听,这位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要听的。
刹那的安静之中,宫女左右看了看,颇有些诧异道:“没想到道主竟喜欢男人。这也罢了,喜欢的还是个魔修。”
她忧愁地蹙起眉头:“这要是让世人知道了,道主如何是好?如何服众,如何领袖众生?”
秦越这才看了她一眼:“你操心的事还挺多。”
“那是自然。”宫女笑吟吟道,“道主是我心上人,我自然为道主着想。”
她说着低头一笑:“深宫寂寞,魔宫比深宫更寂寞。道主有所不知,魔修对道主的仰慕,可一点都不必世人少,甚至比他们更多……”
她轻轻叹口气,目光盈盈:“世人只知蝇营狗苟,即使是修士,也都是顽固不化,只知道指责道主桀骜不驯,哪里懂道主的报负和寂寞。我们就不一样了。”
沈意挑眉望她一眼,只见宫女摇着桨,远远眺望着整个魔宫,眼中倒映着黑色魔气,也倒映着辉煌灯火:“我们魔修不容于世,可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不追寻天道罢了——哈,天道!我们就是不修道,那又如何?”
她笑望秦越一眼,红唇欲滴,是晃眼的诱惑:“道主虽然修道,但是魔修的姐妹们都说,道主惊才绝艳,必不会被那劳什子天道束缚的,迟早有一日会成为魔修。您说,姐妹们说的对不对?——啊!”
宫女话音未落,脸上便被划了一刀,流出黑色的魔气来。
她捂着脸颊看去,却见出手的并不是秦越,而是沈意。
沈意半靠着秦越的肩膀,抬眼看着她:“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是你们家大人?”
那种莫名的恐惧又浮上心头,宫女强笑道:“没有谁教,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沈意喃喃自语,站起身来走近她。宫女忍不住后退一步,差点跌入魔气海中。
骷髅们又桀桀地笑了起来:“红女害怕了!”
“这魔修到底是何许人也?叫红女害怕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泡到道主!”
“唉,叫他抢先一步!道主啊!道主看看我!”
沈意听着骷髅们嘀嘀咕咕,第一次生出了杀心。
虽然理论上说,这些都是自己手下不假,可是未免太欠教训了点,沈意眯起眼睛,目光停在了叫做红女的宫女身上。
便拿你开刀罢,沈意想着,伸手扳起宫女下巴,左右端详着她的容貌。
宫女抿紧了嘴角,好容易积攒起勇气想要反抗,便听得沈意问道:“你如何修炼?靠诱惑别人成为魔修,再吸取那人的魔气?”
宫女眼神闪了闪:“阁下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她嘴上在反驳,但是神态慌张失态,全然没有了先前淡定自若的样子,一看就是被说中了心事。
原来是这样,众人不由得心道,怪不得口口声声说喜欢秦越,还劝他去做魔修。
宫女见众人神色,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败露,勉强笑道:“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我等对道主的仰慕之心,却是实实在在的。想要道主入魔,也是为道主着想,毕竟做魔修也没什么不好——”
“仰慕。”沈意手下一顿,又在宫女脸上划出划痕,黑气不断从伤口中泄露,宫女眼中也渐渐流露出恐慌来。
剑阁师弟们皆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这到底是魔修之间的争斗,还是正房斗小三那种争斗?
不管是哪种,沈意这都是碾压啊,师弟们忍不住看一眼沈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很愤怒的缘故,明明他神态平静依旧,却让人觉得非常可怕。
那种可怕,便好像这片魔气海,邪恶又神秘,甚至犹有过之。
师弟们并没多想,只道沈意是面对爱情威胁爆发了,心道果然恋爱中的人都惹不得,恋爱中的魔修更惹不得。
秦越眉眼带笑,便要上前拉过沈意,劝他别动怒,却听得沈意道:“你口口声声皆是谎言。你若真仰慕秦越,如何会想着利用他;你若真觉得魔修很好,如何又要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
秦越微微一怔,只见那宫女霎时变了脸色,姣好的脸扭曲起来,十指伸出利爪,便要杀向沈意!
“小心!”秦越想也不想拉过沈意,反手一道剑光刺穿宫女身体,那宫女闷哼一声跌落在地,钗环尽落,白发披散下来。
黑气四溢,众人只见宫女撑在地上的手飞快地发皱、衰老,布满了老人斑,瞬间从窈窕少女变作了白发老人。
宫女慌张把手往袖子里面缩:“别看!别看!”
她动作间抬起头来,只见那张美貌的脸也枯朽了。宫女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此时便看出她层层包裹的衣裳的用处来——她只要手脚缩一缩,手脸便能藏在衣裳里,遮挡住苍老的痕迹。
沈意垂眸看着她,眼中不知是怜悯还是冷漠:“你自入魔以来,凡人之躯受魔气侵蚀飞快老去,叫你痛不欲生。曾经你恨家人把你送入深宫,但是如今,你更恨自己是魔修,是不是?”
宫女大笑起来:“不错!我恨魔修!”
她伸出干瘪的手指指着周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魔修……哈哈哈!我刚入魔之时,只能靠食人肉为生,整个皇宫都是像我这样的吃人的怪物……我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却成了这个样子。”
“世人可恨,魔修也可恨,都该一把火烧干净才是。”宫女望着秦越,神色柔和下来,眼中闪烁着渴望的辉光,“道主您就是那把火焰,您是世上唯一的光!”
她猛地扑到秦越脚下,抬头仰望着他:“我愿死在您手下,心甘情愿。”
众人呆若木鸡,秦越也沉默良久,半晌抬起头来,却望向了沈意。
沈意青衫猎猎,孤身立于舟中,神色冷淡。
秦越看他半晌,轻声问道:“做魔修,这么痛苦的吗?你从未对我说过。”
沈意微微笑了:“痛苦的不是做魔修,而是眼睁睁走向既定的命运,等不到救赎。”
宫女身体颤抖起来,黑色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袖上。黑雾弥漫,四周骷髅皆悲戚哀嚎,恍如一首悲歌。
沈意听了片刻,眼中浮现出小胖子的身影来。
他说:“这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
命运?
沈意垂下眼眸望着那宫女,叹了口气:“红女,没有什么命运。”
“即使有,”他漫不经心道,“我也会为你们撕碎它,叫它化为尘埃。”
第54章 魔君出世
我会为你们撕碎命运。
“你们”?
秦越听着沈意的口吻, 目光微动, 却听得吱呀一声, 原来是小舟已然行到正德殿前,殿前的侍女们微微福身:“贵客里面请, 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秦越脑海中飞速闪过种种念头, 一时并未答话。
来到魔宫,往日被他忽视的种种细节一一浮上心头。
初见沈意那日魔兽奔袭, 他原以为是帝都“魔君”的调虎离山之计。而沈意是“魔君”的爱人,自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甚至不惜亲身做诱饵, 引自己出现。
可是如今,秦越却发现皇宫中的并非魔君。也就是说, 沈意和皇宫中这个魔修毫无瓜葛——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
秦越微微放心之余,不由得想到:沈意与帝都魔修没有关系,那奔袭的魔兽呢?那些魔兽究竟是不是帝都魔修驱使的?
曾经他对此毫无疑惑, 所有人都认定, 突袭帝都、翻云覆雨的这个魔修,便是魔界之尊, 所有魔修魔兽都受他差遣。
可是从宫女和众魔修的反应来看,那魔修既不是魔尊, 也不怎么得人心, 更不用说让人为他赴汤蹈火了。
反观那日魔兽的癫狂之态,虽然只是兽类,但是它们眼中的狂热和忠诚却如此分明, 和魔宫中这些绝望的魔修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些都让秦越心生疑窦:那日魔兽奔袭之事,那惊动天下的动静,有没有可能,并非是由帝都魔修安排的?
幕后会不会另有其人?那个人,会不会才是真正的魔君?
魔君,秦越沉吟着,他究竟潜藏在何处呢?
魔修魔兽们如此拥戴他、等待他的拯救,他又为何迟迟不现身?
秦越沉思不语,侍女们不疾不徐,笑容宛然:“道主?”
秦越望了她片刻,才冲沈意伸出手:“既如此,我们便进去吧。”
沈意笑了笑,把手交给他,不料秦越一把拉过他,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垂眼凝望着他面容。
魔君,帝都魔修,沈意。
这三个魔修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若隐若现的联系,搅乱了天下迷局。
望见秦越若有所思的目光,沈意依旧笑着,眼神却闪了闪。
秦越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他闪烁的眼神,只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两人对视着,仿佛情人甜蜜的呓语,又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试探。
侍女们手上提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明灭灯火映照在两人眼中。
半晌,秦越伸手整了整沈意飞扬的鬓发,低声问道:“起风了,冷吗?”
“不冷。”沈意嘴角泛起清浅的笑意,“我是魔修不是凡人,如何会感觉到冷?”
“是吗?”秦越眼神一顿,紧紧握住他的手,“那,跟紧我。”
沈意没说话了,任秦越拉着自己走下小舟,步步往殿中行去。
望朔带着师弟们紧随其后,伏影缠在游龙剑上,有些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夜风乍起,魔气翻腾。
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伏影啧了一声,嗅了嗅这漫天的魔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喷嚏的缘故,侍女们手上的灯笼霎时被风吹起,侍女们身影随之一闪,竟化作了一片片纸片,和灯笼一同在魔气中燃烧起来,最终化作了黑色的灰烬,消失不见。
这诡异又绮丽的景象叫众人怔愣半晌,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已然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不远处的大殿灯火辉煌。
此时师弟们才发觉,不仅侍女们随风消散了,身后的小舟和舟上的宫女也消失不见,四周只剩下他们一行人,荒芜而寂静。
但是众人都知道这魔宫中并非荒芜无人,最起码,那位“大人”就在大殿之中。
几人对视一眼,俱望向秦越。
秦越扫了周遭一眼,径自走进了殿中,青色的衣袍划出淡淡的银光,叫众人定下心来,追随着走进殿中。
魔殿中明亮辉煌,大殿的墙边一一摆放着精致的烛台,一共有九九八十一座,昭示着天子至尊至极。而在大殿正中,是一座黄金打造的御座,座前的御案上放着批了一半的折子,毛笔犹放在砚台上,仿佛主人才刚刚离开。
夜风吹拂,众人站在殿中,被无处不在的压力抑制得极为难受。师弟们忍不住四下看看:“那魔修在哪里?”
也有人壮着胆子喊道:“尔等魔物,还不快出来受死!”
自然没人应答,望朔摸着下巴环顾四周:“我总觉得这摆设有点熟悉……”
师弟们笑:“怎么,望朔师兄以往来过正德殿不成?”
望朔摇摇头,依旧沉思着,抬眼却见秦越径自伸手一指,剑光掐灭了八十一座烛台中的一只,霎时魔气汹涌翻腾!
便是在这一刹那,望朔终于想起来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这是一道剑阵!是剑阁守山三十三剑阵之首的九极问天阵!
剑阁的剑阵,怎么会出现在魔修的地界?望朔此时却已经无暇他顾,抽出剑来,抵御着汹涌而出的魔气,一面喊道:“小心!”
“无妨。”秦越抬手,身后万千剑影毫不迟疑,干脆利落地直冲阵眼而去!
一时间,灵力山呼海啸般充斥在大殿之中,众人恍惚间只觉得身临长河,浑浊河水汹涌咆哮,任岸边人群哀嚎奔跑,依旧无情地吞噬了万千生灵。
正哀怜时,河水奔腾千里之外,转而安静缠绵下来,静静灌溉着沿岸农田,河边野花盛开,天上明月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