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说是这般说,心中却仍旧是放不下。
贪恋,贪念。
他背弃了一个上仙的德行。
他爱上了一个囚禁他的弟子。
若说溯玖疯魔,莲辰却想,自己才是真正疯魔了的那一个罢。
所以莲辰才会一直悄无声息地陪伴在溯玖身边,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够延长一些,再多一点点就可以了。
只是贪心如此,便会出错。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便是错了。
但幸而还有机会补救。
“我想让阿玖活着。所以……我要我余下的所有,变成他心间的另一半莲花。”
灵赭问:“他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莲辰轻轻摇头,苦笑道:“我有办法。”
第六十章 凤生-拾
溯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莲辰。
他站在那个厢房外,许久不敢推门进去。
月分为了两轮,溯玖眉心的红褪去很多。他的心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浮躁,似是入魔之人不是他一般。
屋内,熟悉的声音响起,牵引着溯玖空荡荡的心:“阿玖,怎么不进来?”
溯玖微愣,一双手抚上了门面上的雕花,深浅不一。复杂的刻印,雕出一朵华丽的牡丹,衬着两只雀儿。这浮华的东西,是与屋内那人的淤泥不染,一点都不相配的。
而今朝,溯玖有了一双眼睛。
是莲辰给他的。
他可以看看莲辰。
这道门就像是一处界限,一处屏障,推开容易,坠入也容易。溯玖缓缓地推动它,木门吱呀声刺耳。月色下,眼帘投落虚无的光,尘埃似是有了形状,飘浮至此。
溯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
清若莲花,是同人间折子戏中的多情主角一般好看,温润似一枚玉石刻的莲。
莲辰起了身,对他笑起来,和季云鹤那平凡的容貌全然不同。柳枝新意,阳春三月,好看的令人掉落莲花座中。
但这不是莲辰,这仅仅是一朵莲,供奉在溯玖心中的莲花仙。
它构了一轮梦,虚幻如真实。
“你对我下了梦境之术。”溯玖站在原地,受伤地看着莲辰,“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莲辰听了,睫毛如雨幕,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果然,你还是一下子就看穿了。”他却走近了,一指勾住了溯玖的衣衫,指腹慢慢地抚过他的手臂、肩膀、脸颊,再至那一双混暗的眸子。莲辰倾身抱住了他,存着一分依恋,“阿玖,你不好好看看我吗?”
他仰头,吻了溯玖:“这是我真实的容貌,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吗?”
溯玖一动不动,他甚至闭上了眼睛,拒绝看他。
“阿玖……”莲辰茫然地喊道。
“我这些年,做过很多梦。”溯玖推开了他,“梦到过你很多次,一袭白衣,却没有容貌。今朝……”
他扯了扯嘴角:“今朝也一样,是没有容貌的。”
只在虚境之中,便当不得真。
溯玖说完,睁开了眼睛,离开了莲辰几步之遥,环视这个梦境的四周。
它是一个牢笼,禁锢溯玖的魂息。
莲辰也不是真的莲辰,那是他的原身莲花,与溯玖心间那半朵未碎地相互呼应。溯玖终于感知到自己心间的莲花,他也明白了,莲辰是想在这个梦境中,和他融为一体。
做他心中一朵完整的莲,永生永世与他相隔两世。
溯玖愤然,悲恨溢满了他荒芜的身躯,恰似填满了怒火,却无处释放般。他握紧了拳头,施法挥向天际。
苍穹是无尽的黑夜,月亮高挂,双月,是轮回梦境。
莲辰平静地站在一旁:“阿玖,你出不去的。”
织梦就像是做一个封印,莲辰最是擅长。他有十足的把握,将溯玖困在这个梦境中,直到外面的他,完成溯玖心间那朵莲花的修复。
恨便恨吧。
莲辰是这般想的,恨着若能好好活下去,便恨着。
于此,现实中苍老的莲辰,已经坐到了溯玖的床榻边。
软塌上的溯玖闭着双眸,眉头紧蹙,一副痛苦的模样。莲辰见此,不禁眸中氤氲。他在灵赭的帮助下,将手放到了溯玖的心间。
“此后,你们便说我离开了。”他想了想,又顾自笑道,“但阿玖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不过无妨,之后该如何,便由你们开导他了。他虽固执些,却、却始终是个愿意听道理的。”莲辰隔着面具,没人晓得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他是妖界的王,是世间不多的凤凰,他也还有你们这些亲人。他应该活下去的……”
但听声音,莺莺知道,莲辰是舍不得。
他不是舍不得自己这条命,他是舍不得溯玖。
月色也沉沉。
风是呼啸而过的,今夜压抑的吓人。
择儿窝在人参精的床铺上,揉了揉眼睛。他想起白日里,南栖那一刹的失落,心里便隐隐地疼。
爹爹会不会不喜欢他用结冰的术法?
曾祖母见了也变了脸色,是不是他这个术法有问题?
择儿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愁,愁到很晚才入睡。
但当夜,择儿又是哭醒的。
他梦到自己的小鱼干都被路过的老鹰偷吃了,伤心地不得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睡着的是人参精,而不是南栖,也不是曾祖母。整个厢房内都是黑漆漆的,令人心生恐惧。以前在长沂峰,择儿晚上入睡时,人参精总会卖力地点燃一盏烛火。
为的就是怕择儿半夜一人醒来会害怕。
但今夜,人参精点的烛火被风吹灭了。
他撞着胆子下了床榻,赤着脚就跑去了南栖的厢房。
一路上,风静止了。
择儿瞧见老远的,南栖的厢房中还亮着烛火,映着一帘薄窗,有另一个人的身影。择儿知道,那是他的曾祖母灵赭。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抱膝蹲在了墙角,他并不想进去,但却想见南栖。
前几日灵赭对他的态度,择儿始终是有些介怀的。
然而,屋内的灵赭刚帮南栖疗完伤,两人都是精疲力竭,一时之间竟是忽略了外头的择儿。只因择儿还小,原身也未显现,他的气息有时候还不如一只小动物来的强烈。
屋内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不一会儿,择儿听到他们说话了。
是灵赭先开的口:“择儿是水灵经脉,掌心又生了冰霜。想来,他的原身,绝不会是一只凤凰。”灵赭提醒到,“阿栖,他同我们是不一样的。还有你这次受的伤,究竟又是为何?”
择儿竖起耳朵,似懂非懂地开始消化灵赭的话。
却又听到灵赭问:“你老实告诉我,他的另一个父亲,到底是何人?”
南栖依然不语。
灵赭急了:“阿栖,你怎么同你爹一样固执?我今日问你,并不是要亏待择儿,我们总得有个准备不是吗?水灵冰霜,是龙之冰霜。他另一个父亲,是不是龙族的?择儿根本不是一只凤凰,他是一条龙!”
再者,即便凤族败落,但南栖好歹也是凤族即将新任的凤王。他的孩子,将会是凤族独一无二的太子殿下。可凤族哪能让一条龙做继承人?龙族占了凤族的土地家园,若再认一条龙做太子,岂不让众人笑掉大牙。
“若是龙族之人,你们迟早是要兵戈相见。早些告诉我,我好有个应对之法。”灵赭今晚是硬下了性子,非要知道择儿的另一个生父。
只是灵赭是不知,南栖与苍玦,哪需迟早。
他们已经见过了,还打了一架。
南栖的伤已经恢复了许多,他是新生的凤凰,愈合能力十分强。眼下他的背上,已经显少有烧伤的痕迹了。他望着晃悠的烛火,一道疤是长在心里的。
他道:“他是天界龙君,苍玦。”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恐有雷鸣之响。
但婆娑河几千年都没落过一场暴雨,今日怎么偏偏就要落雨了?
难道……
灵赭来不及训斥南栖竟是同这等人物牵扯上了关系,便急急冲出了厢房的门,转身隐没在黑夜里。
雷声一旦落下,雨夜生魔。
难不成是溯玖那边出了事?
初夏里的第一场雨闷声落下,珠玉般大小的雨滴打在了择儿身上。他把脸捂在膝盖上,寒冷的潮湿包围了他,像是画地自牢之后的拘谨。择儿的呜咽声,引起了南栖的注意。
“择儿?”南栖连忙将他抱起,护在怀里抱进了屋,为他脱去了湿漉漉的衣衫,“怎么坐在外头?怎得哭了?不舒服了?身上怎么都是伤?!”
择儿抿紧了唇。
南栖心疼的要命,将额头抵过去,贴着择儿的脑门:“看看爹爹好不好?”
择儿摇头。
“择儿听到了多少?”
“全部……”
“……”
“爹爹,为什么曾祖母说我同你们不一样?什么是龙呀?”他伤心极了,哽咽着问,“手里结冰是不是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去冻小鱼了,我再也不去了。”话正说着,择儿的掌心因为情绪激动,又是生出一层冰霜来。
他吓了一跳,猛地甩开了手,往后退去。
“不是我,是它自己出来的!”择儿立刻辩解。
南栖丝毫不在意,他靠近了,用凤火暖了择儿的掌心,为他调理里身体中的水灵气息,把那些冰霜之气压下去许多,也帮他愈合了伤口。择儿出现这种情况,大抵是因为他分化原身的日子不远了。正如他们所见,择儿的的确确,将会是一条龙。
可南栖却想,择儿是凤凰也好,是龙也罢。
择儿便是择儿,是他拼死带来这世间的孩子。
“没事的,择儿。你原身分化的时间快到了,爹爹一定会陪在你身边的,别怕。”南栖把紧张的择儿放到床榻上,想让择儿睡下,“还有,不管择儿是什么,爹爹都不会离开你。”
南栖的温声细语,是择儿最喜欢听的。
他吸着自己的鼻涕泡泡,不停地揉眼睛:“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南栖抓住了他的手,向他保证:“真的,我不会骗你。择儿若是累了,便先乖乖睡一觉。明日,我们就去摸小鱼,好吗?”
“唔,我不敢睡。”
“怎么了?”
“我会做噩梦。”
南栖俯身亲了他的额头:“不怕,爹爹在。对了,你想念安昭叔父吗?我们明日就去兔子山找他好不好?”南栖算着日子,也差不多该去找安昭了。
也不知道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我想的,我很想叔父。爹爹,那我早晨醒了你也在吗?”择儿被南栖又亲了一下,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浑身软绵绵的,紧接着问,“爹爹,你不疼了吗?”
南栖摇头。
择儿立刻就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般,钻进了南栖的怀里,恢复了往常的粘人态度:“那爹爹可不可以今晚抱着我睡呀,我想贴着爹爹睡。”
南栖哪有拒绝的道理:“好。”
“以后每一晚都抱着我睡!”
“好,好。”南栖笑着道。
择儿这才安下心来,终于有了困意。
他打了个哈欠:“外面的雨,下的好大啊……”
沙沙沙——
闪电划亮了半个天际,屋内的烛火熄灭了。
雨夜中,有
安眠的南栖父子,自然也有不眠之人。
溯玖的眸中,落了一丝猩红。
他挣脱了梦境,打碎了莲辰的幻影,最终是在时隔多年之后,看到了真正的莲辰。
他眸中的赤红渐渐褪去三分,似醒非醒,却及时抓住了想要逃脱的莲辰,毫不留情地挥开了他的面具。
入目的,是一张布满褶皱,苍老到不像话的脸。
世间百态,诸苦皆尝。
“不——”莲辰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缩到了一处角落中,涩涩发抖起来。他的面具碎了,他的丑陋被溯玖看的一清二楚。遮掩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让人梦碎了。
溯玖该有多失望?
他不应该醒来的,莲辰明明在那个梦境中,为他创造了一个昔日的自己。
可为何……
为何溯玖要醒?
为何命运要这般对他?
被曾经挚爱的恋人看到自己衰老的模样,再让见着对方一点一点失望透彻,这对莲辰来说,比死更绝望,更虚无。他浑身战栗,一头白发披散,眼泪不断地从失了色的眼中溢出,浸满了他脸上的褶皱沟壑。
丑的吓人,也丑的令人顿生自卑。
溯玖朝他走近了,莺莺和赶来的灵赭皆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此刻的溯玖是清醒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莲辰,随后,迟疑地唤出了二字:“师父?”
莲辰咬牙,低着头,把脸伏在了地上。
梦碎了。
碎的是莲辰自己的那场梦。
可随后,溯玖竟是缓缓地蹲下了身,不顾所有地倾身抱住了缩在角落中的莲辰。
冷面如他,却哽咽着像个孩子:“师父,我好想你。”
而不同于婆娑河的暴雨连连,天界中,四下安逸,夜里静的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
嘉澜同云渊一起住的寝殿内,进来了一个黑影。他迷晕了看守的侍卫和侍女罗儿,也用术法让云渊睡得十分死沉。他一手拿着一把破除屏障的利器,一手伸过去,抚了嘉澜的脑袋。
竟是万分爱怜的。
嘉澜翻了个身,大概是被他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