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赭的眼泪落下,摸着南栖的脸,点点头,应了他。
时隔三百一十九年的重逢,物是人非。
灵赭微微叹息:“阿栖,祖母已经老了,眼下只有你能完成你爹的遗愿了。”
……
择儿在外玩耍,不知道里头的南栖究竟是交谈了多久,连月色都快挂上了枝头。择儿玩累了,蹲坐在草地上休息。三个人参精也滚倒在一旁,叽叽咕咕地用择儿听不懂的话聊天。择儿寂寞地朝屋子的方向望了望,肚子不适时宜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小璟立刻道:“择儿,你饿了吗?”
择儿年纪尚小,虽是龙凤所生,却还需要和一般的小妖一样填饱肚子。
他红了脸,觉得不大好意思:“我好想吃烤鱼。”
小璟一听,来劲了。自从有了人形,他做什么都方便,捕鱼更是一把好手。婆娑河内的溪水清澈有灵性,里头的小鱼也比外头的肥。小璟挽起袖子,决定为择儿好好露一把手。
哪想他还没出动,南栖便打开了院落的门。
择儿起身,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南栖见了,弯腰朝他招手:“择儿,过来见曾祖母。”
择儿呼了口气,回想起溯玖的疏远,突然有些害怕再见一个生人。他左右望了望,陌生的场景令他不安。他犹豫万分地看了一眼南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主动牵住了南栖的手。
所幸灵赭很是喜欢择儿,满目都是慈爱。
她身有烧伤,怕吓着择儿,便隔了一段距离同他讲话。择儿也乖巧,灵赭问什么他便答什么。灵赭心中欢喜,便在手中幻化出一朵凤火做的花,放到了择儿手中。
“这是火,可是它不烫!”择儿抿起嘴角,很是新奇,他笑着说,“曾祖母,这个真好看。”
“这是凤火,它很厉害,也很温柔。”它是每一只凤凰保护自己的武器。
择儿捧着这一朵凤火生成的花,期待道:“我也想要凤火。”
“待你再长大些,有了凤凰原身,你爹爹就能教你用凤火了。”灵赭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脑袋,又担心他看到自己手上的肌肤会吓到。一只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最后讪讪地缩了回来。
南栖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择儿,灵赭见了,笑着说:“你这眼神,同你爹当年一模一样。”
南栖没反应过来。
灵赭便道:“他带着你刚回凤族的时候,便是这般看着你。说起来,你们父子俩真是像极了。都困在一个‘情’字上,耽误许多。此次,可不能再为此走错了路。”
才一说完,不等南栖回答,择儿的肚子倒是先替他回答了。
咕噜噜——
咕噜噜噜噜——
择儿羞红了脸,小小的舌头舔了舔上唇,破罐子破摔:“爹爹,曾祖母,你们都不吃饭吗?天都黑啦,怎么还不吃饭呀?”
第五十五章 凤生-伍
择儿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糕饼,他也是第一次吃糕饼。
以前在山里,安昭都是逮着什么就喂他什么。后来,他再大一些,就学会了自己摘果子摸鱼,时常吃个烤鱼就觉得是人间美味了。哪吃过这些精致的点心,这简直比他小时候吃的蜂蜜还香甜。
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特别高兴地晃着小脚丫。
便连送糕饼来的莺莺都不禁笑出了声:“小殿下,您慢慢吃。若是不够,奴婢再去拿一些。”她取出一盒荷花饼,递到南栖面前,“殿下,这是您幼年时最爱吃的。君上吩咐过我,特意要人做一份带来。”
南栖一见到这个荷花饼,就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荷花饼软糯甜腻,入口即化。像极了东昇衣衫上的一席香,他屋中总用荷花气味的檀香。
荷花雨露,是漏雨连篇的夜,也是南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爹爹和父君起争执。
隔着一帘纱,南栖当初年幼,听的并不真切。
他的父君沉着面,一言不发。
而他的爹爹,声色哽咽,卑微至极:“那晚,你杯中的催情散,是我下的。阿栖也确实是你我的孩子,我吃了凤凰草。”他情绪颇为激动,起身,用力拽掉了自己王冠,披散着墨发,眸中含泪,“你可以看着我同别人成婚,我却不愿意此生违背自己的心意!”
东昇落下一滴泪,砸在渠奕心间。
东昇望着地上那个沉重的玉冠:“我父君临死前,让你好好照顾我……照顾这个玉冠所附加给我的身份。”
渠奕就站在东昇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的命是你父君救的,你是我的侄儿。”
“我喊你一声叔父是给尽了你颜面!”东昇狠狠打断他,“你区区一个臣子,也敢同我攀亲带故?”
东昇冷笑,仿佛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都在自己父君死的一刹那,成了过眼云烟。
“渠奕,你不该发现的。你若不发现阿栖是你的孩子,我们之间维系的谎言便可以一直安好下去。”他扯了扯嘴角,“阿栖是纯血的凤凰,凤族有了这个后嗣,我便不用再同别人成婚了。”
东昇是固执的,他忘不了这段情。
即便这段感情里,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人的强求。
“王,你会后悔的。”渠奕闭上眼,冷清地说。
“别喊我这个称呼!”东昇一把抓住渠奕的衣襟,气势逼人,却也可怜,“我不会后悔的,这是我的决定!渠奕,你也一样,我不会让你成婚的。”
“……”
“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会让你和别人有善终!”东昇的脸颊湿了,泪水是咸的,也是苦的,“催情散……你可是堂堂天界凤君啊。你怎会被区区一杯催情散左右?渠奕,你对我到底是动了心的,不是吗?”
风拂过那一帘窗纱,床帐,遮天的雕木所成的花。
东昇吻了渠奕,带着泪水的苦涩,也带着他的不甘:“我已是凤族的王,你是我的臣子,所以我现在命令你……”
渠奕移开了目光。
东昇便笑了:“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抱我。”
……
南栖陷入回忆,直到择儿把最后一块荷花饼放到他面前:“爹爹!”
南栖回过神来,只见择儿已经一口气吃完了这盘本该属于他的荷花饼,唯独留下一块给南栖:“爹爹,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他是见着莺莺说这份荷花饼是特地给南栖做的,才来多问一句。
莺莺:…… 她甚是无语,原以为择儿是暖心的要留给南栖吃,没想到只是问一声。
南栖当然是不吃的,择儿欢快地拿过最后一块荷花饼,一口咬下去。心中顿时都是满足感,他朝着南栖撒娇:“太好吃了,比小鱼干好吃多了!爹爹,我以后能不能每天都吃这些啊。我会很乖的,你让我每天都吃这些吧。太好吃了,从来没吃过!”
“那你要开始识字念书,我便答应你。”南栖的指腹抹过了择儿的嘴角,替他擦去碎屑。
择儿因南栖的允诺,高兴的不像话,一整晚都粘着南栖不肯撒手。第二日,也是早早的起床跟着莺莺习字。
他缺失了南栖八年的关爱,如今掉进一个蜜罐子里,必然是甜到发齁。
南栖头一回养孩子,又恰恰不是陪着择儿长大的。他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确对待孩子的方式,就一贯的溺爱。
便连今日去见凤族中存活下来的其余凤凰时,择儿也跟着他。
今夜,他好不容易哄睡了择儿,才出来松口气。
月色高挂于婆娑河,万物宁静。
溯玖坐在婆娑河的庭院中,拎来一壶灵赭酿的梨子酒。
“是梨子酒?”南栖嗅到了香气,“我记得这是祖母最拿手的甜酒,当年爹爹甚是喜欢。”
溯玖听此,幻化出另一只酒杯,也为南栖满上一杯:“见过其余凤凰了?”
“见过了,他们说愿意一直追随我。”
“嗯,你与姥姥聊过之后,是何打算?”
南栖坐下,心平气和地抿了一口酒:“你呢?你又想继续做什么?”
“你既然已经醒了,我便不打算继续留在婆娑河。”溯玖一口饮尽杯中酒,眉心那一道朱红扎眼。他再次满上酒杯,发现其中落了一片细小的花瓣,应是随着春日的夜风,从不远处的花枝上吹落的。
溯玖道:“我会再去衡水河岸,让天界不得不继续应付我。”他抚住自己的心口处,“我这里好像有东西要碎了。”他说的正是那朵护住他心智的莲花,但他本身不知道这是朵莲花,也不知道这是莲辰替他放进去的。
但溯玖是知道的,这是一份牵挂。
南栖终于道:“其实,我涅槃的前一晚,见过你身边的季云鹤。”
溯玖手中的酒杯被捏碎了。
南栖问:“他便是莲辰上仙,对吗?”
“他是,也不是。”溯玖深深道,“他不过是莲辰用自己心间的莲花,幻化的一个凡尘少年。莲辰向来警惕,做事从不露出马脚。也许连那季云鹤的长相,都不是他自己的。”
不然,如何会有人认不出季云鹤便是当年扶风阁身份尊贵的莲生上仙。
南栖的思绪飘至那个雨夜:“他要我规劝你,别在执迷不悔了。魔生孽障,你即使现在能够控制这一切,那么以后呢?魔的力量,始终会吞噬你的。”
当溯玖心间的莲花湮灭,便是他入魔的尽头。
可溯玖却问:“阿栖,若你今日是我,你该如何?”他手中的酒杯化作齑粉,随风而散,溯玖面目俊逸,生的与他的母妃一般多情,但旁人见着只觉得后怕。他是魔君溯玖,曾侵占自己的恩师,也曾大杀四方、弑父夺位。
“对他,我毫无办法……我只能在衡水河岸,像个幼儿一般无理取闹。我也觉得自己可笑,但我有何办法?!他当年说走就走了,音讯全无,我找了他那么多年!我以为他死了,便也想跟着去死,谁知他还活着……”
活着,却不要与我见面。
溯玖是记得的,在汒山的日子里,他身处黑暗,是莲辰温暖了他。
他也问过:“师父,你恨我吗?”
彼时的莲辰在他身下出了一身薄汗,颤抖着唇,没有说话。
溯玖当时没有眼睛,看不到任何,他受伤地问:“若师父恨我,我便让师父离开这里,离开我,回到扶风阁中……”
莲辰的手一颤:“那你呢?”
“我生来不受人喜爱,也不被人期待。凤族灭族了,妖界便一再欺凌我。是师父带我离开了苦海,是师父待我好!我却在师父与别的女君交谈甚好时,心生嫉妒,心生歪念,否了师父自己的意愿,还强占了师父!”
他说这些时,莲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逆徒,他亲手教出来的。
“可我不后悔,我爱着师父,所以我不会后悔!”溯玖摸索着找到了莲辰的唇,强行吻了上去,厮磨道,“等师父走了,我便一个人在此了结,绝对不会再缠着师父。”
溯玖是在赌一把,他不仅要莲辰的身,也要莲辰的心。
他知道莲辰的心是软的,是他的。
“阿玖!”
“师父,没了你,阿玖才是真的坠入黑暗。”他那时没有眼睛,不会落泪,声音几度崩溃,“师父为何就不能做我的光呢?就属于阿玖一个人,再没有其他人。”
莲辰终是心软的,他摸着困苦的溯玖,轻声道:“阿玖……”
“师父。”
“我不恨你。”莲辰望着他的脸,百感交集,“你是我带回扶风阁的,是我养大了你。你若有错,那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如此,我怎会恨你……”
“师父,真的吗?”溯玖听了,终于达成所愿,激动地吻了莲辰,“我要去寻一双眼睛,我要看一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师父!”他像个孩子一般高兴。
而莲辰,听了这话,却出神了。
他望着自己已经出现苍老褶皱的手,苦笑了一下。溯玖是看不到的,他并不知道莲辰的苦楚。只一遍遍地问他,师父,你说好吗?我去寻一双眼睛,我要看看你……
“……好。”莲辰伸手主动抱住了他,如往常一般温柔。
可莲辰却又出尔反尔,一走了之。
他为了离开,甚至伤了溯玖。
于此,想到这些,溯玖焦躁地挥开了桌上的那壶酒。
南栖按住他的手:“姥姥要我向天界夺回凤族领地,然后追随爹爹的遗愿。我要带着他们隐居于三界,守护余下凤凰的生命。凤族眼下支离破碎,所剩的凤凰也不多,我若强行带着他们同天界开战,怕是会将凤族最后一丝希望泯灭。”
溯玖没有回话,他不知道南栖想如何做。
“所以,我想带着还活着的凤凰们一起,投靠妖界,投靠你,我们想借助妖界的力量达成心愿。”南栖的眸中闪过一丝光,“哥哥既然要借此逼出莲辰上仙,不如就让我们助你一臂之力!若我在,你不必动用全部的魔之力量,就也不会立刻入魔!当衡水河岸的界限被跨过,我不相信莲辰上仙还会继续袖手旁观!”
此举,一招两胜,是南栖这几日细思所想后决定的。
溯玖愕然:“可你们是仙。”
“仙又如何?凤族当年为天界厮杀征战,立下多少功劳?可天界却因为我爹爹的一句想要归隐,而遗弃了整个凤族。内乱爆发的那几日里,天界无一人帮忙,天帝更是视而不见。所有仙族,为了踩过凤族,登位于天界,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