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视线始终没有自小时颜的身上移开,他后退着慌忙想要像面前的雄虫开口解释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房门口的小时颜已经摸索着往前两步,试探着又出了声:“是谁在里面?有人吗?”
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他这样的反应让钟驿顿时惊诧,盯了小时颜的双眼好半天才终于抬起手来,不确定地在朝着他晃了晃。
钟驿的动静很小,小时颜双目失明当然不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动作,钟驿眼见对方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又晃了晃胳膊,这次仍然没有得到小时颜的回应。
小时颜只是扶着墙面缓缓进门,半晌又突然开口说了句:“望凛哥哥,是你吗?”
钟驿到现在已经确定了小时颜看不见自己,他松口气的同时,眼里却又流露出一丝惋惜,他放轻了脚步挨着柜子挪动,花了好大工夫终于在不惊动小时颜的情况下挪出了房间。
只是出了房间以后,钟驿却没有立刻趁机溜走,他站在房门口忍不住回头往小时颜看去,小时颜几次出声也没有得到回应,现在像是已经确定了房间里面没有别人,刚才的声音只是他的错觉。他对这房间已经非常熟悉,现在他扶着墙在桌边坐下,低头抚着桌上几个戚所长他们替他弄来的玩偶摆件,唇角微微扬起,原本看不见的双眼却像是有光似的。
手肘支着下颌,小时颜摸着其中一个玩偶的脑袋,轻声说了声:“戚爷爷。”
房间外的钟驿与K74系统里的时颜同时沉默注视着他,十五岁的小时颜声音轻软柔和,说出这个称呼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笑,他从前经历过许多的困境和刁难,现在被人带回黎山研究所,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善意相待,被人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
经过几天的相伴,他已经慢慢卸下心房,开始去接受现在的环境。
时颜记得这时候自己的心情,因为在后来离开研究所之后,他很多时候只能靠回忆重回当初那段日子。
桌上有好几个玩偶,小时颜松开刚才的玩偶,接着又去摸另一个,声音软软的说:“望凛哥哥。”
钟驿安静的看着小时颜的动静,看他挨着揉了揉玩偶们的脑袋:“安洲叔叔……瑞……”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确定,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说:“瑞昊哥哥。”
钟驿听出了他是在熟悉研究所里大家的称呼。
而在说完这几个名字之后,小时颜顿了顿,接着又开了口:“还有戚爷爷说过的,还没见过面的……钟驿哥哥。”
这句话让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钟驿再次停下了脚步,他对自己的名字当然无比熟悉,但他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被雄虫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来,眼前的这只雄虫看起来这么小只,又瘦又弱,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可怜小家伙,连走路的时候脚步都轻得像是没半点重量。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小时颜,而小时颜根本不知道有人正在旁边看着自己,他这时候已经放下了全部心神,说完这些名字,他俯身把桌面上的玩偶们用手臂圈住,唇角带着笑,昏昏欲睡的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时颜心情复杂的将注意力从少年的自己身上收回,再看向钟驿的时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与钟驿的初见,就这样正式结束。
少年的时颜和钟驿的故事也该就这样到了头。
时颜本来是这样以为的,但等到几天过后,他才发现自己所下的判断还是太早了。
他忽略了那台来历不明的扫地机器人。
从那天晚上把小时颜的外套带到钟驿房间之后,接下来的每天晚上,只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会自动开启电源,然后和上次同样,打开房门的禁制自己悄悄溜到小时颜的房间里。并且它不光在房间里待上整晚,每次离开的时候,还都会顺手带走房间里的一件东西。
有时候是一只鞋子,有时候是一个玩偶,或者一个杯子,一颗糖果,每天早上钟驿醒来总会在发现这个东西后大惊失色,接着趁天没亮或者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把东西给送回小时颜的房间里。
而每次把东西送回之后,钟驿会仗着失明的小时颜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于是不自觉地在房间里多停留片刻,有时候小时颜在用终端听一些简单的课程,有时候对着玩偶自言自语,有时候他会坐在窗台边感受着阳光照进来的温度晃着腿轻轻哼着歌。
钟驿全都看在眼里。
当然来自十三年后的时颜也把这些事情全都看在了眼底,他不知道是该怀疑那扫地机器人别有用心,还是该说钟驿混蛋天天偷窥,还是该怪当初的自己心思实在单纯又蠢,连被人盯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感觉。
然而就算是他有再多的想法也没有用,他现在身在K74智能管家系统当中,能够做到的事情实在有限。
好在几天之后,终于又到了钟驿离开研究所回去学院的日子。
钟驿现在还是个学生,虽然主星学院每过两个月都有长达十来天的假期,看起来管理松懈,但事实上缺课少课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时颜也曾经在主星学院上过课。不过那是在他被戚所长收养的一年以后,在看不见的那段时间里,他随着戚所长学了许多东西,也慢慢治好了眼睛,这才能够跟着钟驿去学院像正常人那样上课。时颜对那段时间所发生过的事情总是印象深刻,他记得自己眼睛还没治好的时候,每次钟驿从学院回来总是会给他带许多新鲜有趣的东西,会教他使用一些方便的小玩意儿,会照顾他带他去研究所外面玩,有时候是去山道上,有时候是去山下的城镇街道,钟驿总是扮演着可靠的兄长角色,对他百般的纵容和照顾。
而每次钟驿回去学校之后,时颜总会掰着手指数钟驿回来的日子,虽然明知道他要离开两个月,却总忍不住询问戚所长和安洲他们,算钟驿究竟还有多久回来。
等到后来,他的眼睛终于被治好,他终于能够看见钟驿的样子,他也终于能够和钟驿一起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学院念书。
只不过他被分到了雄虫学院,而钟驿则待在雌虫学院。
回忆戛然而止,而现在,K74的镜头之下,钟驿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收拾着要带去学院的东西,准备离开研究所。
几个战魂模型被钟驿扔进了包里,他四处翻找着,最后盯了会儿床尾造型别致的扫地机器人,到底还是没有把它给收走:“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好好工作,扫……消灭邪恶势力,知道吗?”
扫地机器人晚上活跃异常,白天里却专注于装死,没有发出半点动静去回应钟驿。
看着钟驿故作正经的样子,戚所长在后面笑出了声,走过来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敲说:“行了,你这小鬼怎么这么多事。”
“我是在向我的战魂队长道别,老头你别打断我。”钟驿说着话,回头看了眼穿着白色大褂的戚所长,“今天你怎么没去找那只小雄虫?”
戚所长摇头:“别小雄虫小雄虫的叫了,人家有名字的,他叫时颜。”
“时颜?”钟驿把这两个字缓缓的念了一遍,细细回忆着与那只小雄虫有关的细节,并以此将两者慢慢联系起来。
戚所长低头帮他收拾了两件落下的东西,接着又说:“时颜说想自己在三楼的露台看看,我让安洲带他过去了,他现在应该还在上面。”话语顿住,戚所长始终对于这两个人还没见面这件事情十分在意,当然他并不知道钟驿其实已经私下见了时颜多次,“怎么,你终于想见见时颜了?”
钟驿连忙摇头,像怕被戳中心事似地,“老头你好多事!”
戚所长看他说话明显已经松动,于是也不再多说,抱着双臂自己慢吞吞出了屋子:“好好好我不多事,你赶紧收拾好东西滚回学院,你可千万不要去三楼的露台,更别和小雄虫说话,不然我跟你急。”
钟驿向戚所长做了个鬼脸,自己拎着东西没说话的跑出了屋子。
结果他最后还是去见了时颜。
宽敞的露台上种了不少花草,紫色的花朵爬满花架,花瓣纷纷然洒落在下方的秋千架上,而时颜正在那旁边专注的浇着花。
钟驿原本没有打算和时颜说话,他站在门口远远的看着花草树影里的那名雄虫,看他白皙的皮肤被阳光照耀,透明得像在闪闪发光,他无声地对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存在的小雄虫说了句“再见”,正打算转身离开,却没想到就在转身的时候,他听见了细微的响动声。
这声音传来得突然,钟驿有所警觉,倏地回头看去,却惊讶的发现响动传来的源头,竟然是他的扫地机器人。
那原本应该安静待在他房间里的机器人,不知道为什么会离开房间,就这么出现在他的身后,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发出了动静。
钟驿疑惑不解,正打算要抱着机器人离开,然而还没动作,那边不远处的时颜已经听见声响,站起身朝这边出声道:“谁在那里?”
钟驿愣在原地,回头正打算和往常那样隐藏动静装作没人,然而视线所及,才发觉小时颜已经朝他这方走了过来。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小雄虫眼睛看不见,根本不清楚自己的面前还有个秋千架子拦着,这么朝他的方向走过来,眼见就要绊在架子上摔倒在地——
“小心!”钟驿的身体反应比意识更加迅速,还没等想好,人已经冲过去稳稳抱住了正要跌倒的时颜。
第9章
研究所露台上的监控镜头没有在室内那么角度丰富,所以时颜身在K74的系统里,这个时候能够看到的只有两个人的背影。
然而即使是背影,他也能够感觉到当下充满了暧昧的气氛。
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再回忆起来倒不会让时颜有什么感觉,然而现在亲眼见着自己跟钟驿抱在一起,他心情仍然复杂得厉害。
在他原来的世界,他和钟驿有多久没能够这样触碰过对方了?
当初他们因为党派的纠纷被迫结婚,然而婚后两人各自分居,几天也无法见上一次面,他们在少年的时候曾经无比亲密,谁又知道后来他们虽然成为了名义上的伴侣,却再也没走进过对方的心里。
而现在,十五岁的时颜和十六岁的钟驿正彼此僵着身体抱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两个青葱的少年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于是慌慌张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的小时颜终于轻轻挣了挣,让钟驿放开了自己。
钟驿后退了好几步,目光在时颜的身上来回的晃,整个人又是脸红又是窘迫,双手垂在身侧无处安放,半晌也没吱出声来。
倒是小时颜因为看不见,似乎要比他放得开些,等到反应过来后也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开口问道:“是谁?”
钟驿退了两步,颇有种要转身逃跑的意图,然而才刚退到门口,他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给推搡了下。
他连忙后退,惊诧地看了一眼,发觉推他的竟然是他的宝贝扫地机器人。
“战魂队长?”钟驿用口型慌张说了一句,整个人跟炸了毛似的,被推得往前踉跄,整个人却趴着墙面怎么都不敢往前,仿佛面前的不是个甜甜软软的小雄虫,而是个青面獠牙的星际巨兽,“你是坏了吗?不要推我!快放开我我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小声地跟机器人说着,秋千架旁的时颜能够听见点声音,却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什么,在原地待了会儿后突然又出声问:“钟驿?”
这声让钟驿瞬间怔住,他本能地脱口问:“你知道?”
问完这句,他立刻又转向自己身后的机器人,像觉得这东西能回答他的话似的无声问:“他为什么不是叫我钟驿哥哥?”
小时颜不清楚他的小动作,只回答他刚才的那个问题:“我知道你的,戚所长告诉过我你的事情。”
钟驿发觉了时颜的问题,他那天在房间里面叫“戚爷爷”“钟驿哥哥”,今天当着人的面却是半句亲昵的称呼也不肯说出来,他也没有揭穿时颜,只是轻咳了声回应道:“戚爷爷说不放心你单独待着,要我来看着你。”事情虽然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钟驿却装得有板有眼,正经的说:“小心点,别又摔了。”
他说着伸出手去扶小时颜的胳膊,带着雄虫到了杂物较少的空地处。
身在管家系统里的时颜看到这里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而这样的明白让他顿时震撼,几乎要反思自己过去许多年间是不是真的这么头脑简单。
钟驿在他面前的沉稳形象是装的。
从最开始钟驿出现在研究所,时颜就察觉出了异样,他记忆里的钟驿和现在的钟驿完全像是不同的两个人,但到了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不是这个时空哪里出了差错,他记忆里的钟驿是真的,现在在他眼前的钟驿也是真的,不过是他仗着小时颜看不见,所以把自己伪装成了稳重可靠的模样。
而这么拙劣的伪装,他当年竟然半点也没有看出来。
就这么单纯的相信着他的“钟驿哥哥”,到现在才见到他的真实模样。
就算后来的钟驿在研究所没了之后改变成长了许多,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那么短的时间内他的性格不可能改变太多。
所以说他从少年时代就崇拜着的成熟大哥哥钟驿——事实上只是装出来的而已。
时隔多年才终于知道真相,时颜不知道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再去看他与钟驿的相处,而显然从前的他没能够看出钟驿的伪装,现在的小时颜也没有办法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