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也感到诧异,隐隐的,更生出许多不安。看向叫个不停的大黑狗,想到早年间老人讲的那些事,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别管那么多,先回屋睡觉。是不是金家的闺女,等天亮再去问。”
“我……”
“我什么我!”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犬吠,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女人打断男人的话,硬是拉着他回到屋内,小心把门锁上,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你这是干什么?不热啊?”男人扯掉上衣,不满道。
女人瞪他一眼,凑到男人耳边,将自己的怀疑尽数道出。
“都什么年月了,哪来那些古怪东西。”男人摇头。
“你别不信。”女人掐了男人一把,“仔细想想,今晚这事是不是透着古怪?听我的,今晚就呆在家里哪也别去。明天去金家之前找几个人,小心总没大错。”
男人点点头,夫妻俩关灯睡觉。
女人躺在床上,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狗吠声不再响亮,方才闭上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村中的人家,凡是被犬吠惊醒,看到金莹穿村而过,基本都上演了相同一幕。家中有老人的更是再三叮嘱,绝对不要出门,尤其是在夜里!
金莹一路走来,根本没想过要隐藏自己,遵循脑海中的记忆,很快找到金家大门前。
看着木门上斑驳的痕迹,透过门缝,捕捉到透出的几点微光,金莹咬住嘴唇,小手握成拳头,用力敲了下去。
咚、咚、咚!
敲门声在夜色中响起,村中的狗吠声戛然而止,显得异常诡异。
院中传来人声,有金满仓的呵斥,钱凤的抱怨咒骂,也有金大成拄着拐杖,穿过院子的脚步声。
“谁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金莹控制不住,双眼变得通红,小手攥得死紧,张开嘴只有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谁?”
金大成又问一句,见没人应答,就准备转身回屋。
“爸爸……”
突然,耳边传来一个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金大成猛地顿住,双眼死死地盯着大门,生怕自己是产生幻觉。
“爸爸,是我,莹莹,我回来了。”
女孩的声音再次传来,金大成确定没听错,激动地扑向大门。因为腿脚不利索,没支住拐杖,整个人摔在地上。他顾不得起来,就用双手爬到门前,抓着门板站起身,颤抖着手打开门锁,拉开大门。
“莹莹,闺女,我的闺女!”
看到站在门前的身影,金大成激动得无法言语,眼中涌出泪水,展开双臂,将女儿用力抱进怀里。
“闺女,你去哪了,爸急得要疯了,要疯了啊!”
父女俩坐在地上,金大成不敢动,更不敢放开,唯恐这是个梦,松开手女儿就会消失不见。金莹趴在父亲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出她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委屈。
金满仓和钱凤听到动静,先后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回家的金莹,两人不见半分喜意,表情中只有不信和难看。
“爸,妈,莹莹回来了!”金大成满脸喜气,没法抱着金莹起身,只能牵着她的手,抓过倒在一边的拐杖,撑着自己站起来。
“回来好,回来就好。”金满仓干笑两声,推了一把钱凤,道,“去烧水,再热点粥,炒两个鸡蛋,孙女肯定饿了。”
“给个赔钱……”钱凤习惯性地张嘴就骂,被金满仓狠瞪一眼,又看到金大成收起的笑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讪笑两声,转身去了厨房。
“先进屋,别在大门口站着。”金满仓背着手,目光扫过金莹,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晦,“丫头,是谁送你回来的,是不是警察?”
金莹没说话,低着头,抓着金大成的手更加用力。
金大成关好院门,弯腰想要抱起女儿,正对上金莹抬起的双眼。
猩红的眸子,像是流淌的血。
青白的脸色,冰冷的体温,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金大成抱着女儿,终于注意到因为激动而忽略的一切。
颤抖着手拂过金莹枯黄的发,触及瘦得凹陷的脸颊,金大成的心一点点向下沉,整个人仿佛坠入深渊,被恐怖的力量不断向下拉,直至没顶。
第113章 事了
察觉出金莹不对劲,金大成二话不说, 撑着身体将她抱起来, 不理会金满仓在身后的叫声, 直接将她抱回到屋里,将房门牢牢关上。
金莹被放到凳子上, 乖巧地仰起头,看向靠在桌旁,双手不停颤抖的父亲。
“爸爸?”
“哎, 哎!”金大成抖着声音, 借灯光仔细打量金莹, 又拉起她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触及一片冰凉, 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滑落, 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爸爸。”
金莹跳下凳子, 站在金大成面前,问道:“爸爸, 害怕我吗?”
“怕?爸爸不怕。”金大成擦干眼泪, 将女儿抱进怀里, 明知道不可能, 还是想用自己的胸膛温暖她。
“真不怕?”金莹仰起头。
“不怕, 哪有做爹的害怕闺女的?”金大成将女儿抱得更紧,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道, “告诉爸爸,是谁,是谁害了你?爸爸去宰了那畜生!”
金莹没说话,被金大成再三询问,才开口道:“是爷爷和奶奶卖了我。我被一个女人带去镇上,又卖给一伙乞丐。他们天天打我,我两天没吃饭,胳膊也被扭断。”
说话间,金莹抬起左臂,上面一片青紫,自手肘向下,呈现不自然的弯曲,明显是骨头被折断。
“你说什么?”金大成震惊地瞪大双眼,“是你爷爷奶奶?”
“嗯。”金莹点点头,继续道,“奶奶说我是个赔钱货,浪费家里粮食。爷爷也说我是累赘,我在家里,爸爸就不肯结婚,不能生儿子。”
“后来,邻村的姨奶过来,奶奶就把我装进筐里。”
“我亲眼见到姨奶给了奶奶很多钱,都藏在柜子里。”
随着金莹的讲述,金大成的脑袋嗡嗡作响,脸颊不住抖动,整个人被愤怒包围,怒气蒸腾,犹如火山爆发。
他的亲生父母就这样对他的女儿?
他和妻子还不够孝顺吗?
除了养老钱,家里这些年吃的用的,哪样不是他和妻子赚回来的?说莹莹浪费粮食,是赔钱货,他们的心是黑的吗?他们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血脉亲情?!
“我被卖给那些乞丐,他们不给我饭吃,还打我。我要是不听话,就被关在黑屋子里。”金莹靠在金大成怀里,继续道,“不过爸爸放心,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法害人。”
金大成猛然一震,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女儿,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到最后,只能收紧手臂,将女儿更紧地抱在怀里。
“爸爸,我不能留在这里太久。”金莹抓住金大成的衣袖。
“不走不行吗?”金大成沙哑道,“爸爸养着你,爸爸还能赚钱,爸爸……”
金莹摇摇头,从金大成怀里站起身,说道:“我不能留下,要不然爸爸也会死。”
“死?”金大成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通什么,脸上的焦急一扫而空,整个人豁然开朗,口中道,“没事,爸爸和你一起。等爸爸办完一件事,就带着你离开,咱们父女俩再也不分开。”
按照原有的发展轨迹,再过半个月,金莹的死讯就会传来。那之后,金大成会手刃金满仓夫妻,然后自尽而死。
颜珋曾经告诉金莹,她可以报仇,可以杀死害她的人,因为这些人同她系有因果。但不能设法延续金大成的性命。
时间一到,他还是会死。
不过,由于金莹的一系列举动,金大成没有陷入疯狂,应当不会变成厉鬼,也不会失去三魂六魄。
此时此刻,金大成固然愤怒,到底没有第一时间生出杀念。
他只是想要质问金满仓和钱凤,问一问他们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为何能对自己的孙女下这样的狠手。
“呆在屋里,爸爸一会就回来。”
金莹乖巧点头,目送金大成走出房门,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屋顶悬下的灯泡,仿佛化成一尊雕像。
东屋里,金满仓坐在床边,正一口口抽着旱烟。
钱凤在厨房里摔摔打打,热了一碗稀粥,几乎能数清汤里的米粒。心中不情愿,到底没依照金满仓的话炒鸡蛋,仅是切了一小块咸菜,点几滴芝麻油拌拌,就当是配粥的菜。
金大成推开屋门,恰好碰见钱凤将咸菜盛进盘子里,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什么赔钱货丢了省心,干嘛还回来,实在是晦气。
听到这番话,金大成的神情瞬间变得阴沉,双手握拳,支撑身体的拐杖被握得咯吱作响。
“大成?”
抬头见到儿子,钱凤吓了一跳,脸上闪过几分心虚。
见他没有当场发怒,很快又生出底气,指了指放在灶台上的粥和咸菜,道:“家里没鸡蛋,让丫头对付着吃吧。”
金大成没动,视线扫过整间厨房,发现吊在房梁下的篮子,不顾钱凤的叫嚷,伸手取下来,掀开盖在上面的蒙布,看到整齐码放的鸡蛋,想到金莹在家中的待遇,怒火瞬间上涌,高高举起篮子,猛然摔在地上。
“啊!”
钱凤惊叫一声,猛地扑上前,却没能接住篮子,只能看着篮中的鸡蛋摔碎,蛋清蛋黄流淌一地。
“大成,你这是干什么?”金满仓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再看灶台上的粥和咸菜,哪里还不明白。当下狠瞪钱凤一眼,转头对金大成道,“大成,这深更半夜的,别闹腾。孩子刚回来,先让她吃口热饭,有事明天再说。”
钱凤还想争辩,被金满仓狠瞪,到底没有开口,只是心中对金莹的厌恶变得更深。
“明天再说?”金大成喃喃念着,突然走向灶台,一把抓起放在案板上的菜刀。
“大成,你要干什么,快把刀放下!”金满仓和钱凤都是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叫道。
金大成不理会两人,一把推开拦在门前的金满仓,走进内屋,找到上锁的柜子,举起菜刀就砍。
几声钝响之后,柜锁被劈开,金大成扯出压在上层的衣服,找到被蓝布包裹的一沓钱。都是十元五十元的票子,加起来正好一千块。
“大成,你到底想干什么?”金满仓怒斥道。
“干什么?”金大成转过身,猛然将钱甩到金满仓和钱凤的身上,“来看看你们卖孙女的钱,来问问你们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混账!”金满仓勃然大怒,举起旱烟袋就要教训儿子。
这一次,以往任打任骂的儿子完全变了个样子,一把抓住他的旱烟袋,当场折成两段,狠狠丢在地上,菜刀指着金满仓夫妻,厉声道:“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是不是?莹莹是我的女儿,你们的亲孙女。你们怎么就忍心那么对她,还把她卖给人贩子?!”
“你们知不知道那都是群什么样的畜生?!”
“就因为她不是男孩,你们就能狠下心?”
“男孩就那么重要,女孩就不是人吗!”
金大成越说越怒,脸颊脖颈涨得通红,额角鼓起青筋,整个人都因愤怒发抖。
“从莹莹落地,她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我和春赚来的?是,你们帮忙照顾,可她是你们的亲孙女,这点亲情都做不到吗?”
“退一万步,我和春给你们的养老钱,村里算是数一数二,你们就能那么狠心,把我的闺女不当人看?”
“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你们逼着春,逼着我,说什么没儿子就是不孝,不听老人话就别进家门。你们光想着儿女孝顺,想过你们是怎么对儿女,对孙女的吗!”
金大成将满腔愤怒倾泻而出,双眼爬满血丝,五官扭曲狰狞。金满仓和钱凤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加上害怕,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
一口气吼出心中的愤怒,金大成忽然感到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金莹已经没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再活过来。眼前两人是他的父母,他气,他怒,他恨,他恨不能当场将一切了结!
菜刀握在手里,只要挥下去,就能将怨恨和愤怒发泄出去。
他几乎就要这么做,金莹的声音忽然传来,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仰头看着他,道:“爸爸,不要。”
她回来的目的是救出自己的父亲,不让他化成厉鬼,不让他失去三魂六魄。金满仓和钱凤卖掉她,是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因果系在她的身上,不应该让父亲来背。
借着灯光,金满仓和钱凤看清金莹的样子,都是大吃一惊,仓皇失措之下,先后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身。
金莹越过两人身边,黑气顺着手指涌出,缠绕上他们的脖颈,顺着口鼻涌入他们的体内。
自今往后,直到他们死,都会被病痛和噩梦缠绕,但不会陷入疯癫,只能清醒地承受这一切。
“爸爸,咱们走吧。”金莹仰头看向金大成,伸出青灰色的小手。
金大成丢掉菜刀,正准备弯腰抱起女儿,忽然又想起什么,让金莹稍等一下,回身取来纸笔,将金满仓和钱凤所做的事如数写出来,还拉着两人按下手印。随后捡起地上的钞票,一千块不多不少,和写满字的纸放在一起。
做好这一切,金大成抱起金莹,拄着拐杖,越过被黑气缠绕无法动弹的金满仓和钱凤,一步一步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