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气越来越浓,如凶兽张牙舞爪,直扑向颜珋,却被透明的屏障隔开,硬是无法伤他半分。
阵阵鬼哭声响起,阴风大作,房间中的屏风、博古架、木桌同时晃动摇摆。古玩、玉器和瓷器不断跌落,眼见要摔碎在地,中途忽被灵力托起,悬浮在半空,包围住弥漫的黑气。
灵气开始扩散,大团的灵光中,器灵摆动藕节似的小胳膊,晃动着小脑袋,在黑气外围飞来飞去,顽皮地嬉笑。
黑气一旦被灵光包裹,当场就会被撕裂蚕食,化作一个个黑点消失在亮光中。
僵持不到五分钟,黑气就败下阵来。只是器灵也不敢继续上前,黑气中若隐若现的金光明显让他们忌惮。
“回去吧。”
颜珋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包围鬼魂的灵气陆续撤去,生出器灵的古玩接连飞回到架上,如遭遇地震的景象也随之消失。
博古架不再摇摆,屏风和木桌也停止晃动。
黑气涌动片刻,终于不再硬抗,在铃声中逐渐淡化,现出一名花甲老人的身影。
老人一身绸制唐装,五官端正,两鬓斑白。眉心烙印川字,神情严肃,站立走动皆腰背挺直。双眼猩红状如厉鬼,周身却覆有淡淡金光。就是这层金光,让存世千百年的器灵心生忌惮。
“店家唤老朽何事?”老人的声音粗噶沙哑,生前应是受过伤,咬字并不十分清晰。
“先生请坐。”颜珋请老人落座,将茶盏送至他的面前。
见对方站在原地未动,表情十分不善,颜珋笑容依旧,轻敲摆在面前的玉牌,道:“先生身在玉中,仅为压制怨气,并未被封住感知。判官先前所言,想必听入耳中。我请先生当面,自是为助你消除执念。”
老者仔细打量颜珋,许久才道:“你真能帮我?”
“自然。”颜珋颔首,再次请老者落座。
这一次老人没有拒绝,坐到颜珋对面,看一眼冒着热气的香茶,很有几分意动。他生前最好饮茶,为寻到顶级茶叶,不惜亲自前往山中茶园,一留就是数年。
“这是灵茶。”颜珋打了个响指,两匣点心出现在桌上。点心以糯米制成,内中包裹鲜艳花瓣,散发诱人的香甜。
老人成鬼之后,在地府滞留数载,见过的鬼物和灵物并不少。哪怕是阎罗和判官独有的供奉,他也曾见到过。面前的茶水点心看似平平无奇,对他却有着致命诱惑,连阎罗殿上的鬼丹都无法与之相比。
“多谢。”
老人谢过颜珋,端起茶盏细品,随后又执起长筷,连用数块点心。点心茶水入腹,令他发狂的怨气被进一步压制,狂躁的情绪随之减弱,效果超过被封印在玉中之时。
感受到明显变化,老人停下筷子,猩红的双眼望向颜珋,神情中浮现戒备和疑惑。
“先生无需担忧,此茶于你无害,反有不小的好处。”颜珋解释道。
“好处?”
“你含恨去世,执念难消。任由怨气吞没,早晚会化成厉鬼。因你数世积有功德,去世后有金光护卫魂体,一旦化作厉鬼,金光必将反噬,这种痛苦,忘川之刑也无法相提并论。”
老人陷入沉思,似在消化颜珋所言。
半晌后,看着盏中变凉的茶水,忽然冷声笑了起来。
“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生前行善无数,家产大多用来做公益办学校,资助贫寒学子,为鳏寡孤独捐款赠物,可我的好报在哪里?”
老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周身再次涌动黑气,双眼猩红滴血,指甲和嘴唇染上漆黑,声音犹如砂纸磨过,粗噶中竟带出一丝尖利。
见状,颜珋手捏法印,两指点在老人额心。
滚动的黑气骤然停滞,老人眼中的红光也渐渐散去,神情由疯狂变成疲惫,整个人失去精气神,不再狰狞可怖,变得愈发苍老。
“先生执念太深,越压制情况越糟。无妨讲出来,总能纾解几分。”颜珋道。
老人低下头,闭上双眼,似在对颜珋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讲出来当真有用?”
“对。”颜珋轻声道,“讲出来,我能帮你。”
老人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颜珋没有催促,又换一壶热茶,静等老人卸去防备。
良久之后,房间中终于响起老人的声音。
“我名郑恩,祖籍海市。听我爹说,祖父曾是洋行掌柜,数年时间内,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财帛引人眼红,祖父交友不慎,被引诱染上赌瘾,短短半个月就输光家产,更在洋行账目上做手脚。事情败露,东家大发雷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没有报警,仅是将祖父逐走。”
“家道中落,祖父仍不知悔改,家中的一切都被拿去赌,为筹到赌资,竟将我的姑母卖了。”
老人陷入回忆,神情恍惚,声音变得低沉。
“我祖母气急染上重病,加上多年操劳,药石无医,很快去世。我爹十几岁的年纪,为了活下去,每日里去码头扛活,生生累得咳血。遇到好心人,才没有死在街头。”
“后来战争爆发,祖父不知所踪,我爹被抓壮丁,什么都不懂就被送上战场。亏得运气好,遇上几个同乡,才在死人堆里爬出来。”
老人说话时,颜珋将香茶换成酒水,点心也被撤走,换成两盘下酒的小菜。
“再后来,我爹换了队伍,一仗接着一仗,闯过枪林弹雨,直至全国解放。”老人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爹在世时,最常说的就是感恩,说没有当年的好心人,他早就横死街头,不会有今天的日子,更不会有我和我的两个兄弟。他还说,要是能找,无论如何也要把姑母找回来。”
“整整二十年,直到咽气,他始终没有放弃。”
“在病床上,他叮嘱我和两个兄弟,要设法找到姑母的后人,要行善积德,更要教育儿孙,一定不能沾赌,若是染上此等恶习,立即逐出家门。”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停住,神情变了几变,脸上痛苦和仇恨交织,双眼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
“我遵照父亲遗言,几十年来从不曾懈怠。”
“我以为我的兄弟,我的儿女都和我一样。哪里想到,我的亲人,我最信任的人,竟然为了家产,为了各自的私心,联起手来推我走上死路!”
第34章 恩将仇报
提及背叛自己的亲人,老人周身再次涌动黑气, 声音冰冷, 神情逐渐变得狰狞。
“我早年参军, 退伍后开始经商。”
“商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转眼捅刀的事都没少见。经历得多了, 心也变得硬了,行事一天比一天谨慎,从不允许自己冲动犯错。”
“只是没想到, 在外人手里没栽多大的跟头, 最后反倒栽到亲人手里。”
老人饮尽杯中酒, 颜珋托起酒坛,又给他倒满一杯。
“早三十年前我心眼直, 没少吃亏。遇上嘴上和你称兄道弟, 背后给你下套的, 根本看不出来。”
“一次两次, 三次四次,吃得亏多了, 才慢慢品出味来。”
“我想着打虎亲兄弟, 上阵父子兵, 工厂办起来, 正有些起色, 遇上两个兄弟没工作,在家待业,索性拉他们一把, 三兄弟一起干。我在外边跑,和方方面面打交道,他们替我守好后方,看好厂子就行。”
“之后的十年里,我们兄弟拧成一股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连轴转,几乎没有能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
老人端起酒杯,看着杯中倒影,深深叹息一声。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累,也是真苦。每天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一下。可再苦再累也觉得值。哪怕是在酒桌上喝吐血,为了生意装孙子,日子也有奔头,因为知道自己背后有亲兄弟,倒下也会有人扶着。”
颜珋没出声,单手放在桌上,手指有规律的轻敲,不着痕迹地压制老人的怨气,使他不陷入狂躁。
“后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日子也好了,老三却累得一病不起。我和二弟去看他,他抓着我俩的手,隔着氧气罩,想说话却说不清,只能一个劲流泪。”
老人用力闭上双眼,眼角躺下两行血泪。
“我后悔,后悔半辈子!”
“当时怎么就没多想想,多想想他要和我说什么。多想想他手指着谁,要对我和二弟暗示些什么!”
颜珋沉吟不语,手中的动作始终未停。
黑气在老人周身涌动盘绕,终究没能覆没金光。老人双眼血红,脸颊和脖颈也覆上黑纹,神智始终清醒,没有如刚现身时的狂躁。
“现在想想,哪怕当时多留心,也不会有之后……”
老人放下酒杯,直接拎起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水入喉,大团的热气在体内蹿升,金光稍显明亮,驱散盘绕的黑气。
“后来,我是从护工口中得知,三弟患病时,偶然听到弟媳家人的话,说他不久于人世,让弟媳趁着年轻再找一个。”
老人顿了顿,沉声道:“三弟去时还不到四十岁,弟媳比他小三岁,孩子刚上初中,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为了霸占三弟的家产,屡次当着我侄子的面说我三弟曾经出轨,有病是报应。还指责我和二弟没良心,等三弟死了,就要把他和他母亲一起扫地出门,霸占我三弟的房子和财产!”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一家人都没工作,靠着我和三弟的资助才有本钱做点小买卖,才能过得衣食无忧。家里孩子上学,还是三弟拿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念三弟的好,为了占下他的家产空口污蔑,往他身上泼脏水,这样丧良心,他们还是人吗?!”
老人发出怒吼,手用力拍在桌上。
若是这家人此刻当面,颜珋丝毫不怀疑,他会把这家人撕成碎片。
“我当时在外地,二弟也忙着看顾厂里,始终不晓得三弟的处境。这家人又擅长做表面功夫,有弟媳帮忙,侄子很快被笼络过去,帮忙一起隐瞒背后的龌龊,根本忘了躺在病床上的是他亲爹,是护他爱他的父亲!”
老人双手攥紧,猛然举起酒坛,大口灌进酒水,魂体周围金光和黑气交错,室内的桌椅和博古架又开始摇晃震动。
颜珋手捏法印,指尖点在老人额心,异状才逐渐停止。被惊动的器灵化出虚影,七八个胖娃娃趴在瓷器和青铜器上,对着颜珋和老人的方向探头探脑,圆溜溜的大眼睛转动着,脸上满是警惕和好奇。
老人放下酒坛,抹去嘴边的酒渍,咬牙切齿道:“我三弟病入膏肓,根本无法同外界联系。我和二弟每次去看他,弟媳一家总会守在病房里,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侄子被蒙蔽,也同我们疏远。”老人苦笑一声,“也是,说话的是他亲娘,是他外公外婆,是他平日里最亲近的,我们做叔伯的自然就差上一层。”
“三弟大概也看到儿子的变化,弥留之际拉着我和二弟,挣扎着想要说出真相,可他患的病症在这里,”老人手指着脖颈,沙哑道,“他没法说话,强挣着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字眼。”
“他是睁着眼睛去的……”老人声音渐低,眼角淌下两行血泪,使得形容愈发可怖。
颜珋起身走到门前,推开房门,很快有数只酒坛自一楼飞来。
比起之前,坛中酒更烈,更适合现在的老人。
酒坛封口拍开,浓郁的酒香弥漫在室内,老人陷入痛苦的回忆,器灵却抽着鼻子,对坛中美酒垂涎欲滴。碍于颜珋在场,始终不敢上前,只能藏在博古架后,继续对着酒坛流口水。
“三弟去后,弟媳一家人住进他留下的房子。弟媳一年后改嫁,三弟留下的家业,我和二弟给侄子的学费、生活费和零用,几乎都落到那家人手里。”
老人抓起酒坛,对着坛中倒影苦笑。
“偶然的机会,二弟和我遇到当年的护工,得知事情真相。多方查证,证明护工没说谎,我俩合计之后,决定把侄子带回来。这样的人家,好孩子也会被教坏。”
“我倆想把侄子要回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弟留下的血脉长歪。哪里想到,这家人做生意不成,鬼祟的手段却不少。”
“手段?”颜珋问道。
“他们联系了媒体。”老人牙根紧咬,黑纹爬满脸颊,“我和二弟的工厂不小,是当地的纳税大户,还曾建过学校,资助过不少学生,帮助过孤寡老人,算是有头有脸。奈何这家人很会演戏,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到头来却成了为富不仁,欺负孤儿寡母,意图霸占兄弟家产的恶棍!往日里做的好事,也被污蔑是别有用心。”
“这家人如何,我和二弟都不在乎,早就看清他们的本质,说是人渣都不为过。最让我们寒心的是,三弟的儿子,我们的侄子,在他母亲的挑唆下,当着世人的面说谎,把两个伯叔说得十恶不赦。在他嘴里,我们反倒成了冷心冷肺,没有半点亲情的畜生!”
老人越说越怒,更有说不出痛心。
“世人不晓得真相,甚至有人跑到工厂来骂。二弟突发脑溢血,很快一病不起。二弟妹知晓内情,找上三弟媳一家,要当面问一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那家人龟缩不出,暗中再次联系媒体,更坐实郑家嚣张跋扈,欺凌孤儿寡母的罪名。”
“再后来,二弟也去了,二弟妹带着一双儿女,同那家人结下死仇。我的心也冷了,除了每年给侄子学费,养到他十八岁,再不想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