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辈犯了错,还要你来认错?”曼殊瞥了他一眼。
轩辕松拱起手作揖道:“皇家之争向来残酷无比,那尉迟凌也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还请夫人原谅。”
“原谅?”曼殊拔高了声音,盯着他,“所以无论是沙华还是尉迟凌,都是你们皇家之争的垫脚石,对吗?哈哈哈……你们拿百姓的命当垫脚石,这皇帝的椅子,你可坐得安稳?”
轩辕松皱起眉头,没有回话,苍云柏偷偷捏紧了他的手,垂眉紧抿嘴唇。
曼殊看着轩辕松一副诚恳的模样,只觉可笑,可当她意识到轩辕松的身份时,又想,如今先皇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原谅,自己还有什么可揪着不放的?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摸着煙火琅琴,拨弄了一下琴弦,说:“罢了,如今这里没有皇帝,也没有尉迟大人,更没有少府夫人……我们都是一样的。”
说着话,她瞥到了离轩辕松相隔甚远的尉迟凌,此人就这么远远地望着自己。
轩辕松见曼殊不再有搭理人的意思,便告辞往回走。
尉迟凌看见轩辕松走来,期待地看向他,眼中闪烁着寻求结果的神色。
轩辕松有些疑惑,像尉迟凌这样身经百战的人,那颗心理应早就千穿百孔了,为何还会怀揣着愧疚跟来,难道曼殊的答案就这么重要么?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要曼殊的原谅。”尉迟凌看穿了他,淡淡地说道。
“为何?”
“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也不想如此的。”尉迟凌垂下眼帘,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每一次对他们下手的时候,这里……都很痛。”他指着自己的心口,继续说:“我每天晚上都无法真正地入眠,因为一到夜深人静之时,我的脑海里就全部都是他们怨恨、愤怒、不甘心,甚至要杀了我的眼神,还有那些撕心裂肺的喊叫……统统都像魔咒般折磨着我……我一刻都无法安睡,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睡下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有多少人都在夜里窥视我,他们想要我死,想要我的命……”
“你为何非要助他?”轩辕松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可他还想再确认一次。
尉迟凌并没有拆穿他,反而自嘲地笑了两声:“我不是在助他,我是在助我……我助我接近他,我助我和他并肩立于朝堂,我助我能……我以为能常伴他左右……”
轩辕松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好了,不说这些了,阎君给我派了任务,如今我可是阎君的人。”尉迟凌说着,转身往黄泉走去,那里恰是鬼门的出口。
轩辕松看着尉迟凌的背影,不知为何像是看到了苍云柏,身旁的苍云柏握紧他的手。
“子鋈并非在救尉迟凌。”
轩辕松眯起眼睛笑了:“知我者,云柏也。”
阎酆琅一如既往地守着玄青辞,沙重锦被他托付给了掌柜,他本想将这孩子交由骊山圣母,可一想到从此以后她将踏入毫无烟火之气的天界,开始无休止的修炼后,又觉得无比可惜,于是封了她的妖气,交给了掌柜。
掌柜抱过孩子时,脸上那慈爱又兴奋的神情,触动了阎酆琅,他暗自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他撑着脑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玄青辞的尾巴,看这条细长光滑的尾巴在自己的手上缠绕、掉落,最后被他捏在手里,垂头亲吻了一下。
时过正午,他见玄青辞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便起身去一楼用餐,看见掌柜胸前挂着沙重锦,手里拿着算盘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掌柜看见阎酆琅下楼,一时间竟没认出来,在旅店的两个月,阎酆琅不是身穿月白长衫就是锦白长袍,若非他衣物上的纹路不同,他都快以为阎酆琅连衣服都没得换了。
今日不同,他穿了一身黑底赤色花纹的长袍,腰间乃是黑底金丝锦文布,挂着一块血色琅玉,长长的黑色流苏在身侧晃来晃去。平日里束起的长发也披散在身后,仅一根黑色发带系住碎发,眉目间没了往日的柔和,颇带着一股戾气。
看得出来,阎酆琅今日的心情不错。
“客官,想点些什么?”
“桂花酒,掌中鸟,送到我房里。”
阎酆琅在店里兜了两圈,这旅店除了用餐和住店,还有一项雅事,便是在一楼中央台上放着一把长琴,只是适逢乱世,加上掌柜觉得奏琴会叨扰住店的旅客,于是就将这把长琴当做饰品放在店里。
他走到中央台,食指轻轻拂过琴弦,想起曼殊弹奏的那几个音节和指法,依葫芦画瓢地拨动了两下。这长琴自是同煙火琅琴无法披靡的,但俗琴有俗琴的妙处,琴声一出处处彰显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客官还会弹琴?”掌柜走过去,惊喜道。
阎酆琅摇了摇头,指着沙重锦说:“她娘会,我只是记起一些指法罢了。”
“对了客官,快要到惊蛰了,也不知道客官的蛇有没有醒,若是醒了,我便差人去捉条回来。先前客官告诉我的,我还记得呢。”掌柜客气说道。
阎酆琅一听,裂开嘴角笑了,回道:“如此甚好,有劳掌柜了。”
掌柜“诶”了一声回头去做事,阎酆琅寻思着上菜还有些时间,想起玄青辞头上那根被当做发髻的笔杆,便转身出门。
玄青辞在阎酆琅出门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盯着床沿边,半晌后挪动着身躯探识四周环境,附近还有一股属于阎酆琅的气味。窗台边放着一盆癞蛤蟆干,正诱发出一阵腥气,勾着他往那儿蠕动,抬起脑袋张嘴就吞,身上还有一种瘙痒感,来自于伤口。
吞完癞蛤蟆干后,玄青辞恢复了些许气力,他盯着盆里剩余的癞蛤蟆干,神情有些复杂,一想到墨卿命丧阎酆琅之手,心里就窜上来一股怒火,连包扎伤口的伤布都觉得碍眼。他往窗口爬了一会儿,看见窗外乃是一棵柏树,毫不犹豫地爬上枝丫,离开了旅店。
阎酆琅拿着一根金簪回来,正好碰上要送菜的小二。
小二发现阎酆琅浑身散发着喜悦,凑过去问道:“客官可是碰上什么喜事了?”
阎酆琅摸索着金簪,回道:“我的蛇快醒了。”
“这惊蛰还没到呢,客官恐怕还得等上几日。”小二不免说道。
阎酆琅嬉笑道:“一个寒冬都等过来了,不差这几天。”
然而当阎酆琅踏进房间,发现床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脸色骤然阴沉,冷声问那小二:“我不过出去半个时辰,它怎么就不见了?”
小二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了一跳,深呼吸让自己稍加冷静后说:“客官在这住了少说两个月了,我们可曾做过错事?兴许客官的蛇已经醒了,只是跑了。”
一听到“跑了”二字,阎酆琅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扭头就走,小二在他身后“诶”了两声,大喊着:“客官!你的菜怎么办啊!”
阎酆琅哪里还有心思吃菜,展开术法追踪玄青辞的气息,却发现它竟然隐藏了气息,顿时心中更加郁结,唤出苍云柏,说:“你去柏树林找找,我在北隍城找。”
苍云柏没有动弹,阎酆琅瞪着他:“怎么,你还不动身?”
“那日青辞亲眼见阎君将墨卿打得魂飞魄散,断不可能再见阎君,既然如此又怎会回到柏树林?”
阎酆琅一愣,皱着眉头思索起来,半晌后突然笑道:“不会的,他定会回来,即便不回来,我也能找到他。”
苍云柏颇为吃惊,难得打趣道:“阎君何故如此自信?”
阎酆琅“哼”了一声:“普天之下,无论他是死是活,只要尚有一丝气息,我都能找到他。”
话是这么说了,奈何玄青辞铁了心一般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整整三日,阎酆琅没有半点玄青辞的消息,脾气越发暴躁。
谢必安原本就不敢招惹他,现在连汇报收魂情况都不敢了,躲在范无救身后,连珠炮似地说完逃命般地回到鬼门。
只有一个人还坦然自容地站在阎酆琅面前,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三日以来的见闻。
“阎君有心事。”
阎酆琅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瞥了一眼尉迟凌。
“阎君……近日来连日细雨,再过两日便是惊蛰。”
“你想说什么?”
尉迟凌见阎酆琅被他挑起了好奇,凑到他面前,低声说:“蛇类惊蛰过后便会进入一段特殊的时期,阎君可知道?”
阎酆琅一挑眉毛,他哪知道这些,不耐烦地继续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尉迟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不再回话,趁着阎酆琅即将把怒火发作到自己身上的功夫,迅速消失,留下阎酆琅沉着脸,攥紧了拳头。
细雨果真如同尉迟凌所说的那样连下五日,惊蛰前后连绵不断,掌柜皱着眉头祈祷着细雨快停。
沙重锦的哭声传至旅店整个一楼,阎酆琅在二楼都能听见。他烦躁地下楼,瞪了一眼掌柜怀里的沙重锦,那沙重锦似是看见了阎酆琅阴沉沉的脸色,很不给面子地哭得更用力了,阎酆琅也更加烦躁了。
此时恰是二月初十酉时。
阎酆琅站在旅店门口,俨然成了一座石像,掌柜本想把人喊进店,可看见被阎酆琅吸引而来的旅客越来越多,便起了私心,决定让他在门口多站会儿。
就在此时,一股熟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阎酆琅别在腰间的竹简隐隐发热,似在指明什么,他激动地把竹简掏出来,随后一头扎进了细雨之中。
第八十五章 惊蛰一夜度春宵
玄青辞离开旅店后不久,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了,大抵是因为一直待在阎酆琅身边,被阎酆琅的结界所护佑,所以再次闻到这气味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以致于身陷危险都没有察觉。
二月份的北隍城,天黑得极快,不过酉时就已经步入黑夜。玄青辞七歪八拐地不知到了何处,幽深黑暗的巷子镶嵌着长满潮湿苔藓的石阶,蜿蜒曲折地向上蔓延,最远处矗立着一座黑压压的庭院。
他盯着那庭院,蓦地想起青潭宗,眼中闪过一丝凶狠,调头往回走,一转身却看见两条青蛇横在面前。
这两条青蛇一左一右,竖着身子盯着他,那股熟悉的气味越加浓烈,随着雨点被泼洒在四周。
“噗丝丝~”
玄青辞直起身子发出警告,岂料这两条青蛇不依不饶地靠近他,一边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他心知不妥,铁了心地要从青蛇中间穿过去,哪知道这两条青蛇却拦住了他,尾巴狠狠地扫了过去。玄青辞侧身躲开,张嘴咬上其中一条青蛇,另一条青蛇趁机再次将尾巴甩了过去,玄青辞虽瞥见这动作,身体却来不及躲开,生生地挨下了这攻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攻击不痛不痒,没有丝毫疼痛,甚至说是一种轻抚,好似在逗弄他。
玄青辞万分羞愤,被甩了一身粘液仓皇逃离,身后的两条青蛇紧追不舍,他似乎还能听见她们调笑的声音。
这些年,他并非没有遇上过这样的情况。第一次便是在柏树林,被一条白蛇沾染了一身粘液,潮湿之气充斥着鼻腔,陌生的欲望蠢蠢欲动,几乎要把他逼疯。可他什么都不会,看着那条白蛇在自己面前扭动身躯,只能惊慌失措地躲回自己的树洞,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硬是捱过了那几日,直至身上的灼热感彻底消失,他才从树洞里出来。
起初的那几年,玄青辞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告诉他,直到认识苍云柏,直到他从人界的话本上看见,才明白关于自己的一切,于是每年都会在进入休眠期前,拜托苍云柏给自己铸造一个树洞,即便是惊蛰后,也不会有任何同类打扰自己。
倘若苍云柏还在,那就是极好的,偏生他现在待在阎酆琅的身边。
玄青辞被这气味烧得心里越发急躁,逃离的速度愈发快速,被他苦苦压制的气息不断外泄。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条青蛇不知何时被自己甩掉后,毫不犹豫地闯进了一座府邸,牌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魏府。
他循着直觉往魏府的深处爬去,一种奇异的气息吸引着他,他隐隐觉得这个地方有些蹊跷。
此时此刻的阎酆琅正站在魏府大门口不远处的柏树后,心口那颗心脏不停地狂跳,快要按奈不住。
可他并没有直接进入魏府,因为这府邸的上空正萦绕着一层黑气,一种不属于人界的气息。
阎酆琅犹豫再三,决定放下这奇异的黑气,追寻玄青辞。然而在他找到玄青辞所在地时,皱起了眉头,那股黑气的正下方恰是玄青辞所处的房间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隐去身影小心地躲在房间的房梁上,一转眼就看见一条赤头蓝身的六尺长蛇盘踞在对面的房梁上,正居高临下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房梁下香艳至极的场面。顿时一股怒火从心底蔓延,他还以为是玄青辞气恼自己误杀墨卿,这才离开旅店,离开自己,结果呢?跑到这儿来看活春宫!
玄青辞听着房梁下娇媚的声音,以及那糜烂的碰撞声,身上的这股灼热感越发强烈,烧得他有些神志不清,尾巴下意识地紧紧勾住房梁,防止自己跌下去。依稀中,他还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于是习惯性地寻找这股气息的来源,抬眼就看见阎酆琅正瞪着一双阴鸷的眸子,怒火冲天地盯着自己。
他眨巴着眼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慢吞吞地往回爬。阎酆琅一看它要走,哪里肯放过它,见它在屋外探出脑袋,迅速逮住它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