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酆琅的视线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那条血肉模糊的蛇翻过来翻过去,做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动作。
“为什么……它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啊!青辞啊……”
玄青辞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失了原先的光彩,视线涣散得毫无聚焦,若非阎酆琅见它腹部上下浮动着,当真以为它就此死了。
等他们走后,阎酆琅两手撑在玄青辞两边,把它紧紧地护在身下,仿佛以为自己能够护着它。
可他错了。
那些替玄青辞包扎的人前脚刚走,牢房里后脚又进来一批人,蒙着脸,不由分说地将玄青辞架起来,穿过阎酆琅的身体,带离牢房。
阎酆琅紧紧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鹰牢,他的脸瞬间煞白。
这是要……杀了它。
玄青辞被猝不及防地丢进鹰牢,浑身剧痛。阎酆琅趁着他们把门关上的瞬间,挤进了鹰牢,闻到一股浓烈血腥气的鹰紧盯玄青辞,俯身呼啸而来。阎酆琅一瞪眼,两手张开正对巨鹰,那巨鹰便从他的身体穿过,两只铁爪抓过了玄青辞,一跃而上腾在空中。
阎酆琅在底下拼命地伸着手,准备随时接住它,可当它被摔下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接住。
“砰!”
“咔!”
阎酆琅浑身发抖发冷,他好像听见了脊骨断裂的声音,清脆的一声犹如寒冬冰戟刺破冰面。
“是谁让你们把它带到这里来的!”白胡子一声震怒,随即一脚踹开了鹰牢牢门。
三两个白衣青潭宗人哆哆嗖嗖地在鹰眼下把玄青辞拖走,阎酆琅看了,心中怒火更甚,因为他知道,白胡子救玄青辞,不安好心。
玄青辞被带回了地牢,潮湿的地牢里散发一股腥气,它就这么被扔在被污水浸湿的青竹叶上,牢门再次被关上,还被加了一道锁。
阎酆琅多想把它从那肮脏的污水中抱出来,可他的手一次又一次穿过去,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捶打自己的大腿。
“他自己把它扔进鹰牢里不说,现在装什么好人?”
“夫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自己的儿子,居然扔到鹰牢里!”
“要不怎么能说最毒妇人心呢?”
“嘘!别被听见了!不过……有其母必有其子,它这是活该!”
“哈哈哈!这事儿千万别被人听了去!”
“哎呀……在这里当差的,这嘴啊比油蜡还严呢!”
阎酆琅听不懂蛇语,但他发现玄青辞的眼神变了,估摸着是什么重要的讯息。
那两个说话的青潭宗人一人提着油灯,一人拿着竹篓,送到玄青辞面前。
“吃吧,宗主说了,不能让你死,这饿死也是其中之一。”
玄青辞抬眼瞥了一下竹篓,故作蔫蔫地合上眼。
“嘿,给脸不要脸!”
那人恼了,一脚踢翻了竹篓,几只死了的癞蛤蟆从里面滚了出来,被那人踩了几脚后,“啐”了一口就离开了。
阎酆琅站在一边,看着那二人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越握越紧。
然则,细微的声响拉回了阎酆琅的视线。
“为什么……”
只见玄青辞正大张着嘴巴艰难地吞下被踩得稀烂的癞蛤蟆,眼里失去的光彩正在逐渐恢复。
阎酆琅满脑子都是玄青辞现在在吃死物,还是无比肮脏的死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什么,原来玄青辞不止一次吃这些东西。自己断绝他主要食物来源后,想来……他就是跑到外面吃些癞蛤蟆的尸体过活。
他缓缓蹲下来,看着它毫不犹豫地咬上癞蛤蟆,然后混着污水吞进肚子,盯着牢房的眼神坚定又狠厉,忽然明白了玄青辞的想法。
它想活下去,它想离开这里。
事情果然不出阎酆琅所料,玄青辞果真努力地在让自己恢复,哪怕他们每次送来的食物都是发臭了的癞蛤蟆,他都会一只不剩地吞进肚里,然后在一个极寒的夜里,撞碎了地牢,从地牢逃了出去。
第七十九章 阎君梦醒私定情
玄青辞的速度极快,阎酆琅根本跟不上它,心想它伤势未愈,怎的速度如此之快?
可他无心细想原因,眼前的尘土迷了视线,他挥去尘土,往前走了半步,顺着神识来到一座紫竹阁前,只见玄青辞正立着身子冲着紫竹阁内一人吐着蛇信子,用神识交流着阎酆琅听不懂的话语。
突然,玄青辞开始撞击紫竹阁的窗户,一击过去,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开,在窗户上留下一朵血花。阎酆琅远远望着它,心里早就疼得麻木了,闭上眼睛一抽鼻子转过身去。
“哈——!”
阎酆琅听这一声绝望的嘶吼,一手捂住了胸口,这个地方极疼极疼。
“它在这里!”
一群白衣青潭宗人手握三叉戟气势冲冲地走向玄青辞,玄青辞却依旧与紫竹阁内的那人纠缠不休,回头冲着一干人等一声大吼,就要准备攻击。
然而来者早就知道玄青辞的软肋,矛准了它伤势最重且毫无抵抗之力的尾巴插去。痛得玄青辞的身躯都搅动了起来,似是要将自己的尾巴给扭断,以求活命。可那青潭宗人怎会不知它这点心思,与旁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便对准玄青辞的下四寸插去。
玄青辞见大势已去,愤恨不甘地瞪着紫竹阁内的那人。
阎酆琅定睛一看,心头一跳,那人恰是连漪。
玄青辞见那人丝毫没有要救自己的意思,彻底放弃了抵抗,一动不动地任凭那些青潭宗人用三叉戟钉住自己,最后被架着往地牢中走去。
阎酆琅觉得眼里刺得很,却见连漪突然打开了窗户,神情中满是惊恐和自责。
他闭上眼睛,忽觉自己当日强行下界的行为,可笑至极。
神识内似乎也开始降雪了,阎酆琅伸出手去想要去接雪花,那雪花却从他的手掌心落了过去。他抬眼望去,只见此时的青潭宗已然被皑皑白雪覆盖,三五个族人正拖着一个麻袋走向青潭宗外的前川江。
阎酆琅跟着他们,最后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柏树林,越池。
他踏上冰面,本想拉开那麻袋,却突然被一股力量带入了麻袋,随后就看见了那四张写满了鄙夷、冷漠、幸灾乐祸、痛快、如释重负等等很多玄青辞本不该看到的,却应该在鬼门里看到的东西。
死了也好……
阎酆琅忽然得到这样的一个讯息,脑中“轰”地一下子炸开了。
死了……他们就不会再打我了……他们也不会……骂我了……死了好……死了好……
阎酆琅看着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上面还有一滩血迹,长长的长长的。
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想去外面看看……我想……我还有好多……好多的……
一个声音几乎要从阎酆琅的心里窜出来。
玄青辞,你要活着!你快上去看看,我在那里等你,我在上面等你!
似乎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玄青辞突然发力冲向冰面,努力地爬上冰面,哪怕那冰冻边上尽是被铲子砸出的尖锐冰渣,它也依旧没有停下,此时的它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
我不想死……
阎酆琅长舒一口气,随着玄青辞的视线一起望进发灰的天方,那里正在降落雪花。
“叩叩叩!”
“客官?客官?”
阎酆琅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眼下湿了一片,抹了一把后,捧着玄青辞的尾巴将它轻轻地放在石槽边上。
“何事?”
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客官,你还好吗?”
小二关切的语气让阎酆琅觉得有些恍惚,这场梦似乎做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过了好些年,可实际上不过只是短短一日罢了。
“无事,帮我打些水来。”
“诶,好嘞。”
阎酆琅深吸一口气,慢慢靠近此时正在休眠的玄青辞,视线从它的脑袋滑动,到脖颈、身躯、尾巴……哪怕是半寸都不愿意放过。他深深地记着,就在刚刚,他看见被剥了一身皮的玄青辞,正奄奄一息地倒在自己的跟前,一次又一次被剥去蛇皮,一次又一次被三叉戟贯穿身躯,最后被扔进冰冰冷的越池。
“青辞……”
他轻之又轻地抚摸玄青辞的脑袋,眼中的爱惜几乎要溢出来。
“青辞……”
阎酆琅小心地捧着蛇头,在它的额头上烙下一吻,随后又把脑袋放回原处,他猜它会比较喜欢这样的姿势。
“叩叩!”
“客官,水来了。”
阎酆琅在旅店里待了将近小半个月,每日都待在石槽旁边盯着玄青辞,盯得累了就合上眼休息,醒来继续盯着。发现槽内藻草有发干的迹象,他就把它抱出来,给它换藻草换水,还隔着三两天就提着一桶温水,拿着一块丝布,一点一点地剥下它身上的伤布,小心地擦拭它的身躯,再重新上药。
苍云柏每每都带着鬼厉的话被阎酆琅扔回鬼门。
“若再不定罪……”
“我自有打算。”
阎酆琅不想这么早给那风无极定罪,这个人,他想让玄青辞亲自审。
旅店的掌柜心里越发不安,若非这人付了一百两金叶子,他早就去官府报官了。此人从进店以来,除了日常的茶水和沐浴水,从不曾点过一道菜,掌柜寻思着这人难不成是个神仙?还能辟谷不成!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想亲自去问问是否要点菜的时候,这人突然点了份蛇羹,把他吓得不轻,他想此人身份定是非凡,决定亲自接待,于是带着小二上了楼。
“客、客官……现在是寒冬季节,蛇都冬眠了,我上哪儿去找蛇啊……”
阎酆琅一想觉得挺对,又说:“那便一份癞蛤蟆。”
“癞癞癞蛤蟆!?客官,您可别吓唬我!”掌柜杵在房间门口,脸色煞白。
阎酆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一份癞蛤蟆,我怎么吓唬你了?”
小二跟在掌柜后面,小声地说道:“客官……您在小店住了半个月了,就点了这一份菜,开口又是蛇又是癞蛤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妖怪呢……”
阎酆琅“哦”了一声,说:“我的蛇这两天胃口不好,给它换些东西吃吃。”
“客官……现在还有蛇醒着?”掌柜一皱眉,伸着脖子凑过去询问。
阎酆琅剜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眼神把小二吓得两腿一软,险些跪下来,掌柜是个硬气的,回道:“客官想要蛇,小店的确无法提供,但若是癞蛤蟆,小店尚可一试。”
阎酆琅从怀里掏出来几个金叶子,一股脑塞进了掌柜的手里,说:“要死的。”
掌柜明白地点点头,拎着两腿发软的小二往楼下去。
送走二人的阎酆琅关上门后神色复杂,谢必安抱着拂尘在房里走来走去,脸上表情极为难看。
“我说阎君,你不会要吃癞蛤蟆吧?这东西……这东西……也忒……”
范无救瞪了一眼谢必安,对阎酆琅说:“阎君乃是上神,玄青辞却是蛇身,终归是不同的,且不说这癞蛤蟆体内是否……”
“好了!”阎酆琅不耐烦地瞪了他二人一眼,幽幽地说,“我何曾说过是我要吃了?”
谢必安黑了脸:“那阎君为何要癞蛤蟆?”
“蛇类休眠期长至三个月,加上它还有伤在身,吃不得活物,尤其是带寄居虫的活物,我只能做成癞蛤蟆干给它食用。”阎酆琅撇撇嘴,心想自己哪里知道这些,若非苍云柏把这些告诉自己,他恐怕又要白忙活一场,他还计划着去深山里挖几条蛇来。
谢必安嘴角一抽,说:“这离开春还早着呢,阎君这么早准备了?”
“早些准备也是好的,听云柏说,青辞每次休眠期期间都会醒来那么一两次,吃饱喝足后才会继续休眠。”阎酆琅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玄青辞的脑袋。
谢必安看着这幅画面,越发觉得诡异,索性换了话题说:“再过几日便是新春,阎君可要看看人界的新春?”
阎酆琅头也没抬,说:“我给你们烧了不少钱,记得别走得太远了。”
谢必安被戳中心思,颇为尴尬,却又不死心地说:“青辞在人界待了六十年,阎君不想看看他在人界的所见所闻?”
阎酆琅摸着玄青辞脑袋的手一顿,神色中满含柔情,轻声道:“嗯,我会的。”
谢必安嘚瑟地看了一眼范无救,后者颇为难得地露出一个淡笑,拉着谢必安离开了房间。
“我不会落下和你有关的一草一木的。”
新春之际,北隍城热闹非凡,别说是北隍城,就连酆都城内也是灯火连天,竟亮了整个鬼门。苍云柏站在酆都城的城墙上,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内,搂紧了身边的人。
轩辕松刚刚从铜柱门受刑回来,在城内养了几天伤,此刻正被苍云柏圈着站在城墙上。
“和北隍城比,如何?”轩辕松问他。
“汝要听实话?”苍云柏问。
轩辕松点点头,靠在苍云柏胸膛上的脑袋,感受不到他半点心跳声。
“比北隍城更甚。”
“为何?北隍城不好么?”轩辕松颇为不满,那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苍云柏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用手戳了戳他的脸,回道:“那里没有轩辕松,但酆都城有。”
轩辕松一愣,脸上迅速被绯红爬满,低声骂道:“老东西怎么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