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喾苦笑了一声,心想阎酆琅若是动怒,那倒也罢了,怕就怕在他从不曾真正动怒,自己打了他四十九道天雷,半句求饶都没有,硬生生接下了四十九道天雷,晕死过去之前,也只是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若非他身上是热乎的,他都快以为阎君是个死人了。
“你先下去吧,我看看他。”
帝喾一推开殿门就看见一个躺在软榻上,拎着琼浆喝得一脸惺忪的阎酆琅,衣领大大敞开着,胸膛上还有被天雷所击的青紫伤痕。
“自甘堕落。”
阎酆琅哼了一声,仰着脖子又喝了一口琼浆,被帝喾一把摔在地上,殿内瞬间弥漫出浓烈的香气。
阎酆琅眨眨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帝喾,却被帝喾拽了起来。
“你就真的打算等死?”
听到这话,阎酆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醉醺醺道:“要么被天抹灭,要么被你抹灭,反正左右都是死,还不准我死之前潇洒一回?”
“你!”帝喾咬牙切齿道,“想死,做梦。”
阎酆琅甩开帝喾的手,跌跌跄跄地从床榻底下又掏出一壶琼浆来,一脚踩在床沿,一副“有屁快放没屁快滚”的模样。
帝喾两手背在身后,沉声说道:“你下界扰乱秩序,致使越池附近怨气四起,故而罚你天雷。”
“哦。”阎酆琅随意回了一声,随后突然瞪大眼睛,故作震惊,“你说什么!我下界了?”
“此时因你而起,也该由你结束,我会放你下界。”
阎酆琅沉默片刻后,说:“你没告诉我我为何下界。”
帝喾皱起眉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你将功折罪的机会,要知道,天界之人下界是要被剔去仙骨的。”
“但我即便被剔除仙骨,也依旧是上神,你为了搪塞那些老东西,所以才放我下界将功折罪,是吗?”阎酆琅喝了一口琼浆,说道。
帝喾眯起眼睛,意味不明道:“你都知道。”
阎酆琅冷哼一声,道:“我不知道,是我猜的。”
“我放你下界一事不可告知别人……”
“我知道。”阎酆琅起身晃到帝喾面前,张开手臂,说,“来。”
帝喾没理会他,兀自说道:“这次下界,我要你将那些恶灵尽数收回,填补与人界的结界,还要……”
“我知道。”阎酆琅将手臂放下,继续说,“天帝刚刚都说过了。”
“明日这个时候,我会亲自送你。”
阎酆琅看着帝喾神色阴郁地离开阎君殿,拿着玉壶的手垂了下来,最后松开玉壶,仰面倒在了床榻上。
次日,天界传出阎君因触犯天规,被天帝关押在玄冰洞的消息,除天帝外,无人可靠近。
“早去早回。”
“你不怕我毁了结界?”
帝喾盯着阎酆琅的眼睛,一字一言道:“你不会。”
阎酆琅“啧”了一声,往后倒退了几步,仰头就坠入了结界。
他在闭眼前看到帝喾的手里凝聚了一道术法,随后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再次睁眼的时候,正躺在越池的湖面上,身下一道术法稳稳地将他拖住。他深吸一口气,一股浓郁的草木清香灌入鼻腔,抬手将刺眼的光照挡住,从指尖望进一片苍翠。
“我怎么……会在这里?”
阎酆琅起身一步一步走近柏树林,盯着幽深的树林看了许久,脑中依旧一片空白,忽感腰侧有一硬物硌着自己,用手一摸,拿出来一卷竹简。
“这是……”
他将竹简摊开,却发现上面空白一片,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半点痕迹。他皱起眉头将竹简重新卷起来,心想既然放在我身上,那应是我的罢。
就在此时,一股阴风从林间窜出来,直逼阎酆琅的面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发出一道术法以作抵挡,猛地看向了自己的手掌,术法收到动作的影响,他被这股阴风吹得倒退了两步,浑身抖了抖。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感到头脑一阵剧痛,眼前的柏树林仿佛变成了一口深渊,看得他头晕脑胀,赶紧背过身去粗喘着气,用手指按压头部。
“下界扰乱秩序,致使越池附近怨气四起……”
“我放你下界……”
“受恶灵,填补结界……”
“将功折罪……”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地冲进阎酆琅的大脑,令他头脑发胀,身形晃晃乎就要倒下。
我要收魂……补结界……
阎酆琅深吸一口气,终于想起来些什么后,从体内涌上一股真气,运转了一个周天后稳定心神,缓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出现在此处的目的。
他瞥了一眼腰侧的竹简,看向柏树林。
结界受损,就是此处罢。
阎酆琅在柏树林寻了几日,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站住!你若是乖乖受擒,我必不会为难于你!”
第六十章 雷劫飞仙皆有我
阎酆琅蓦地醒了过来,听着泉池中的“哗哗”水声,神情有些恍惚。
这些……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捏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一条赤色蛇尾被自己捏在掌心,他呆呆地顺着这条蛇尾望过去,看见一条蓼蓝色长蛇正安静盘在石桩上,他猛地想起那条被自己丢弃在木屋里的长蛇。
“青……青辞……”
阎酆琅忽觉鼻头酸酸的,小心地捧起手里的尾巴,另一只手伸了过去,却始终没有落下,颤抖着在蛇头和蛇尾之间徘徊。
“还好……还好……”还好你在。
阎酆琅捧着这条尾巴端详了许久,好似许久不曾见过一般,贪婪地想要将这模样深深地刻在心里,最后轻轻地将尾巴放在玄青辞身上,两手交叉趴在边上,盯着它。
“我错过了你修成人形的样子,以后再不会错过了。”阎酆琅小声说着,声音几乎要被水声盖过,“无论是渡雷劫还是飞仙,我都会陪着你。”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碰触了一下玄青辞的脑袋,再次盯住它,视线慢慢下滑到小巧的蛇嘴上,想起在前日里的光景,小小的蛇头塞在两指大的茶水杯里,腮帮子小浮动地鼓动,发出细微的吮水声……阎酆琅想至此处,抿着嘴笑了,看着玄青辞的眼神布上一层柔和。
阎酆琅在泉池中等了玄青辞两日,却始终没能等到它醒来。
帝喾在昆仑镜中找不到他的身影,终于寻上了门。
“你来作甚?”
意料当中的语气不善并没有激怒帝喾,反而关切地问道:“你回天界,是出了什么事吗?”
此时的阎酆琅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放下界,听话地收魂的人了,他看向天帝的眼神颇为复杂,说道:“结界尚未修复,我没忘。”
得不到答案的帝喾也不再追问,想起先前的那条幼蛇来:“人界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与天界始终是不同的罢。”
阎酆琅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意思,只好说:“你大可以下去看看,放心,我会替你瞒着。”
帝喾笑了:“若是有机会,倒也不是不可。”
“天帝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吗?不会只是来看看吧?”
“嗯。”
阎酆琅倒吸一口气,竟有些看不明白他了,嘀咕一句就转身:“看完了就走。”
帝喾当真转过身要离开,走了几步后又停下,幽幽地传来一句:“阎君还是早日回人界的好,有些东西在天界终究是不妥的。”
阎酆琅猛地收紧了瞳孔,心想难道被他发现了,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等等。”
“何事?”
阎酆琅说:“人皇轩辕松放火烧山,烧毁不少生灵,此事……你是如何处置的?”
“如果按照鬼门铁规,你当如何处置?”帝喾反问道。
阎酆琅微微皱眉,颇为犹豫道:“故意纵火,用以私心者,当打入铜柱地狱……”
“你既知道为何问我?”帝喾转头问道。
“他是人皇。”阎酆琅重复道。
帝喾沉下眸子,道:“罚旱涝三年,五谷不出。”
阎酆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要活生生饿死轩辕城的百姓,他想起鬼母被她那四个儿子分尸食用的场景,白了整张脸。
“身为人皇,残害生灵,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阎酆琅长叹一口气,他向来不清楚天规的细则,如今从帝喾口中听闻,到底还是无比心惊。
送走帝喾后,他唤回了苍云柏。从越池回到天界已经过去数日,也就是说此时的北隍城恐怕……
“阎君。”
苍云柏出现在鬼门中,一身青葱与生前并无二异。
可阎酆琅发现苍云柏的脸色并不好看,故意问道:“人界……”
“三年涝灾,三年旱灾,他们说是君上造的孽,老天在惩罚他。”苍云柏垂着眼帘,掩盖住神情中的担忧。
“那人皇……”
“阎君,这罚得是否过了些?”苍云柏抬起脸问他,“吾并不怪罪于他,为何要将这惩罚施加在无辜之人身上?”
阎酆琅皱起眉头,说道:“他是人皇,职责就是护佑他的子民,你柏树林位于人界,自然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可是他呢?此事若换成了天帝,亦是如此。罚不在他身上,在他心上。”
天帝此举并非只罚了轩辕松一人,还有阎酆琅。
苍云柏不再问话,天罚不是他能抵抗的,只有顺从才能安然渡过,他待在皇宫里看着轩辕松日益瘦弱的身躯,哪里还有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羸弱得靠在软榻上处理公务,时不时望向窗口,看着黑魆魆的天发呆,夜里也不得安眠,抓着被褥嘴里喊着苍云柏的名字。
苍云柏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棵柏树附体,重新修炼,可这是违背天罡常理的事情,若是被阎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人界的事,你且先替我看顾着。”阎酆琅说道。
苍云柏应下后,总觉得阎酆琅身边少了点什么,问:“青辞可还安好?”
阎酆琅这才意识到什么,问:“按理来说,它应该早就醒了。天界灵气充沛,又有我亲自给他疗伤,为何迟迟不见它苏醒?”
苍云柏转了转眼睛,又问:“青辞它可有何奇怪的举动?蛇类到了冬季便会嗜睡,严冬时刻便彻底进入休眠期,不知阎君……”
“天界没有四季,怎么会休眠……”
忽然阎酆琅顿住了。
“阎君还是早日回人界的好,有些东西在天界终究是不妥的。”
他果然知道!
阎酆琅沉下了脸,一甩袖子就准备从鬼门出去,却被苍云柏给叫住了。
“你还有何事?”
“倘若青辞当真进入休眠期,强行唤醒,会折损修为。”
阎酆琅一下子顿住了脚,问:“那要何时醒来?”
“等。”
于是阎酆琅当真回到阎君殿中开始等候,盘坐在软榻上看着古籍,隔三差五地跑进泉池里看两眼玄青辞,实在被耗尽了耐性就抓过玄青辞的尾巴,轻轻摸两下,嘀咕着它怎么还没醒。
鬼厉发现阎君近日总黑着脸,问他出了何事,还被瞪两眼,骂一句多管闲事。
谢必安心想这事儿八成和玄青辞有关,拉着范无救凑到苍云柏面前盘问起来,最后被宋清英一句“多半是惹恼了玄青辞”给塞住了嘴。
这话兜兜转转传进了阎酆琅的耳朵,只是到了他那儿话就变了,变成了玄青辞日日推拒阎君,阎君欲求不满了。气得他把谢必安扔到了妖界去。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那个老不死!你拽我干嘛呀!”
范无救看见阎酆琅越来越黑的脸,连忙捂住谢必安的嘴,抓着他的手臂,迅速逃离。
宋清英站在阎酆琅的身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你耐我何”的样子。
“宋族长莫不是忘了诽谤的罪罚?”
宋清英转了转手里的狼毫笔,回应:“难道不是?”
阎酆琅不跟他一般计较,抬脚往阎君殿去,站在鬼门门口好一会儿才有所动静,红着脸笑了,迈向泉池的脚步竟有些轻飘飘。
然而他却并未在泉池中看见玄青辞,倏地紧张起来,难道它醒了?
“青辞?青辞你可在?”
泉池里只有水声,没有半点蛇息,阎酆琅放缓了脚步,发出探识结果并未在泉池内发现半丝妖力,他隐隐有些不安,甩手将泉池的石门关上后,往泉池深处走去。
池水位于泉池中央,四处由石柱围住,正南方是一口清澈的泉水,正“哗哗”地泄入池水中,那小泉水后面有一处平地,平地上有三两块石头散落。
阎酆琅想起这地方的时候,心里一紧,悄悄走了过去,一边还试探着:“青辞,你在那里吗?”
话音刚落,他就屏息凝神停了一会儿,依旧得不到答案后,就更加确定玄青辞在泉水后面。
他在泉水前站定,犹豫着弯下了腰,只见一条皮色鲜亮的长蛇盘踞在石头后面,两只赤眸警惕地盯着自己,石头旁边还有一条湿软的蛇皮,顿时明白了过来。
这是……刚刚褪了蛇皮?
阎酆琅小心地往前凑了凑,发现玄青辞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蛇头也不知道被它埋到了什么地方,他犹豫着将手伸了上去,轻轻覆在蛇身上,手底下的长蛇猛地一颤,从身子下探出来一个脑袋,眯着眼睛盯着他。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阎酆琅松了一口气,见它并无大碍后,将它从泉水后面捧了出来,手上传来一股黏腻的触感,还发觉它比原先重了不少,暗自疑惑,这泉池中并未见它吃过什么,怎么还重了?